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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笙將離

2016-12-27 11:47:53馮宸宸
南風 2016年1期

馮宸宸

你問我,我愛不愛他?你說,我為他束手就擒,為他甘受天譴,為他煙消云散,我一定是愛他的。可我也不清楚。如果說,這就叫愛的話,那我大概是愛他吧。

1

乾晨宮梵音裊裊,長笙正與子巍、勾陳這對不要臉的兄弟下棋。三人正等著北海公務的青華趕來,好為即將下凡歷劫的子巍以酒踐行。照新版《天庭管理與律法條例》的說法,萬年一歷劫,這叫競爭上崗,有助于提高業務能力。

“長笙九少可都來賞光了啊,麻溜的!”子巍嚷。

長笙聽言,很是受用,笑瞇瞇落下一子,兄弟倆便哀嚎一片。

作為元始天尊的幺子,新任的南極帝君,長笙算得是上神圈里的一號小鮮肉,奪走了勾陳曾經的地位。他的劫數,乃是十三天轟隆隆的五萬道天雷。一向懷抱“崇尚和平、反對暴行”這一先進理念的長笙九少,作為第一批踐行新天例的神仙首當其沖,面對這場天帝主張的合法暴行,敢怒不敢言。

閉關出來,長笙神清氣爽準備繼續做他的貴少爺。天尊慈愛地前來迎接小兒子,順帶一提,他的往生殿早被改成多功能棋牌室了,且長時間內不打算改回來,衷心地建議他再找個地方住。若他不舍得離開從小長到大的清微天,玉虛宮的柴房倒有一間空著,尚可以給他將就將就。——大殿?不成,那么莊重的地方怎么能打地鋪?別處也不行,跪安吧。

于是長笙新官上任,熱火朝天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往返于三十三天,給自己找間房子委身。但顯然,天相宮的司祿星君業務十分嫻熟,一宮一殿排得甚滿。于是長笙在憤慨投訴宮殿怎能不備棋牌室之余,只好暫且戚戚寄居在玉虛宮的柴房。

“看來你是神史記載以來,第一個住柴房的上神。”子巍拍拍他肩膀,痛心疾首地搖了搖頭。勾陳在一旁嗑著瓜子建議:“其實最快的方法是你明天就娶個誰進門成家。你之前那婚約是指不上了,不過聽說婉華夫人的侄女很是中意你。”

九百年前,長笙是有過一門婚約,指的是戰神刑天和花神付華的小女兒,一朵粉嘟嘟的小芍藥。不過……唉。

長笙呷了口酒,好脾氣道:“不勞費心了,我已有打算。”說著,笑瞇瞇環顧了周圍一眼。

勾陳立馬舉手打小報告:“哥,他覬覦你光明殿!”子巍大笑:“怕是覬覦我那地窖子里的酒吧!”

在北海新收了個小鮫人做徒兒的青華驅元神而來,子巍那廝又趁著酒興要與他比劍。長笙捏著枚糕點問:“是不是他掛了,光明殿就歸我?”

“我看有戲。”青華點頭。

“記得下手狠一些。”長笙依舊笑瞇瞇的,“天帝罰下來,我替你擔著。”

倚欄觀戰,勾陳八卦道:“聽橘芒說,你出關那天,妖界有個兇神惡煞的小丫頭跑來找架打,你給攔住了?”

長笙漫不經心“唔”了聲,勾陳又道:“聽說那丫頭年紀小,修為倒高,手腕也狠,說是不久前當上妖尊了!現要和你打起來,你還未必打得過她。”

長笙瞇起眼睛,那抹深紅的身影伴隨飛揚跋扈的眉眼,仿佛躍然在他眼前,沉吟道:“是么……”

2

翌日,長笙來得晚了些,正趕上那七情六欲所化的往生蓮旋出繚繞霧氣,籠住子巍衣袍。他來晚,是因來時路上聽到兩個天樞宮的仙童聊八卦,說度厄和司命二位星君近日迷上了人間的戲折子,并致力于把一些才子佳人的橋段寫在命盤里,也不知子巍中沒中。

天雷是實打實的,可感情這檔子事,卻是虛無縹緲。神界記載以來,多少神仙層層修為,就敗在了這一個情字上,委實可嘆。

長笙立在三生池外,仔細琢磨著這事,直到勾陳拍拍他:“你不用睡柴房了!”長笙這才喜上眉梢,告別尚有公務在身的子巍和青華,兀自招了朵紫云回往光明殿好布置一番。

——“喂!你住這兒?”

忽的背后一個女子聲音,明亮傲然,有幾分熟悉。轉過頭,那張精致小臉上唇紅齒白,眉眼張揚跋扈,當中一抹嫣紅花鈿,這不是……

“是你?”那女子也立刻認出了他,略現驚訝。

長笙瞇起眼,前頭勾陳才同他說起,這不,真就來了。

神思一晃,那還是他剛剛挨完整整兩日的天雷,從碧華臺踉蹌下來,卻遙見余暉燦爛的天際處,春神橘芒駕一朵緋云,手提一把木劍,花容失色地朝這個方向奔來。

一看,后面緊追著一團薄日云霞。定睛再看,原是一人,紅衣似火,雙目緊盯著前面的橘芒,瞳中也像要冒出火來。

橘芒一向是女神仙中溫婉可人的表率,從沒聽說有仇家。長笙一時駐足了片刻,當然他很快就后悔了,因為橘芒也看見了他,像尋到救命稻草似的,眼里閃出光亮來。

這……英雄救美這樣的劇烈運動,好像不大適合剛受了五萬天雷的他吧?可這時候溜走,又未免有損他一介男神形象。無法,長笙化出一柄玄鐵劍,心想:不過是個小丫頭,三兩招嚇唬走就好。

誰料那丫頭卻不是個省油燈,過十余招,不落下風,蔻丹指尖銀光閃過,一排銀針齊齊朝他飛來。長笙勉力躲過了,才發現斜插腳邊的針上汩汩散著青黑之氣,明顯淬了劇毒。長笙瞇起眼,這丫頭,心忒狠!

“這事和你無關,閃開!”她厲色喝了一聲,柳眉倒豎,杏眼圓睜,頗有一番氣勢。見慣了文文弱弱的仙娥,這樣跋扈的,倒是格外引人注目。天界什么時候多了個這么張揚的人物?

背后橘芒已恢復鎮靜,低道:“她是妖界中人,卻不知為何沒有妖氣,才被她混過了南天門。”

“哦?”長笙眉梢一挑,笑意漸濃,“原來是個小妖精。”

3

小妖精聽他調笑,眼中火氣更甚,袖口一揮,現出一條滿是倒刺的青黑藤鞭,怒道:“我看她才是妖精!分明是她輸了惱怒,先動的手,現又做出副委屈樣來!”說著藤鞭有力地揚起,噼啪作響,急朝長笙背后的橘芒而去,“我看你也是靠這本事,才當上花神的吧!”

長笙手疾眼快,反手以劍勒鞭,心下卻有些意外。橘芒原僅司掌草木,因前花神付華仙君追隨丈夫刑天神將跳了誅仙臺,玉帝便讓她代為司掌百花。由于千年前那事特殊,知情者都緘口不言,散仙也未盡可知。這小妖,對天庭秘辛倒有幾分了解。

橘芒面露尷尬,低聲道:“我只想唬唬你,并不想傷你。”又輕柔道,“你要真覺得我不配做花神,便再勤加修煉,盡早領到仙籍。屆時花神之位,我必不跟你搶。”

看看這大家風范!

偏那丫頭油鹽不進,半點不領橘芒的情,囂張地哼了聲,口氣輕狂道:“就是讓天帝老兒來請我,我也不愿意做什么神仙!”話落,又狠狠瞪了長笙一眼,拽回了藤鞭,梗著脖子走了,留下二人面面相覷。

從橘芒口中,長笙才清楚事情始末。原來這丫頭是個花妖,平白無故找到橘芒,要和她一比調香之術,拿了枚香囊,硬要她說里頭有幾味花香。橘芒畢竟業務還不熟練,說不全,那小丫頭便一口咬定她不配做花神,要她去天相宮辭職。橘芒勸不過,便用她那柄虛有其表的鏤花劍唬唬她,誰料激了那丫頭血性,只好落荒而逃。

什么花妖這么囂張?長笙捻起云頭一枚散去毒瘴的銀針,隱約嗅到一絲馥郁花香,心中咯噔一下。

若沒記錯,付華仙君就曾以刑天神將專門為其淬煉的刑馥針傍身。莫非……

往事一念而過,面前小丫頭比兩年前長高了寸厘,身段也愈發玲瓏有致,唯眉眼中依舊一股小獸般的桀驁。

“你今日又上天庭找誰的茬?”長笙笑問。

“就找你的!”

一團耀眼火紅霎時“嘩!”地飛身而來,手中藤鞭像是有生命似的,直擊他面門。長笙側身躲避,卻沒全然躲過,玉冠“叮瑯”落地,一頭青絲潑墨般瀉于身后。

“堂堂戰神,若連我一介小妖都打不過,可要貽笑大方了!”她嘴角勾起,笑容不可一世。

果然,長笙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她把自己錯當做勾陳了。也是,子巍下界歷劫,乾晨宮如今只住勾陳,難怪她認錯。

不知為什么,長笙一時沒有說破身份。

“還手!”小丫頭凌空將藤鞭噼啪一甩,厲聲喝道。看這架勢,儼然是摸爬滾打出來的。

長笙悠然撩開眼前一綹散發,笑意淺淺:“丫頭,你怎么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君子動口不動手,這道理,你父母沒教過?”

聞言,花妖一雙利眸仿佛黯了一黯,不屑地哼笑了聲:“我自幼孤身一人,無人教我什么道理!我只知道,打贏的人,說的就是道理!”

話撂得硬,長笙心頭卻是一軟。他的這個小未婚妻,究竟是吃了多少苦頭,才有如今這番體會?

“我不和你打,”長笙斂了神色,拿腔拿調道,“打架斗毆都是暴行,一切暴行都當被制止。”

紅衣丫頭眉頭一蹙,沒料到他這反應,咬牙怒道:“我看你是怕了!”

長笙一對鳳眼里忽的笑意漣漣:“妖尊將離在前,小神自然不敢充大。”

將離呼吸一窒:“你知道我是誰?”

長笙笑嘖:“前兩年你不還想當花神嗎?怎么又改主意了?還是說,你想身兼數職?嘖,你這心未免太大了些……”

“少廢話!”將離惡狠狠道,“既然你不敢應戰,就愧為戰神!這個位置,你沒資格占著!我勸你趕快去天相宮……”正說著,遙見一排人影,衣香鬢影,駕著云霞朝此處而來,像是一眾織女隨王母去浣衣。

轉過頭,如火紅裳已然不見。

長笙想了想,這丫頭沒說完的半句話,應該是叫他去辭職。

4

那天將離從禺谷魔君處回到百花澗,洞外正等著一個出塵飄逸的玄紫身影,手中拈著株初綻的芍藥,不知已等了多久。

“我辭職了。”那人一派悠然開口,“你說得對,戰神一職,我的確力不從心。”

將離警惕起來:“你想說什么?”

長笙笑了,大方展開寬袖,毛遂自薦道:“你家……缺神仙嗎?皮相好、氣質佳,會洗衣做飯、整理屋子的那種?”

將離覺得自己一定是糊涂了,竟就任由這個架都沒膽打的孬種戰神入住,成了她的首席打雜小工。

她看著他笑容溫煦,不禁恍惚。她本以為,仙妖殊途,無緣再遇。

他不記得她了,也是自然。七百年前,她還是個到他腰間的小娃娃。可她記得,清清楚楚。

那日他從天穹盡頭駕紫云而來,一把玄鐵劍逆光而出,瑞氣升騰不散。輕描淡寫幾道劍光,欺辱她的那一眾惡妖便四散奔逃。旭日從他背后耀開清光,他一席紫衣從此在她心上燦若朝陽。那時她惡狠狠擦了把嘴角污血,想著等她哪日報了血恨,定要留下那個白臉神仙做壓寨相公!

那時她怎會料到,她物色好的相公竟是新任戰神,是她復仇路上,必須要踏過的一具尸身。

飯菜冒著垂涎香氣,將離繃著表情咀嚼,目光卻不由自主往他的衣角瞟。連做飯這樣沾盡人間煙火之事,偏偏他渾身散著一股子不可褻瀆的神仙氣,不沾半點浮塵。

轉眼她金屋藏這嬌氣戰神已有一年。

常年陰冷的百花澗仿佛隨著他衣袂飄過,也照進了洋洋灑灑的日光。他悠閑地一人對弈,燒陶、種花、養魚,時而撫一曲古琴、描一幅丹青,最愛同她講一些天庭的瑣碎。從上古神祗的傳奇故事,說到黃帝復任中央天帝的新聞時事;從炎黃硝煙綿延千年的戰事講解,說到阪泉戰后炎帝遁世的天庭秘聞……

也許就是從她第一次伴著他的聲音睡熟又醒來,桌上擺著碗小米粥的那一刻開始,她已然知道自己也許走上一條岔路。但那條路繁花似錦,她不想回頭。

“阿離,看我今天做了你最愛吃的。”

長笙盛起碗百合蓮子羹轉身端來,將離忙收了視線,想起那個狗尾巴草精跟她說的,佯作不經意問起:“你今天回去了?”

他的確回了天界。

前段時間,西海龍泉劍和北海冰魄珠接連落入魔界。兩件事過去不久,南海鮫人竟被滅族。三海之亂,引發天界軒然大波。作為幸存者,青華的徒兒被卷進疑云,長笙盡同僚之誼,便回去了一趟。

事態之嚴峻,還需從萬年前說起。炎帝麾下蚩尤、共工等人因覬覦天帝之位,墮仙魔化,借復仇之名為權謀反。因其魔性太強,又參雜神力,且怨氣深重,被誅后魂魄終不能散,化而為火邪靈。五方天帝合力將之鑄入焱邪劍中,層層封印在與之相克的四樣水性神物之上。這其中,就有西海龍泉劍、北海冰魄丹和南海凝碧珠。

長笙淡淡道:“天界出了點事。”

“哦?出什么事了?”將離不以為然。

“有人想奪焱邪劍。”長笙的視線若有若無掠過將離的臉。

5

那一晚,長笙講的,是千年前刑天神將與付華仙君的舊事。

“自阪泉戰敗,炎帝麾下紛紛打著復仇的旗號,前赴后繼地起兵謀反。其中,就有刑天。”長笙撫著琴慢慢講道。

刑天一時腦熱,向天帝下了戰帖。想來是忘了天帝年輕時,也曾是提著刀從碧落山腳一路踩著血水上來的。一把昆吾劍利如當年,黃帝眼也不眨地斬下刑天首級。

其妻花神付華知曉了此事,哭得肝腸寸斷,屢次上四梵天為夫君求情。黃帝閉門不見,宣玉帝擬詔:付華不分黑白,視罪行而不見;念伉儷情深,降五十天雷,以作懲戒。

仙子們紛紛前來開解——天帝留你一命已是開恩,從今斷不要再想不開。

可付華仙君就是想不開,故意不以神力護體,生生挨了天譴。玉帝踩著朵金光漫漫的高頭彩云來表關懷時,卻正撞見付華抱著幼女,顫巍巍走上誅神臺的邊緣。

誅神臺是何處?正六階以下神仙跳下,灰飛煙滅;六階以上神仙跳下,元魂俱損;就是三清四帝,只留得仙基就是幸事。付華這一跳,令天界一時唏噓不已。

“眾生皆道天上神仙好,卻不知其間無奈。阿離,我時常想,天界不如你這百花澗……”長笙撫完一曲,輕嘆。

將離如往常一般倚著他熟睡過去,眼角卻有一點水光。

“阿離,放下執念,我每天都給你做百合蓮子羹,好不好?”

身份終有瞞不住的一天。那日將離重傷而回,冷著臉問他:“你究竟是誰?”

長笙一肅:“你去天界了?你去干什么?”

將離面色更寒,忽而又笑了,笑得張狂。“原來是你,向他們透的風聲?好來一個里應外合,甕中捉鱉?”她的眼底漫起薄薄一層水霧,幽幽道,“你要我死,對不對?”

南海鮫人之眼,唯有一雙可化凝碧;北海幽都之鬼,若無真情向來無心。將離欲知神物下落,與魔君率妖魔兩界殺上天界。誰料剛到南天門,勾陳早已布兵多時,將他們重重包圍。一番惡仗,寡不敵眾,她差點沒了命。幸而太乙天尊青華座下徒兒似乎與魔君是舊識,貿然上前,勾陳有所顧忌,才讓她有了可逃之機。

倉皇而逃,將離想起前日與魔君商議時,簾外停留的玄紫身影。他笑瞇瞇說:“阿離,給你燉了蓮子玫瑰露。”

恍恍惚惚回了百花澗,洞外等著一抹粉藕色身影,是上次與她交手的那個花神。橘芒神色悲憫地將滿身是血的她望了一望,輕聲開口:“妹妹,你別怪長笙,他并非有心害你到這境地,只是,仙妖殊途,他總是天界的人,自為天界著想。他心里……也不好受,非要等著你回來……你勸勸他,叫他回天界,好嗎?”

他并非有心?他也不好受?仙妖殊途?——哈哈!簡直可笑至極!

既然殊途,那為什么要來招惹她?天界竟無恥到此,不敢光明磊落地應戰?枉她還傻傻留他在妖界,為他一幅丹青、一曲琴音而心神流連。就因為他“不是有心”的透露,她差些命喪天界!而他,就這么拍拍屁股回天庭?

她偏不放!

6

長笙嘆了口氣,仿佛猜到了大半:“將離,我……”

“你沒料到我還有命回來吧?”將離卻打斷他,冷笑道,“不過,中了刑馥針,青華怕是沒這運氣了。”

長笙面色肅寒,剛欲說話,將離身子卻猛地一繃,噴出一口鮮血來。

“阿離!”最后只聽得他焦急地喚她。

好像很在乎她似的。可這身傷,還不是……拜他所賜。

醒來時長笙正在塌邊吹藥,見她醒了,一勺苦藥,一片百合蜜餞,小心遞至她嘴邊。藥溫正好,蜜餞甜而不膩,她卻忽然心口一澀,低頭勾住他袖口,眼淚“吧嗒”落在他的手上。

長笙淡淡笑了,不知道明白不明白她的心,輕柔拂去她的淚,只說:“傻丫頭。”

她的確是傻,他要殺她,她卻還舍不得他。

將離三日未歸,唯有系昆山上青黑煙霧不絕,令風云變色,亦讓長笙難以平靜。將離在他酒中下了花毒,修為鎖入經脈,破不開洞口結障。第四日,魔君面色蒼白而來,長笙這才得知,小鮫人不惜以雙眼為青華換解藥,將離又剜下魔君因憐惜舊友而生出的心。

東海冰魄珠、西海龍泉劍、南海鮫人眼、北海鬼神心。共工臺,南華鼎,四海神物祭入,焱邪劍在青黑煙霧中騰起,血色劍光劃破長空。

再見她時,已是在南天門。

妖界兵將已所剩無幾,她孤身立在血污中央,手中邪劍黑焰灼灼,劍拔弩張。紅衣獵獵如火,眉心花鈿勝血,幾近灼傷他的眼睛。

天邊驀地一道熠熠金光,天帝甩開廣袖,寬袍鼓動,眉目寡淡,不怒自威。

將離胸口騰起怒火,高聲道:“天帝老兒,你可還記得你親手所刃的刑天神將!”

天帝神色不動,視線卻投向才趕來的長笙,沉聲開口:“侄兒在妖界,住得還好?可還記得下界前,與我約定過什么?”

將離側過身,面色陰沉。

天帝身旁的父尊面色嚴峻。長笙撩起袍子跪下,沉靜道:“臣侄決不食言。未能如約阻止浩劫,臣侄……愿代婥約受天懲戒。”

將離一怔,恍惚明白了什么。橘芒神情有些扭曲,別過臉避開了她的視線。

玉帝已擬好詔,聲如洪鐘,貫徹九天:南極帝君長笙,不安于位,勾結妖界,上亂天庭。念元始天尊情面,降五百銷魂釘,以儆效……

——“我將離的人,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

長笙望著那朵薄日云霞倏然而起,如一團烈焰。隨著一聲怒喝,黑煙乍起,焱邪刃上泛出青光,直沖天帝首級。

劍身沒入胸口,玄紫錦緞洇出深黑顏色,滴落在白玉云階,紅得觸目驚心。

焱邪劍見血封喉,方才她抱著一劍斃命的決心,更是盡了全力。

他緩緩倒在她懷里,深深看了她一眼,終于輕嘆:“阿離,打打殺殺的……多不好。”

一身戰甲的勾陳已率天兵她重重包圍。將離握住劍柄的手緊了緊,長笙悶哼一聲。

她的手終于垂了下去。順著蔻丹甲尖滴落的猩紅,不知是誰的宿命。

長笙亦笑亦嘆,抬手撫過她面頰,聲音輕得像是一息涼風:“傻丫頭……”

她是傻。

可她知道,世間一切,都有因果,是債就當還,是孽就該了。母君為情而殉,留給她一生修為,一生怨仇。她恨,她不解,可無奈,逃不開。

戰鼓陣陣,響徹云霄。被兩個魁梧天將擒住,將離怔怔回頭。天邊分明才是朝霞明燦,怎的轉眼又成如血殘陽?

7

只消西天梵境的木魚篤的一聲,佛祖手中撥開一顆念珠,一葉菩提落在明鏡臺。轉眼,便是千年。

長笙醒來時,胸口劍傷隱隱作痛。

元始天尊端一角茶盞在桌邊,淡淡道:“還記得那孩子出生時,我還抱過,名字也是我起的,婥約。”

長笙啞聲問:“她人呢?”

天尊緩緩起身,輕嘆:“她向天帝請愿,替你受了五百銷魂釘。”

長笙胸口悶地一響,像是有一道更深的傷口皸裂。待他深一腳淺一腳到誅仙臺,只余臺上斑駁血跡。

他身為南極帝君,統御萬靈,司掌壽命,何等風光,奈何留不住她一息離魂。從此九天六界,再無那個一襲紅衣張揚跋扈的女子,再無妖尊將離。那一抹耀世的流火,從此成了烙在他心頭的朱砂,剜之不去。

風過,何處傳來輕聲呢喃。

……你問我,我愛不愛他?你說,我為他束手就擒,為他甘受天譴,為他煙消云散,我一定是愛他的。可我也不清楚。如果說,這就叫愛的話,那我大概是愛他吧。

說不定,我很愛他。

“怎么這么熱鬧?”

“是新花神登位,都去瞧了。”橘芒拈一子輕答。

怪不得他都邀不到人下棋。新花神?

“聽聞年紀不大,仙緣倒深,是從一株芍藥修起的。說是在制香和制毒上造詣極高,不輸當年付華仙君,所以天帝破例賜了神籍。”

長笙手中茶盞顫了一顫,穩住了。當年她灰飛煙滅,只留一魄,他尋了千年也未尋得,到如今,他還在妄想什么?

勾陳火急火燎的聲音在耳邊乍響——“來百花殿!趕緊的!”

仿佛心弦被素手猛地一撥,玉盞“叮瑯”脫手,茶潑一地。顧不得橘芒關切,長笙急喚一朵云頭,凌風而去。

余容著一身嫣紅的百花華服,從仙使手中接過神籍,笑容明麗,風姿綽約,眼中一絲傲然不羈的靈動。

她看著忽然沖出到面前的紫衣神仙,下意識亮出了劍。那神仙卻絲毫不怕,怔怔盯了她良久,忽的笑了,眼眸卻潤澤如秋潭……倒是有幾分皮相。

“你,”他開口,嗓音有些飄乎,“你住這兒?”

余容遲疑地點了點頭,眼珠一轉,恍然:“是你!”

長笙大喜過望:“你認得我?”

“當然認得!”余容大笑,“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你就是那個住柴房的南極帝君?幸會!幸會!”見他神色不對,撓撓頭,“我不是故意取笑你,開個玩笑嘛……”又警惕起來,板起臉道,“我可不會看你可憐,就把百花殿讓給你啊!”

“跟我來。”長笙握住她手。余容一愣,已然隨風騰起。

余容怔怔望著這“柴房”,里面芬芳氤氳,彩蝶環繞。窗外清光灑在花瓣上,像是朵朵緋紅的云霞。

“你喜歡……芍藥?”余容試探問道,說完又紅了臉,她自己就是一株芍藥呀。

長笙指尖撫過一朵初綻的花苞,不置可否,半晌,輕問:“你知道,芍藥又叫什么?”

這可難不倒余容,就連她的名字,也是芍藥別名的一種。余容掰著指頭數:“有余容、婪尾春、犁食、沒骨花、黑牽夷……唔,好像還有一個……”

“將離,”長笙深深看著她。她的面容和千年前并無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她臉上不再有仇恨的執念,“她叫……將離。”

“難怪我不記得,”余容若有所思,“這些個名字里頭,我最不喜歡這一個。將離……好像總要離開似的。”

8

百年后,清微天玉虛宮張燈結彩,一身吉服分外俊朗的長笙正在抓著司祿星君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司祿星君苦著臉投降:“帝君,我把我府邸讓給你成么……”

余容也喝了酒,面色緋紅,醉醺醺過來:“他欺負你?”說著要擼袖子。司祿星君只差跪地求饒。

長笙說清緣由,余容便哥倆好地拍著長笙肩頭笑,大著舌頭道:

“無妨,無妨,你就入贅到我百花……澗!”

長生一怔,扭過頭。醉眼朦朧中,她一身嫁衣明燦,眉心花鈿如流火瀲滟。

責編:陳四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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