文/押沙龍
清官之死
文/押沙龍

萬歷十五年(公元1587年),南京吏部右侍郎海瑞死了。
這真是一個清官,而且是整個大明朝最有名的一個清官。大家都知道,明朝官員的俸祿非常低,比如海瑞當縣令時,月薪只有七八石大米,而且還不能全額發放,即便全額發放,折合成現在的人民幣也不過是1000元出頭。海瑞什么灰色收入都不要,就老老實實拿這份工資養活一大家子人。
不光自己不要灰色收入,海瑞要求下屬也要廉潔自律。他當淳安縣令的時候,就把下屬的各種津貼都取消了,同時嚴禁收取好處費。一下子,淳安縣的“公務員”生計都成了問題。海瑞給他們出主意說:“你們的收入可能確實不夠吃飯,這個我理解。好在平時衙門里事情也不多,大家可以找時間外出打工,或者做點小本買賣以貼補家用。”海瑞自己以身作則,在家屬院旁邊弄了塊菜地,沒事了就去種菜。
這樣一個大清官,自然得到了群眾的愛戴。據《明史》記載,海瑞的死訊傳出后,南京市民罷市,穿著白衣戴著白帽的人擠滿了江邊,流著眼淚祭奠他的人“百里不絕”。此外,朝廷也很給面子,贈了他“太子太保”的榮譽,還送了一個“忠介”的謚號。
但這樣一位聲名顯赫、備極哀榮的清官,卻是在孤獨中滿懷怨恨地死去的。
在死前的一年,他感到自己時日無多,就給皇帝寫了一份奏疏。這份奏疏有點類似于他的“尸諫”,寫得毫無顧忌。海瑞說:陛下勵精圖治,但是國家卻沒變好,這是為什么呢?主要是對官吏的刑罰太輕了。大臣們說什么朝廷對士大夫要以禮相待,若對他們以禮相待,那又拿什么對待無辜的百姓?
這位大明朝頭號清官提出了建議:恢復洪武帝朱元璋的規矩,枉法80貫的一律絞死,貪官污吏剝皮囊草!
這份惡狠狠的奏疏背后,是海瑞幾十年的怨恨——對官僚集團的怨恨,雖然他就是這個集團中的一員。
海瑞擔任南京吏部右侍郎的時候,曾經處理過一種叫“應票”的東西。南京官員到商店里買東西,往往不付錢,而是直接給商家打白條。這個白條就叫應票。理論上說,日后政府有錢了會兌現應票。但實際上,它們從沒被兌現過。
海瑞是個清官,名聲在外。所以,他一上任,商家就送來了300多張應票,希望海大人主持公道。海瑞拿著一厚沓子白條,大吃一驚。但經過調查以后,海瑞更加吃驚了:各級政府開出的應票遠遠不止此數。商家曾經向政府上交了很多應票,要求兌現,結果不但沒有兌現,連應票都被沒收了。這已經是明目張膽的搶劫。
海瑞勃然大怒,發了一個告示,洋洋灑灑痛斥道:我收到了兵馬司的應票89張,其他衙門的應票220張。這還都是漏下的,其他被收繳的應票還不知道有多少。他質問道:大明祖制和律法里,哪一條規定了官員可以打白條?
虎狼,這就是海瑞對大明朝官僚集團的評價。十幾年前,他在給皇帝的奏疏里也曾這么說過:“我擔任應天巡撫才幾個月,收到的‘鄉官奪產’的訴訟竟有幾萬件。他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虎狼,百姓已經當了二十多年的肥肉。”
而他也有對付虎狼的武器,那就是祖制。
按照朱元璋當年定下的制度,官員不能打白條、不能霸占民田、不能行賄受賄。但是在現實中,大明朝的官員就是在打白條,就是在霸占民田,就是在行賄受賄。在海瑞看來,現實如此黑暗,其原因就是大家不遵守祖制。
平心而論,朱元璋定下的規定本身確實也有諸多行不通之處。比方說,朱元璋定下的制度禁止放高利貸,海瑞當巡撫時也就按此執行。但是高利貸產生的根源是銀根緊,老百姓借貸困難。不解決貨幣供應問題,光禁止高利貸,老百姓又到哪里去借錢呢?祖制拒絕考慮這個問題,海瑞也就拒絕考慮。
但這些技術困難并非根本問題。我們要理解海瑞的困境,還要考慮更大的時代背景。
海瑞掛在嘴上的祖制,根本上來說是這個樣子的:皇帝都像朱元璋一樣大權獨攬,對官僚集團施行嚴刑峻法,讓官員嚴格遵守規則,不敢侵害百姓。但這套東西在當時已經無法操作了。
理論上,官員是為朝廷和人民服務的。他們心里頭應該首先裝著人民,然后才裝著自己。儒家經書上是這么教導的,祖制也是這么規定的,當然,個別官員也確實這么做了,比如海瑞。但是作為個人,官員們追求的是自己的利益,他們心里頭首先裝著自己,如果還有富余的地方,那就順便再裝點人民——如果太擠那就算了。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道德問題,這是普遍的人性。
官員和人民的利益并不一定吻合。國家富強了,人民富裕了,官員也許會得到一點兒好處。但這點好處虛無縹緲,哪里有貪污受賄來得快、來得多?如果貪污受賄沒人管,那你海瑞又憑什么要求人家不貪污、不受賄?
對這個問題,理論上有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讓皇帝來管。既然全體老百姓都是皇上的子民,生殺予奪都由著皇上,那老百姓和皇上總是利益吻合的吧?他們偷老百姓的,不就等于偷皇上的嗎?在我們看來,這是一個很屈辱的解決方案。但光是屈辱也就罷了,問題是它往往并不頂用。
首先,很多皇帝并不稱職。他們可能昏庸暴虐,可能麻木不仁。王朝開創時,以前的小團體被暴力橫掃一空,新生的官僚集團還是個雛兒,皇帝們往往能操縱它。隨著時間推移,官僚集團的獨立性越來越強,也越來越腐敗,用當時的話來說,就是“朋比膠固,牢不可解”。皇帝可以誅殺官僚集團中的成員,但無法改變其運轉模式。一般來說,到了王朝中期以后,這個集團就已牢不可破。獨裁政治最終演變為寡頭政治。一旦寡頭控制了社會,卻不擁有這個社會,也不必為后果承擔責任,它一定會腐化墮落,因為它的利益和社會整體利益并不吻合。社會這個蛋糕做大,它從中得到的好處,遠遠沒有多切一塊蛋糕來得實在,它一定會選擇切蛋糕,而不是做蛋糕。
除了祖制,海瑞的另一樣武器就是道德。
他事君以忠,事母以孝,居官以廉,待人以直,幾乎就像一個道德完人。就像《海忠介公行狀》里說的:“孔子所謂強哉矯,而孟子所謂大丈夫乎!古今一真男子也!”但這個“古今真男子”的個人生活卻黑暗陰郁。
海瑞幾乎沒有什么朋友。這一方面是因為他跟官場作對,另一方面也不能完全怪別人。舉一個例子,海瑞罵皇帝被逮捕后,戶部司務何以尚上疏救援,結果被捕入獄。海瑞在監獄里沒怎么受刑,何以尚卻被日夜拷打,遍體鱗傷。后來,等海瑞出任吏部右侍郎時,何以尚正巧是他的屬下。兩人相見,海瑞待以長官接見下屬之禮。何以尚問:“咱們當年是同生共死的交情,難道你不能以客禮相待?”海瑞說朝廷禮制如此。何以尚和他當場絕交,說:“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海瑞的家庭生活更加糟糕。他的第一個太太許氏,因為生了兩個女兒,被海瑞休了。他的第二個太太過門剛一個月,和婆婆發生了矛盾,海瑞又毫不猶豫地休了她。在海瑞53歲的時候,發生了更黑暗的事情:他的妾韓氏忽然上吊自盡,11天后,海瑞的太太跟著自殺了,沒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海瑞對此悲痛不已,他提到此事時,說自己“每一思及,百念灰矣”。
他的女兒也死得撲朔迷離。海瑞的政敵在奏疏里指責他“無故而縊其女”,說得真是驚心動魄。明人姚叔祥在《見只編》里記載了另一種說法:海瑞的女兒那時只有5歲,從男僮那兒接了一個餅吃。海瑞看見了勃然大怒,說:“男女授受不親,你不是我的女兒!你要是能餓死,才配是我的女兒!”于是小姑娘啼哭不止,不肯進食,家人怎么勸也沒用,最后活活餓死。即便在古代,大家也認為海瑞這么做實在太過分、太不近人情了。這個故事過于夸張,怎么聽都覺得不靠譜。真相如何已經很難還原了,但當時輿論似乎普遍認為海瑞要為女兒之死負責任。
我寫海瑞這些私生活中的事情,并不是要挑剔海瑞,雖然他是很容易被挑剔的。我只是想表達一個懷疑:一個如此有道德的人,卻斷絕了朋友關系,傷害了親人,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搞得自己百念俱灰,那這個道德到底有多可靠?這個道德所渴望的黃金世界又有多可靠?
海瑞留下了什么?
海瑞為官多年,做得最大的一項工程是疏通吳淞江、白茆河。海瑞的傳記對此大書特書。據說他坐著小船往來河上,親自帶著鐵锨、簸箕,監督施工。不過幾個月,這個工程就多快好省地完成了。有官員驚嘆說:“萬世之功被他搞定了!”但如果我們翻翻顧炎武的書就會發現這個“萬世之功”的后續。顧炎武記載了一位縣令的抱怨:“海瑞大人的工程,花了四萬多兩銀子,不到三年就又堵了。”
這個工程就是海瑞一生辛苦的縮影。海瑞辛苦一生,卻沒有給明朝帶來任何永久性的改變。明朝官員繼續打白條,繼續占土地,直到帝國崩潰。海瑞對此也有清醒的認識。他處處碰壁,處處受掣肘,所做之事,無一不難。海瑞痛罵過:“舉朝之士,皆婦人也!”而千般心緒、萬般牢騷,匯聚成他辭職前說的一句話:
“這等世界,做得成甚事業!”
海瑞知道自己是一個失敗者,但是無數的中國人并不相信。他們為他哭泣,為他建廟,為他立碑,而且相信:只要再多出幾個海瑞這樣的清官,太平盛世就會到來。
我覺得,他們不是真的相信,他們只是沒有別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