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民粹主義把社會分為兩個對抗性的陣營:純潔的人民和腐敗的精英,而且認為政治應該表達人民的公意。”
“民粹主義”還有意義嗎?
12月8日,英國前首相卡梅倫在美國迪堡大學演講時說,他相信民粹主義不會終止全球化過程。他補充說:“我如此樂觀,這看上去有些奇怪。畢竟,民粹主義的興起使我丟掉了工作。”《衛報》的西蒙·詹金斯評論說:“卡梅倫不可能是民粹主義的犧牲品,因為這個詞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經濟學人》雜志2010年出版的《各種“主義”》一書中,可以查到民粹主義這個詞條,對其解釋是“民粹主義是一種訴諸人民而非精英的做法。在政治上,民粹主義跟煽動群眾非常接近,而且它經常被人跟法西斯主義、民族主義和極右聯系起來。然而,任何政黨,不管它在意識形態的光譜上處于什么位置,都有可能為了贏得選民而推行民粹主義的政策和倡議。”
普林斯頓大學政治學教授揚-維爾納·米勒在《什么是民粹主義》一書中說,按照民粹派的定義,幾乎所有人都是民粹派,畢竟所有的政治家都想訴諸民眾。“許多人都在談論民粹主義,今天對民主生活最敏銳的分析者保加利亞政治科學家稱我們的時代為民粹主義時代,但我們用它在談論什么并非顯而易見。我們沒有任何民粹主義理論,也沒有判斷某個政客是不是民粹派的一致的標準。”
1967年,美國歷史學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參加了在倫敦經濟學院舉行的關于民粹主義的會議,他提交的論文題為《人人都在談論民粹主義,但沒人能給它下個定義》。另一位參加會議的人識別出了民粹主義的24個核心特征。
《牛津大學意識形態手冊》中說:“民粹主義是社會科學中爭論最激烈的概念之一。在1969年出版的《民粹主義:它的含義與民族性》一書中,不同的作者分別把民粹主義定義為一種意識形態、一場運動或者一種癥狀。讓事情變得更加復雜的是,不同領域的學者往往會把民粹主義等同于各種不同的現象,或者把它跟各種不同的現象合并到一起。比如,在歐洲民粹主義通常指反對移民和排外,而在拉美,民粹主義經常被用來暗指裙帶主義或經濟上的管理不善。民粹主義之所以會引起混亂,部分是因為很少會有民眾或者組織稱自己為民粹派。相反,它大多被歸到他人頭上,而且通常是帶有貶義的一個標簽。”
美國記者約翰·朱迪斯在《民粹派大爆發》一書中說:“對于被稱作民粹主義的運動、政黨或人物,沒有專有的定義它們的特征,不管是俄國的民粹派、美國的休伊·郎,還是法國的馬琳·勒龐、美國共和黨議員杰克·肯普。各種被稱作民粹派的人和政黨相互之間擁有家族類似,但是不具有專有的特征。民粹主義不是一種意識形態,而是一種政治邏輯,一種思考政治的方式。”
《當代民粹主義》一書中說:“民粹主義是一個復雜的政治家族,它以理性合法的精神為代價,強調本能和情緒。它推銷一種簡化的對抗性的社會觀,被統治的人民遭到了統治階層的背叛。”
荷蘭學者卡斯·穆德認為,雖然也許永遠得不出民粹主義共識性的定義,但還是可以提出一個定義,準確地把握過去和現在的民粹主義宣言的核心。他說:“有人認為,民粹主義這個概念太混亂了,它在社會科學中已經不是一個有意義的概念了。但這個詞對歐洲和美國的政治辯論來說太核心了,不能輕易地廢除它。”他給出的定義是:民粹主義總是涉及對當權者的批判和對普通民眾的奉承。
精英主義認為民眾是危險的、不誠實的、粗俗的,精英認為自己不僅品德更高,而且在文化和智識上也更高級。因此精英主義者希望政治完全或主要是精英們的事務。他們要么像希特勒、皮諾切特一樣徹底拒絕民主,要么像西班牙哲學家加塞特或經濟學家熊彼特一樣支持有限的代表制民主。
民粹派不僅反精英,而且反對多元論。多元論跟民粹派和精英主義的單一視角相反,認為社會被分為各種有著不同觀念和利益的相互重疊的社會群體。在多元論者看來,社會應該有著多個權力和政治中心,通過妥協來反映各種群體的利益和價值觀。因此權力應該分布到整個社會,以免某個群體能夠強行施加他們的意志。民粹派聲稱,他們,而且只有他們,才代表人民。在朱迪斯看來,民粹派的邏輯是,任何不支持民粹派政黨的人都不是人民的正當組成部分。民粹派聲稱,存在著大眾的意志,并且只有他們能體現這種意志。因此民粹主義永遠是代表制民主的影子,一直與民主相伴。
民粹主義有右翼的、左翼的和中間派的。左翼民粹派擁護人民,反對精英或當權者,這是一種垂直的政治,下層和中間階層聯合對抗上層。右翼民粹派擁護人民,反對被他們指責遷就第三方群體的精英,第三方可以是移民或各種激進分子。左翼民粹主義是二元的。右翼民粹主義是三元的;它向上看,但也向下盯著一個外來群體。
卡斯·穆德指出,雖然民粹主義主要跟歐洲和美洲有關,但它可能存在于世界各地。政治學文獻一般區分出至少三種類型的民粹主義:俄國和美國在19世紀之交的農民民粹主義;拉美在20世紀中葉的社會經濟民粹主義;歐洲在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的排外民粹主義。
關于俄國的民粹主義,以賽亞·伯林在《俄國民粹主義》一文中說:“俄國民粹主義既非政黨之名,亦非某一連貫學說之號,而是19世紀中期俄國一股廣泛的激進運動稱呼。這運動不過是彼此獨立的小群謀反者及其同情人士的松懈聚集,時或聯合而共同行動,時或分立而各自行事。關于目的與手段,這些團體也往往互異。不過,他們具有某些共同的基本信念。他們視他們的國家政府與社會機構為一大道德與政治巨怪——過時、野蠻、愚昧、可憎,因而致力于將其整個摧毀。當時俄國的所謂受壓迫者,主要仍指位居人口最下層、以國有或私有農奴為主體的農業工人。民粹主義者認為這些受壓迫者是未受腐化的質樸美德的體現,認其社會組織為重建俄國未來社會所必用的天然基礎。”
如果民粹主義是反對精英的,一個富豪、一個經濟精英怎么會成為民粹派的領袖呢?穆德解釋說:“大部分民粹派不僅憎恨政治當權者,也會批判經濟精英、文化精英和媒體精英。這些精英都被描繪為同樣的違背民意的腐敗的群體。精英首先是根據權力定義的,包括大部分在政治、經濟、媒體和藝術領域掌權的人。但這顯然要把掌權的民粹派以及那些領域內同情民粹派的人排除在外。”
由于民粹派的立場是反對當權者,許多學者提出,民粹派按照定義在上臺后就無以為繼了,他們總不能反對自己。為什么一些人掌權之后仍然是民粹派呢?首先,人民和精英的區別主要是道德品質上的,而不是地位上的;其次,一些民粹派的領袖非常足智多謀。比如查韋斯等人,在掌權時仍然能夠繼續其反當權者的言論,他部分是通過對精英重新加以定義。他們會說,真正的權力不是掌握在民選領袖即民粹派手里,而是掌握在仍然持有非法權力的黑暗勢力手中。
美國記者約翰·朱迪斯與他的著作 《民粹派大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