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BEPS時代：轉讓定價中的價值鏈分析

郭心潔 王學浩（上海德勤稅務師事務所 上海 200002）

后BEPS時代：轉讓定價中的價值鏈分析

郭心潔 王學浩（上海德勤稅務師事務所 上海 200002）

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早在稅基侵蝕和利潤轉移（BEPS）第1項行動計劃《應對數字經濟所帶來的稅務挑戰》中就提出“轉讓定價工作應視跨國企業更大范圍內一體化所帶來的影響，并評估對于價值鏈分析和利潤分割法不斷增強以來的必要性”。2015年，OECD出臺了BEPS第10項行動計劃中的《關于在全球價值鏈背景下運用利潤分割法的討論稿》，該討論稿就利潤分割法在全球價值鏈背景下的應用做了分析與闡述。

2016年7月，OECD后續發布了《BEPS第8-10項行動計劃中關于利潤分割法指南的修正討論稿》(以下簡稱“修正討論稿”)。修正討論稿除了對利潤分割法的適用做了修正外，還特別就價值鏈分析法如何幫助準確描繪關聯企業間的交易，以及如何選擇最適合的轉讓定價方法進行分析做了進一步闡述。

從BEPS行動計劃的修訂趨勢來看，OECD越來越關注轉讓定價中的價值鏈分析運用，全球價值鏈理論以及價值鏈分析法必然會對跨國企業未來全球投資架構和經濟布局產生深遠影響。

一、價值鏈分析法簡介

價值鏈理論最早由哈佛大學商學院教授邁克爾·波特于1985年提出。波特認為，“每一個企業都是在設計、生產、銷售、發送和輔助其產品的過程中進行種種活動的集合體。所有這些活動可以用一個價值鏈來表明。”企業的價值創造是通過一系列活動構成的。據此，波特進一步提出了“價值鏈分析法”，把企業內外價值增加的活動分為基本活動和支持性活動，基本活動涉及企業生產、銷售、進料后勤、發貨后勤、售后服務；支持性活動涉及人事、財務、計劃、研究與開發、采購等，基本活動和支持性活動構成了企業的價值鏈。企業價值創造活動中，并不是每個環節都創造價值，實際上只有某些特定環節的活動才真正創造價值，這些真正創造價值的經營活動，就是價值鏈上的“戰略環節”。企業要保持的競爭優勢，實際上就是企業在價值鏈某些特定戰略環節上的優勢。運用價值鏈分析方法確定核心競爭力，就是要求企業密切關注自身的資源狀態，特別要關注和培養在價值鏈關鍵環節上獲得重要核心競爭力的能力，以形成和鞏固企業在行業內的競爭優勢。

在轉讓定價領域，各種單邊測試方法是一直以來普遍采用的轉讓定價分析方法。但由于在單邊測試方法下，無法提供跨國企業利潤分布的全局視野，容易出現利潤分配與價值創造實體的實際貢獻度不一致的情況。為解決這一問題，OECD近年提出了“價值鏈分析”的概念，以幫助在轉讓定價分析時全面了解跨國企業“從產品研究開發至將產品銷售給最終消費者”的整個價值創造過程和活動。

在BEPS第8-10項行動計劃以及近期發布的修正討論稿中，對價值鏈分析法做了進一步闡述，并將其定義為一種用于協助界定和描繪特定交易的有效工具，尤其是通過對實體功能的分析，協助確定最佳轉讓定價方法。修正討論稿還提出了價值鏈分析的主要關注點，包括：1.考慮經濟上的重要職能、資產和風險；2.哪一方履行功能、貢獻資產、承擔風險；3.功能、資產和風險如何產生相互關聯；4.經濟環境如何創造獲取超額利潤的機會（例如獨特的無形資產或先行投入優勢）；5.價值創造是否有可持續性。除了上述關注點，地域性特殊優勢也是價值鏈分析應關注的要點之一。雖然修正稿中并沒有提出該要點，但實務中，部分國家的稅務機關，如中國和印度，已明確提出地域性特殊優勢需在價值鏈分析中予以考慮。

目前轉讓定價領域價值鏈分析理論尚不完善，OECD或其他國際權威組織尚未發布具體的實務操作指引，價值鏈的實際應用在各國稅收領域仍處于不斷摸索和調整階段。但是伴隨著近年價值鏈分析在轉讓定價領域獲得越來越多的認可，以及OECD在BEPS行動計劃中正式提出價值鏈分析，各國紛紛出臺法規，增加價值鏈分析的相關內容（如在主體文檔中要求進行價值鏈分析）。2016年6月，國家稅務總局發布了《關于完善關聯申報和同期資料管理有關事項的公告》（國家稅務總局公告2016年第42號），在同期資料本地文檔的披露中新增了價值鏈分析以及相關的無形資產、地域性特殊優勢的分析要求。

二、價值鏈分析的一般步驟

一個完整的價值鏈分析首先應完整映射跨國企業集團各成員實體在價值鏈上所參與的活動，這些活動（以提供產品為例）可以劃分為研究與開發、采購、生產、營銷、銷售、售后、人事、財務等（圖1），進而分析這些活動對價值創造的貢獻。價值鏈分析的一般步驟如下：

圖1

（一）識別和確認集團的主要價值驅動因素

確認集團的主要價值驅動因素，是價值鏈分析的首要步驟。OECD的BEPS行動計劃和其他重要報道中并沒有對價值驅動因素給予明確的定義。從實踐經驗來看，價值鏈中的價值驅動因素通常是指能使企業保持競爭優勢的特定要素，它可能是使企業的產品保持技術上領先優勢的一項專利技術，可能是吸引消費者的一項獨特設計，也可能是擁有大量忠實消費者群體的一個品牌。企業的主要價值驅動因素可能只有一個，也可能有多個。不同行業中的企業，甚至同一行業中的不同企業的價值驅動因素可能各不相同。一個企業集團能在市場競爭中持續經營，必定有其特有的價值驅動因素。在價值鏈分析中，只有首先找出集團的主要價值驅動因素，才能對價值鏈上各成員實體的價值貢獻進行分析。

（二）確認價值鏈上各成員實體承擔的功能和風險以及使用的資產

在完成集團主要價值驅動因素的識別和確認后，需要進一步對價值鏈上集團各成員實體承擔的功能和風險以及使用的資產進行分析，包括功能、資產和風險是如何相互關聯的。這與傳統的轉讓定價分析中的功能和風險分析有所區別，傳統轉讓定價分析中，往往僅對單個實體或某項具體交易所涉及的功能和風險進行分析，不對價值鏈全貌進行分析。

（三）確認價值鏈上各成員實體執行的關鍵功能、承擔的重大風險以及使用的重要資產

在完成集團價值鏈上各成員實體所承擔的功能、風險及使用的資產的分析后，需要結合集團主要價值驅動因素，確認集團價值鏈上各成員實體執行的關鍵功能、承擔的重大風險以及使用的重要資產。企業執行的常規功能、承擔的常規風險以及使用的非重大資產，往往只能為集團創造常規利潤；而執行的關鍵功能、承擔的重大風險以及使用的重要資產，才與集團價值驅動因素直接相關聯。

（四）確認價值鏈上各成員實體主要價值貢獻

在步驟三的基礎上，可以通過將價值鏈上各成員實體執行的關鍵功能、承擔的重大風險以及使用的重要資產與各價值創造要素進行對應，來確認各成員實體對各價值創造要素的主要價值貢獻情況，以及這種價值貢獻是否具有可持續性。實踐中，一項價值創造要素可能會對應多個實體執行的多項關鍵功能，如某集團的價值創造要素之一為其行業領先的核心技術，而這項核心技術的研發、價值提升、維護、保護和利用可能由不同的實體執行。這也是OECD在BEPS行動計劃中所提到的跨國企業或多或少都存在高度整合的情況。

（五）確認是否存在其他特殊因素

在確認各成員實體的主要價值貢獻時，除了集團本身的價值創造因素，還應考慮地域性特殊優勢等要素對價值的貢獻。

上述五個步驟即為價值鏈分析的一般步驟。從中可以看出，價值鏈分析不僅僅是對價值鏈的描述，更可以幫助集團識別和了解真正的價值貢獻環節，以及各成員實體的價值貢獻度。

三、價值鏈分析的重要考慮因素

價值鏈分析的主要目的是識別價值鏈中的關鍵價值貢獻因素，并嘗試就交易各方對價值創造的貢獻度進行確認。在價值鏈分析中，無形資產和地域性特殊優勢兩項能夠產生獨特價值貢獻的因素需要特別關注。

（一）無形資產

BEPS第8-10項行動計劃中，一方面對無形資產的定義做了更為寬泛的界定；另一方面，在判斷和確認無形資產收益歸屬時，更強調無形資產的經濟所有權人應當獲得合理的回報，即應通過分析集團內各關聯方在無形資產的開發、提升、維護、保護以及利用過程中所執行的職能、使用的資產和承擔的風險，來確認無形資產的收益在各關聯方之間的配置，而不應僅將收益歸屬于無形資產的法律所有權人。

在新的無形資產指南下，如集團中多個關聯方在無形資產的價值創造活動中執行職能或承擔風險，則在價值鏈分析中需要重點考慮各方執行的具體功能對價值創造的貢獻。

（二）地域性特殊優勢

地域性特殊優勢（Location－Specific Advantages，LSA）是主要由發展中國家所提出的概念，強調發展中國家在購買力、土地和勞動力等方面的獨特優勢，主要包括“成本節約（Location Savings）”和“市場溢價(Market Premium)”兩大核心主張。

從OECD轉讓定價指南針對地域性特殊優勢的各種討論以及對無形資產轉讓定價的定義來看，地域性特殊優勢是由于某些市場特點所引發的，并不被任何企業所擁有，而僅僅是“使用”的概念，這不同于無形資產所涉及的合同權利、政府許可等。因此，地域性特殊優勢不同于無形資產。

雖然地域性特殊優勢不同于無形資產，但它卻同一些重要無形資產一樣，可能會為集團價值創造做出重要貢獻，是集團價值驅動因素之一。例如，享受某發展中國家低廉的勞動力成本帶來的成本節約，或者因某國的消費者對某類產品的特別偏好而愿意花費相對更高的價格購買該產品帶來的市場溢價，這些地域性特殊優勢都可能為集團價值創造做出重要貢獻。因此，如果存在地域性特殊優勢，且該因素為集團價值創造做出貢獻，在進行價值鏈分析時也應將其考慮在內。

但是，成本節約和市場溢價的存在并不意味著因地域性特殊優勢帶來的價值一定存在，需要同時考慮跨國企業在該市場上的比較優勢和比較劣勢，而不能僅僅依賴于單一因素。以發達國家在發展中國家的投資為例，其看似取得了發展中國家的人力成本節約的比較優勢，但由于發展中國家基礎設施較為落后、物流成本較高，這部分比較優勢則可能會被抵消。此外，高度競爭的市場環境也可能使得地域性特殊優勢創造的成本節約，最終完全轉移到了消費者或供應商層面。這種情況下，也不能認為跨國企業在該市場上獲得了地域性特殊優勢。

BEPS行動計劃特別強調“轉讓定價結果應與價值創造相匹配”，即使已經可以判斷存在地域性特殊優勢且相應優勢并未由于市場的高度競爭而傳遞給消費者或供應商，在量化衡量地域性特殊優勢對本地企業貢獻的收益之前，還應該通過價值鏈分析和功能風險分析，判斷是本地企業獨立還是與關聯企業共同執行相關功能而獲得的這些優勢。

四、價值鏈分析法下的轉讓定價分析

如上文所述，理論和實務層面對于價值鏈分析的具體應用還未達成共識，但普遍認為價值鏈分析是幫助準確描述關聯交易的一種工具。盡管價值鏈的討論往往與利潤分割法的使用聯系在一起，但是價值鏈分析并不必然導致利潤分割法的使用，在完成價值鏈分析后，企業（或者稅務機關）仍然需要結合各種轉讓定價分析方法的特點和具體的交易安排來確定合適的轉讓定價方法，最終采用的可能是利潤分割法，也可能是其他方法。

（一）利潤分割法的使用

盡管價值鏈分析并不必然導致利潤分割法的使用，但在使用利潤分割法時通常需要進行完備的價值鏈分析。

利潤分割法的最主要優點是提供了一種在單邊測試方法難以適用情形下的雙邊測試法，比如在集團價值鏈存在平行整合時，多個關聯企業處于集團價值鏈的同一位置，共同承擔同一功能、風險，這時采用利潤分割法是較為恰當的；另外，當交易多方都做出了獨特且有價值的貢獻，利潤分割法也是適用的，因為獨立企業都希望根據它們各自在交易中所做的貢獻比例來分割利潤。此外，如果存在獨特且有價值的貢獻，可能也無法尋找到足夠的可比信息來支持單向測試法的使用。

利潤分割法雖然能夠解決參與方關聯交易高度整合且難以單獨評估各方交易結果的問題，但也存在實際應用上的困難。由于具有較少依賴獨立企業的信息優點，利潤分割法在某些情況下比較容易被納稅人和稅務機關應用，但大多數情況下，關聯企業和稅務機關同樣難以獲取國外關聯公司與國內業務和產品直接相關的準確信息。另外，難以衡量參與關聯交易的所有關聯企業的合并收入和成本也是問題，這要求在共同準則下簿記核算（包括會計賬簿和記錄），并對會計辦法和貨幣進行調整；且當利潤分割法應用于營業利潤時，可能會難以確認與這些交易有關的適當的營業費用，并在該交易和關聯企業的其他經濟活動之間分配這些成本費用。最后，利潤分割的要素也存在多種可能性，增加了利潤分割法的不確定性。

（二）其他轉讓定價方法的使用

作為幫助準確描述和界定關聯交易的工具，價值鏈分析能夠幫助企業（或者稅務機關）實現對跨國企業的價值鏈以及關聯交易的全面和深刻理解，除了利潤分割法下的應用外，價值鏈分析同樣能夠用于改進、提高其他轉讓定價分析方法的適用性和可靠性。下面試舉兩個案例：

案例一

A公司是位于中國的居民企業，主要從事集團內的生產制造等職能。B公司是A公司的關聯方，為位于境外的貿易企業。A公司將產成品以成本加成的定價方式出口銷售給B公司，由B公司將產品銷售給第三方客戶（如圖2）。

圖2

在價值鏈分析的體系下，識別出B公司是價值鏈中執行的功能和承擔風險相對較為簡單的實體。在這種情況下，則不需要繼續選擇A公司為驗證對象進行轉讓定價分析，B公司被選擇為驗證對象可能相對更為合適。而可適用的轉讓定價方法包括交易凈利潤法、再銷售價格法，甚至可比非受控價格法等，具體取決于交易安排的實際情況。這也符合國家稅務總局2015年9月發布的《特別納稅調整實施辦法（征求意見稿）》中“企業與低稅國家履行簡單功能、承擔有限風險的關聯方發生關聯交易，稅務機關可以以該關聯方作為被測試對象”的相關觀點。

本案例中，運用價值鏈分析的概念更容易識別更加合適的轉讓定價驗證對象和分析方法，提高轉讓定價分析結果的可靠性。

案例二

境外C公司委托集團內關聯企業——中國境內D公司進行研發工作，D公司研發所產生的無形資產成果的知識產權歸C公司所有，D公司僅就其研發過程中產生的相關費用進行一定比率的加成并向C公司收取委托研發服務費（如圖3）。

在價值鏈分析下，需要考慮受托研發方實際執行的功能和承擔的風險，以及對應的對無形資產價值的貢獻程度（地域成本節約可能也是需要考慮的因素），并在此基礎上考慮D公司應當獲得的合理回報。在確定D公司應當獲得的合理回報時，同樣可以基于實際情況選擇不同的轉讓定價方法，如成本加成法等。

綜上所述，價值鏈分析在轉讓定價領域的推廣，伴隨著未來資訊透明化的新稅務環境，對跨國企業而言既是挑戰也是機遇。一方面，在新的轉讓定價環境下，原有跨國集團的轉讓定價安排可能會受到各國稅務機關的質疑，跨國企業需要重新審視現有集團內轉讓定價安排下的各實體的價值貢獻是否與利潤分配相匹配。另一方面，新的轉讓定價政策，也推動著跨國企業對現有的集團轉讓定價安排進行梳理，并對可能不再符合要求的轉讓定價安排做及時的修正和調整。此外，價值鏈分析也將成為跨國企業用來佐證其關聯交易轉讓定價合理性的重要方法之一。

圖3

可以說，BEPS行動計劃提出的價值鏈分析理論及其他相關轉讓定價理論，可能會顛覆部分跨國集團原有的轉讓定價安排。未來，跨國集團在集團布局規劃時，原來較受歡迎的低稅率或零稅率國家和地區可能不再作為優先選擇，而是需要就商業環境、稅務、技術、法律等因素結合可實現的經營實質進行綜合考慮。

李鴻翔 / 圖

責任編輯：王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