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羽潔 鄭禮瓊
作為聲名顯赫的女性作家,林芙美子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文學印記。顛沛流離的前半生把她引向思想的深層,她的作品中關于時代的閉塞、女性的苦難等描寫都突出反映了“個體”與“家”的主題。《浮云》描述了戰后日本這個“家”的黑暗與混亂,雪子與富岡的愛情悲劇也是“家”的一種注解。在“家國同構”的日本,“家”是家父長專制權威的象征,本文旨在通過對小說《浮云》中有關“家”的描述來觀察近現代日本社會的劇變。
一、林芙美子與《浮云》
林芙美子(1903—1951)是日本昭和時代具有代表性的女作家之一,她出生在山口縣下關,早年因父母在各地經商,她便跟隨他們流浪于日本各地。社會底層的生活經歷為林芙美子日后的文學創作提供了無數生動素材。她的文體風格偏于寫實,作品內容大多不涉及公眾性社會問題,如成名作《放浪記》便是以日記體的形式描寫了自己的苦難生活。林芙美子生前的情感生活非常不羈,并且受到多方“自私、任性、占有欲強”的惡評。在她的葬禮上,擔任治喪委員會主席的小說家川端康成竟然向眾人說:“故人為了確保自己在文壇的地位曾經給大家添了很大的麻煩,但是再過兩三個小時她就要成為骨灰了,我謹請在場的各位能原諒她。”然而,豐富的私生活和兒時的流浪經歷,再加上她先后見證了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讓她得以從多個角度描寫和探討女性的邊緣化身份和困難的生存處境。眾所周知,日本從前是一個男尊女卑的社會,在當時的日本文壇當然也是男性作家當道。所以從女性作家筆下的作品看戰后日本的社會現狀,對研究“家制度”的崩潰可以說是一個比較嶄新的角度。
《浮云》是林芙美子晚期的作品,主要描寫了戰后日本女性面臨的生死困境,同時反映出了在戰敗后的日本,不論男女,都有一種虛無感。貫穿全書的是主人公幸田雪子和富岡兼吾跌宕曲折的愛情故事,全書以雪子和富岡內心世界的交叉敘述為主線,用冷徹的筆觸描寫人性的丑陋,毫無隱諱地刻畫了戰后日本人的真實心態。有關《浮云》的主題,傳統文論主要集中在結合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分析在戰后日本人的頹廢。高山京子指出,“即使是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們讀了這本小說之后,也能切實體會到戰后人們的虛無感。這部作品中貫穿了對人們本能中弱小部分的刻畫”。水田宗子則把焦點對準作品中男女的性別差異,將《浮云》作為一部描寫當時日本女性身上普遍存在的問題的小說來解讀。國內學者的研究有對作家整體風格的解讀,也有從愛情、反戰等角度解讀《浮云》,然而數量非常少。李曉光將研究焦點對準作家的人生,通過解讀其各階段的代表作分析了林芙美子文學的流行記號。楊本明則運用女性主義理論全面解讀了作家的文學世界,分析了作品人物的女性身份認同。
筆者認為,在這部小說中,林芙美子討論了數個哲學問題,提出了她的疑問和思考。例如,改變了人性的戰爭、人活著的理由、對自由的向往、宗教存在的意義等。縱觀全書,筆者發現在這部小說中,女主人公雪子的“家”處于嚴重缺失地位,這個主題在以往的研究中未被深入挖掘過。因而筆者欲以“家制度”為主題,分析小說中男女主人公各自家庭的分崩離析,從“小家”的崩潰看日本這個“大家”的構造及改變。
二、個體與“家”的沖突
如前所述,《浮云》講述了于異國相識相戀的農林技師富岡與打字員雪子二人,在日本戰敗回國后,兩人間藕斷絲連的愛情歷程。兩人分分合合,還經歷了私奔,最終雪子客死他鄉,只留下富岡一人在人世間。
在戰后日本這個混亂且頹廢的環境下,每個人都想盡快重獲自由,恢復以往的生活,與心愛的人一起終老。簡而言之,敘事的核心動力是“獲得自由”與“頹敗的社會大環境”之間的沖突,《浮云》的情節發展便衍生自這一組二元對立。因此,按照格雷馬斯的“行動元”原理就可以導出構成這一組二元對立的主導敘事代碼:想要獲得自由以及與自己心愛的人共同生活的是主體雪子,而其反對者則是戰后日本社會這個大環境,以及在這個大環境下的“家”。作為雪子的戀人,富岡自然是輔助性因素,時而與雪子共同生活,時而拋棄雪子轉而投向其他女子。因此,按照格雷馬斯的“語義方陣”(semiotic square)理論,我們可以歸納出一個共時的二元對立結構(如圖1所示):
圖1 二元對立結構
如以上二元結構所示,在生活和戀愛上都向往自由的雪子,直接與戰后日本這個混亂且頹廢的社會大環境構成了一種對立。而一個個“小家”則是日本這個“大家”中的一個單位。對雪子來說,限制她自由的是擔當其家長角色的伊庭,出于家長意志和自身欲望,伊庭不斷限制雪子的自由,想要占有她。而對富岡來說,限制他自由的則是他的家庭。在故事的開頭,富岡作為一個愛妻家出現,出于對妻子及家庭的責任,他在印度支那玩弄了雪子及當地女傭后,還是盡到一個丈夫的責任寫信給妻子,回到日本后也盡力照顧家庭。然而他逐漸沖破了這個限制,責任感不敵自己的欲望,成為了雪子尋找自由的輔助者。接下來筆者將對兩位主人公各自的“小家”進行詳細分析。
三、“家”的疏離
關于“家”的定義,岡田謙將中根千枝在《家的構造——社會人類學的分析》中歸納如下:“在日本,‘家是由家長及他的家庭(含家臣、傭人)組成的居住、財產單位。‘家一旦建立,便作為不可分割的社會單位存在于地域社會。‘家與其說是以血緣不如說是以居住或經濟要素為中心而形成的。‘家是根據居住和財產規定血緣者的權利、義務的界限,同時也包含非血緣者的基本社會集團。”小說中雪子的“家”即符合以上定義。整部小說中雪子的靜岡老家出現的次數非常少,取而代之的是雪子在東京寄宿的親戚伊庭的家。雪子與伊庭并無直接血緣關系,而是以雪子寄宿在伊庭家為由,以居住及經濟要素為中心形成的“家”。
雪子對其“老家”和“親人”的感情非常模糊,有時甚至表現出矛盾。小說開頭的地點在日本敦賀,雪子剛剛從印度支那回到日本。對于很久未回到祖國的雪子來說,“到現在,親人的面容也不是那么有吸引力了。雪子還是想直接去東京,去探望一下富岡”。然而,“聽著女人們的聲音,想到她們將各自返回故鄉,雪子也不禁有些動心”。對雪子來說,比起親人,故土更有吸引力,說明她的歸屬感在于地方而不在于人,“家”的存在感非常弱。整部小說中,雪子的靜岡老家僅出現了七次,如“往靜岡老家不曾捎過一封信,應該不會有人在等待自己歸來”、“也不是沒有想過回靜岡看看,但好不容易才在那間小屋安下身來,從那里開始自己的人生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開端”等。小說中僅有的兩次雪子回家,也同樣是一筆帶過,沒有做出具體描述。“雪子在二月末回了一趟靜岡看望親人,旋又返回東京”、“雪子坐上了前往靜岡的火車。其實并沒有可去的地方,只買了到靜岡的車票。也曾想回老家去看看,但又懶得去見那些相熟的人”。小說中還多次出現雪子“無處可去、無家可歸”的描寫,在呼應小說主題的同時,也表現出她對家人的抗拒。向往自由的雪子一直想要沖破家對她的限制,根據自己的自由意志與心愛的人在一起。而這種對家的抗拒讓雪子將對親人的感情理所當然地轉移到了其他人的身上。
這里先來說說雪子在東京有房子的唯一的親戚,也是她寄宿處的主人伊庭杉夫。在雪子的“家”中,明確擔當家長職責的就是伊庭。伊庭的登場在小說第十七節,在與雪子見面之后,他“不厭其煩地問這問那”,還問雪子“為什么不先回靜岡”,可以感受到伊庭作為一個家長在履行他的職責。但是,伊庭在雪子剛寄宿到他家一個星期時,就把雪子奸污了,這使雪子對他一直抱有反感。也不難推測雪子偷走伊庭行李中的東西去賣錢,以及小說后半段,雪子偷走伊庭所辦的“大日向教”賺到的不義之財時毫無愧疚感的原因了,這些偷盜行為也代表著雪子為了獲取自由而進行的“弒父”。而在小說開頭,雪子出發去印度支那時,有這樣一段敘述,“雪子對杉夫向來抱有反感,然而來到這個遙遠的地方,卻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念起他來”。這里雪子對伊庭的想念,筆者理解為雪子作為一個日本人對日本這片土地的歸屬感,而非對伊庭本人及“家”這個單位的想念。
小說中提及雪子多次不愿回家,說明雪子對“舊家”的唾棄,想要建立一個自由的新家。雪子“曾空想著回到日本,富岡就會立刻趕來迎接,兩人從此搬入新居開始生活”,以及小說最后雪子想跟著富岡一起去屋久島生活,都體現出雪子對“新家”的向往。這也表達了雪子想要通過建立“新家”實現現代自我的愿望。這又引出了這部小說的另一個主題,那就是人們的“自我中心主義”。
四、“家”的解體
基于富岡這個人物的個性以及當時的社會現狀,富岡的“家”的崩潰是可以預見的。與家庭缺失的雪子不同,富岡在小說一開始就是有家庭的人,作為男性,富岡自然而然地承擔著家庭中“家長”的職責。但是可以發現,在富岡的家庭中沒有孩子的存在,這也說明了對富岡來說,他的家庭其實也是不完整的,他也有對“新家”的渴望,進一步來說,是對自由的渴望。
富岡對其家庭態度的變化也印證了他對自由的向往。在印度支那做農林技師時,他每三天就要給在日本的妻子寫一封信,而回到日本后,富岡對其家庭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變化。與雪子幽會時,他想著“父母和家庭不過是暫時的依靠罷了”,想著和雪子共度一生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此時,富岡對妻子還沒有完全放棄,“邦子這些年一直陪伴富岡的父母,含辛茹苦等到了丈夫歸來”,所以沒忍心把自己在海外的風流韻事告訴邦子。富岡甚至還有過這樣的想法,“與其在這破舊的小旅館房間里跟女人幽會,倒不如在自家的起居室里更加愜意——聽著火上開水煮沸的聲響,一邊在邦子身邊翻看報紙……心中對雪子的歉疚禁不住一點點彌漫開來。但腦海里仍然有妻子嫻靜的面容,那是自己賢惠的另一半”。這也再次體現出富岡自我中心的一面。可以看出,對富岡來說,女人只是工具,她們的不同僅僅在于作用而已,妻子邦子是生兒育女的工具,雪子是在國外的戀愛對象,阿世最吸引他的地方在于肉體。
過了一段時間后,富岡“對父母、妻子、家庭,他也感到厭倦不已。家庭問題對富岡來說已經無所謂。他甚至想——要是能就此消失,脫離這讓人窒息的生活,哪怕搭乘走私船去南方也在所不惜”,甚至“家人的存在讓他有種被困在石室之中不得脫身的窒息感”。在被現實不斷消耗的過程中,富岡對他的家庭處于放棄狀態。乍一看,富岡的家庭成員都是受害者,其實不然。“在平靜守護家人一事上,他也感到力不從心。家人之間的關系日漸微妙,大家各自縮在自己孤獨的洞穴中,這樣的生活已成為不可扭轉的現實。”說到底,這些人都是戰爭的受害者,戰爭讓他們無所適從,不知道該如何生存下去,這樣才造成了可以說是“人吃人”的社會現狀。人們首先需要活下去,其次是滿足自己的其他欲望,在這樣的大環境之下,人們都縮在自己孤獨的洞穴中,處于一種虛無狀態,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戰爭讓我們做了一場噩夢……制造出一群不知何去何從、沒有靈魂的人……我們都墮落成了一群不倫不類的人。”林芙美子在整本小說中沒有提到過一次“反戰”,然而在字里行間卻無處不傳達出反戰的思想。
“對死去的阿世,富岡既無愛戀也無思念,反而有種一身輕松的感覺。對女人,富岡已經受夠了。這才發現,原來一個人躺在床上是如此愉快而健全……孤身一人將會是一種多么爽快的感覺……單身生活的忙碌對現在的富岡而言是一種解救……首先要做的是搬離這個房間。同時還要舍棄妻子和雙親。”
以上這段話在小說的后半段,邦子、阿世都已離開人世,富岡的感受卻是一身輕松。而“現在”一詞值得深究。富岡需要的只是暫時的沒有女人的生活,當他受夠了單身生活之后馬上又會回到原來的狀態。與雪子一同前往印度支那的一個女伴曾說過:“我說我們啊,托這場戰爭的福,都變成了垃圾一樣的女人。”這句話也同樣適用于富岡。
五、利己主義的泛濫
貫穿整部小說的另一個關鍵詞是“變革”,小說中多次出現諸如“世道變了,人心也變了,變得只在乎自己了”這樣的表述,這與這部小說的大背景——第二次世界大戰有著直接聯系。小說中多處描述了東京的街景,如雪子去富岡家拜訪時,“來到一條冷清的大道上,到處是已被炸毀的房屋廢墟”。對街景的描述也正是對當時日本社會大環境的描述。戰敗后的日本不只是硬件頹敗,國民們的心也頹敗了,“街上到處是失去目標的人”。人們只在乎在這樣頹敗的日本,自己要如何活下去。在這種完全無法顧及別人的情況下,“自我中心主義”非常自然地傳播開來了。小說中最能集中體現自我中心主義的當屬男主人公富岡。
首先,我們來梳理在整部小說中富岡的所作所為。他原本是個“三天給妻子寫一封信”的好男人,在遇到雪子之后立刻忘記了妻子邦子的存在,甚至在印度支那與雪子保持戀愛關系的同時,還與女傭阿蓉保持著曖昧關系。不得不提的是,妻子邦子原本是有夫之婦,富岡是從別人手中奪走并娶回的。回到東京后,面對找來的雪子,富岡只是以敷衍的態度糊弄雪子。因為厭倦了東京頹廢的生活,想要逃避現實的富岡邀請雪子一起前往世外桃源伊香保,意在重溫印度支那的美好時光并共同赴死。不料遇到溫泉店漂亮的老板娘阿世,富岡“尋死的打算”立刻煙消云散,“巴不得店老板和雪子就地消失了”,“自己就可以和阿世一同踏上自由的人生”。
回到東京,妻子邦子與世長辭,富岡對此非但沒有絲毫內疚和懺悔,反而覺得如釋重負,并開始了同阿世同居的日子。連雪子告訴富岡自己懷孕了,他都只是寄給雪子一些錢,并未去看望雪子。甚至是最后兩人來到屋久島,雪子臥病在床就要死去,富岡依然被一個姑娘吸引,“如果沒有旁人在場,富岡真想立刻把她按倒在地”。自始至終,富岡都把女人當作玩物,即使是讓富岡用情最深的阿世,最吸引富岡的部分也只是她的身體而已。在富岡心里,家庭并不重要,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小說中多次明確指出,在當下的日本社會,每個人都只顧自己。在家國同構的社會中,國家這個“大家”頹敗了,又如何要求“小家”能順利地維持下去呢。“不論是誰,都做出一副值得信任的模樣,柔聲細語地跟你說事。其實,人人心里都只想著自己……管它戰敗什么的,大家都不愿去想那些令人擔憂的事。只是在一片混亂之中漠然地期望著,總覺得好事情會偏偏出現在自己近旁……”林芙美子將當時日本人的虛無感、無助感表現得淋漓盡致。
六、“家”與“國”的崩潰
在日本“家國同構”的文化格局下,在“家”的結構中,父親象征著傳統文化秩序。而在雪子的“家”中,有直接血緣關系的家人可以說近乎不存在,擔當家長職責的伊庭也只是一個只顧自己的人,所以雪子的“家”可以說一開始就處于崩潰狀態。富岡的家則在他從印度支那回到日本后不久也開始崩潰。“小家”之所以崩潰,與“大家”日本社會當時的現狀密不可分。1945年8月,日本的象征——昭和天皇宣布日本投降后,日本事實上由美國統治。“大家”的家長處于缺失狀態,“小家”的成員們自然無所適從。1947年頒布的改正民法修改了親屬編與繼承編,刪除這兩編里違反個人尊嚴與兩性實質上平等的規定,其中主要有關于戶主權的規定、家督繼承的規定。在這之前,戶主權和家督繼承讓“家長”的地位非常牢固,家庭成員無法違抗。而雪子則是沖破這個限制的異端。
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的日本文壇,野間宏、島尾敏雄等男性作家開始出版描寫探究人類存在本質的小說,女性作家的作品內容則多為描寫戰爭后遺癥,如原爆文學、進駐軍等比較直接的內容。而林芙美子一生共創作了270余部作品,其作品可以說是當時文壇中的一股清流,她細膩生動地描繪了庶民的哀歡,尤其是婦女的遭遇。她的早期作品風格比較明亮,到中期及后期逐漸轉暗。在她去世前3個月(1951年6月去世)完成的這部《浮云》可以說是集林芙美子人生觀大成的作品。在《浮云》的初版后記中,林芙美子寫道:“我想描繪的是,流動在被世人忽略的空間中人的命運。沒有條理的世界。無法說清的小說之外的小說。”男女地位的不對稱性、對戰爭的態度、女性的生活方式等,她用細膩且靜謐的筆觸淡淡地道出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讓在戰后無所適從的人們能在無望中尋找希望,也讓后世的人們能以一種比較簡單的方式來了解當時的國家和人性。
(東華大學外語學院日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