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天策
一般地說,政策是國家政權機關、政黨組織和其他社會集團為實現自己所代表的階級、階層的利益與意志,明確規定一定時期內應該達到的奮斗目標、遵循的行動原則、完成的明確任務、實行的工作方式、采取的一般步驟和具體措施。借用經濟學術語,可以說政策是一種制度安排。在此意義上,傳媒政策就是規范傳媒業運行和發展的制度安排,對于傳媒業的現實意義不言而喻。
如果把傳媒作為理論聚焦的中心,不難發現傳媒總是處在三種基本社會力量即政治組織、經濟組織、社會公眾的“拉力賽”之中。不同時代需要,不同社會制度,決定著“拉力賽”的主導力量,從而決定傳媒與社會力量之間的關系,最終決定傳媒的生存方式。從社會制度看,不同國家的社會制度決定了不同社會力量對傳媒的主導作用,從而形成不同的傳媒體制。目前,世界各國的傳媒體制各不相同,大體上不外乎商業經濟型、政治宣傳型、公共傳播型幾種類型。從歷史進程看,在社會變革時代,政治力量主導一切,傳媒往往成為政治組織的宣傳工具,成為政黨、國家的意識形態工具;在和平建設時代,經濟建設是中心任務,傳媒則成為經濟組織的有機組成部分,成為一種相對獨立的信息產業。當然,不管是作宣傳工具,還是作為信息產業,傳媒都必須是社會公眾的信息提供者和輿論代言人,成為“社會公器”,否則其生存就將失去社會基礎,難以發揮應有的作用和效力。因此,傳媒同時具有政治屬性、經濟屬性和社會屬性,但時代需要的不同、社會制度的差別往往使傳媒的某種屬性充分彰顯,并使其他屬性處于相對抑制狀態。而傳媒體制的差別、傳媒屬性的彰顯,正與不同國家或同一國家在不同歷史時期實施了不同的傳媒政策具有高度的相關性。
事實上,傳媒政策總是因應社會制度與時代需求而處于不斷的變化過程之中。2003年,庫倫伯格(Jan van Cuilenburg)與麥奎爾(DenisMcQuail)在《媒介政策的范式轉變:一種新的傳播政策范式》一文中提出,在美國和西歐國家,傳媒政策的變化可劃分為三個連續的階段:第一階段從19世紀中期至二戰前,傳媒政策涉及的對象主要是新興的電報、電話和無線電技術,政策取向主要是追求政府和財政集團的利益,其共同原則是保護政府和國家利益,通過國家和個人投資行為促進傳播系統發展,這是新興傳播業政策階段。第二階段從二戰結束到1980年代前后,傳媒政策主要基于社會和政治因素的考慮,對民主政治的需要促進了對政策規范化的關注,比較忽視技術的考慮和追求國家的凝聚與穩定,公共廣播電視事業正處于其高峰期,在西歐尤為明顯,這是公共服務傳媒政策階段。第三階段從1980年至今,技術、經濟和社會的變化使得傳媒政策環境發生了根本性變化,許多國家選擇了打破國家對傳媒的壟斷繼而盡可能地鼓勵私有化,強調形成一個具有開放邊界和無比活力的傳媒市場,從而尋找一種新傳媒政策范式,盡可能在政治、社會和經濟這三種價值之間尋求新的平衡,進入了尋求新傳媒政策范式階段。
正是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尋求新傳媒政策范式的過程中,傳媒政策才受到學界的關注。中國學界對傳媒政策的探討略晚于歐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學界對新聞政策、宣傳政策、新聞宣傳政策有零星的論述。隨著中國傳媒運作企業化、市場化、產業化的逐漸深入,特別是隨著互聯網的迅猛發展,傳媒政策在新世紀以來逐漸受到重視,有關論文紛紛發表,著作也陸續出版,形成一個生氣勃勃的學術領域。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陳映博士踏上了研究傳媒政策的探索之旅。2005年,陳映碩士畢業,到了廣州市某一行政機關工作。兩年后轉到高校,成為一名大學教師。2008年考上暨南大學在職博士生,跟隨我攻讀新聞學博士學位。2009年,陳映申報成功教育部社科規劃青年項目《媒介融合與傳播規制變革》。當時正值博士論文開題,她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把課題研究與學位論文結合起來,畢其功于一役。不過,由于養育雙胞胎兒子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她的博士論文寫作進展緩慢。面對困難,她不改初心,堅持探索,時有期刊論文發表,并在2013年申報成功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多媒體融合下傳媒政策的選擇研究》。歷經數年努力,陳映在2015年終于完成她的博士論文,順利通過答辯,獲得博士學位。
現在,陳映的博士論文《價值重構、規制重組與認知嬗變:媒介融合背景下歐美傳媒政策范式的轉型研究》又經過一年的修訂,即將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深感欣慰。為撰寫序言,我再次閱讀全部書稿,深感這是一部苦心孤詣的著作,難能可貴。
近十年來,國內研究傳媒政策的著作,主要有兩種路徑:一種是編寫教材,滿足教學需要,如郭婭莉等《媒體政策與法規》,郎勁松、鄧文卿、王軍《傳媒政策與法規》,趙陽、楊研《傳媒政策與法規》;一種是研究學理問題,出版學術專著,如李繼東《英國公共廣播政策變遷與問題研究》,張詠華等《西歐主要國家的傳媒政策及轉型》,王潤玨《媒介融合的制度安排與政策選擇》,趙瑜《從數字電視到互聯網電視:媒介政策范式及其轉型》。
陳映所探索的是學理問題,而且是具有相當難度的學理問題。說實話,對作者來說,要研究媒介融合背景下歐美傳媒政策范式的轉型,十分困難。首先,傳媒政策是一個高度語境化的論題,一個沒有在歐美國家學習生活過的研究者要去探討其傳媒政策,難度可想而知。其次,研究傳媒政策的范式轉型,不僅要把握傳媒政策演變的態勢,更要分析傳媒政策演變的機理,是一個深入傳媒政策演變骨髓的問題,可以說是相當難啃的硬骨頭。再者,媒介融合背景下歐美傳媒政策的范式轉型,正處于發展與演變過程之中,本身具有某種程度上的不確定性,這也大大增加了把握和概括其范式轉型的難度。
面對這樣的困難,作者迎難而上,歷時數載,交出了一份令人比較滿意的答卷。陳映認為,作為一種全新的“技術一經濟范式”,媒介融合是一種“創造性破壞”的力量。它使歐美國家傳媒規制的正當性、不對稱的規制框架以及規制的路徑和手段均受到挑戰。面對這種挑戰,歐美國家的傳媒政策出現了一種有別于過往修補與完善路徑的明顯的“范式轉型”趨勢。
如何展開“范式轉型”研究?陳映從庫恩的范式理論出發,將歐美傳媒政策的“范式轉型”框定為三個方面,即價值范式重構、規制范式轉型、認知范式嬗變。在闡釋清楚有關媒介融合概念、傳媒政策概念、傳媒政策工具等基本概念的基礎上,陳映深入剖析了歐美傳媒政策的價值范式重構、規制范式轉型、認知范式嬗變。研究發現,在傳媒政策的價值范式上,即在“為何規制”問題上,強調傳媒功能而非科技特性的公共利益概念,正日益成為歐美國家傳媒政策的構建出發點、正當性基礎以及施行的標準。在傳媒政策的規制范式上,即在采取何種路徑以及如何建構主體框架這些問題上,歐美國家的傳媒政策走的是一條放松規制與再規制齊頭并進以及多手段、多主體、多層次機制協同治理的路徑,并且突破了過去“中心-邊緣”結構的主體框架,朝向建立一個以多元互動、對話合作、彈性治理為特征的“政府-媒體-市場-社會”的四維主體框架。在傳媒政策的認知范式上,即在歐美國家傳媒政策的制訂者依據何種思維方式和知識經驗來建構傳媒政策這一問題上,隨著媒介融合的日益推進,過往的“傳媒政策”概念正在日益轉向“傳播政策”概念。
應當說,陳映的這些見解是深入研究歐美國家傳媒政策范式轉型之后具有創新意義的論斷,對我們認識歐美國家傳媒政策的范式轉型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對于本書的研究宗旨,陳映說得很明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即是把目光投向歐美發達國家,是希望從中汲取思想精華與實踐經驗。回到中國語境,陳映從歐美傳媒政策“范式轉型”中得出四點本土啟示和意義:其一,解決好傳媒規制的“為什么”命題,明確技術目標、經濟目標和社會價值目標應成為我國現今傳媒政策的重要目標;其二,面對變化莫測的媒介融合,建立一套與前述價值命題一脈相承的基本原則非常重要;其三,建立一個以“統一、法治、層級、分類”為特點的政策框架;其四,朝向一套簡化且有節制的規制體系。
美中不足的是,陳映對自己研究的問題能夠深入,但研究成果的表述卻未能做到淺出。整部書稿讀起來比較艱澀,這固然與論述對象需要措辭準確、表述嚴謹、邏輯縝密有關,也與其對論述對象尚未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有關。當然,要求一個青年學者的學術著作深入淺出,有些苛求了。這里想著重指出的是,深入淺出、自然流暢應當是學術專著所努力追求的目標。好在陳映還很年輕,是標準的80后,相信她隨著年歲的增長與學識的積累,一定能夠奉獻更多更好的學術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