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姜奇平
分享經濟的政治經濟學及其政策含義
文 | 姜奇平

中國社會科學院信息化研究中心秘書長、信息化領域咨詢研究專家。曾出版《21世紀網絡生存術》、《數字時代的人與商業》等專著。
本文著重探討分享經濟的政治經濟學含義,即它對主體利益的影響,進一步推論,按照共享發展理念發展分享經濟,對中國(而不是美國)實現利益包容應有什么樣的政策指向。
當前分享經濟的實踐與理論中,有一奇異偏向。其表現是,只強調“閑置資源利用”這一含義,而對“使用而非擁有”這一本義閃爍其辭。這不是偶然的。同是利用(使用),閑置資源利用主要涉及資源配置;而“使用而非擁有”可能涉及利益分配。二者分別正好是新古典經濟學與政治經濟學(包括制度經濟學)的重心,前者的切入點是客體,后者的切入點是主體。本文著重探討分享經濟的政治經濟學含義,即它對主體利益的影響,進一步推論,按照共享發展理念發展分享經濟,對中國(而不是美國)實現利益包容應有什么樣的政策指向。
經濟學的問題意識,按其側重重心的不同,可以分為資源配置與利益分配兩類。前者可稱為斯密問題,后者可稱為李嘉圖問題。以斯密問題為出發點形成的是新古典主義經濟學,以李嘉圖問題為出發點形成的是政治經濟學(包括新、舊制度經濟學)。對分享經濟來說,閑置資源利用,主要是一個斯密問題(配置問題,即主體與客體關系問題),最關心的是資源如何能夠實現最優配置;使用而非擁有,主要是一個李嘉圖問題(利益問題,即主體與主體關系問題),最關心的則可能是誰能從分享中得到最大利益。
從利益關系角度認識分享經濟,首先應回到這個問題的理論出發點,即李嘉圖問題。李嘉圖認為,利益分配是政治經濟學(區別于斯密)的核心問題。勞動價值論在其古典含義中,含有人與人的關系決定價值,而不是資源配置決定價值的意味。
在政治經濟學的傳統中(包括古典政治經濟學、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舊制度經濟學、新制度經濟學、新政治經濟學,甚至新古典政治經濟學),無論左右,在這一點上都相對一致。例如,科斯的新制度經濟學,從根上否定效用函數這一概念。理由與傳統政治經濟學一樣,都在詬病效用函數表現不出經濟主體之間的利益矛盾(往輕里說叫利益博弈,往重里說叫階級斗爭)。因為效用最大化,沒指明生產方中哪個要素主體獲得利益多,哪個獲得利益少。分享,表面上是資源分配,背后卻是利益分享。
對利益的改變,如果沒有一個基礎的說法,遇到實際問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甚至上層建筑,都會出現不適。比如,對專車治理來說,有政府部門可能就會認為,只有順風車才算分享,而約租車因為有利益回報因此不算分享。可見這個問題不是憑空提出的,而是因現實問題引起的,與具體規制對應的制度經濟學利益理論就還沒講通。再比如,按大陸法系的物權法,“使用而非擁有”不能成立,因為資源歸屬于我,利用還是不利用(甚至浪費),擁有者具有隨意支配權(濫用權),濫用資源并不違法。分享經濟雖然提高資源配置效率,但于法無依。等等。可見,提出這個問題,不是為了學究興趣,而是為了解決實際問題。
(一) 分享經濟的價值論
1. 對應“按使用收費”的使用價值
利益的基礎是價值,因此利益理論的起點應是價值論。“使用而非擁有”在價值上對應的是什么?“使用而非擁有”直接的意思是轉移使用權(accese),而不轉移擁有權(ownership)。可以認為,擁有對應的是(交換)價值,使用對應的是使用價值。價值與使用價值的二重性,正好是政治經濟學中商品的二重性。只有政治經濟學區分價值與使用價值,而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并不區分二者。但在政治經濟學中,價值與使用價值的價格是同一個價格。
從這里開始,分享經濟就不一樣了。因為“使用而非擁有”對應的技術和經濟現象都把價值與使用價值分開了。在技術上,云計算模式講軟件即服務(SaaS)時,不是按軟件的價值收費,而是按使用收費,即按使用價值收費。在經濟上,云服務模式,講產品免費,服務收費。服務也是指使用。
發展分享經濟有利于實現共享發展理念,有利于先富與共富的統一,有助于雙創和中國夢的實現。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怪異”的情況?我認為這是由生產力決定的。工業生產力與信息生產力最大的不同在于,工業生產力下的產品在使用上,不可復制(指不可非排他性使用、非競爭性使用);信息生產力下的產品在使用上,可以復制(技術上可以非排他性使用、非競爭性使用)。在工業生產力條件下,實物資產只能使用一次(如實體房子),如果出讓使用權,只能收一次租金;在信息生產力條件下,無形資產(如蘋果、百度的開發工具),可以讓無數人同時反復使用,可以從不同使用者(如APP開發者)那里收取租金。租金就是使用費,如果在同一時空條件下,租金只能收一次,價值的現期收益與使用價值的現期收益是對等的;如果租金可以反復收,價值的現期收益與使用價值的現期收益就不再對等,反復使用這種意義上的分享,就會帶來大于價值的現期收益。因此,分享的價值論與不分享的價值論就產生了不同。
可以這樣理解其中的機理。與擁有對應的價值,是一系列使用權利束的總和。比如,一幢房子使用期限是70年,假設總收益是70年租金的總和。每一年的租金(使用費),我們稱為一個使用權利束,房子擁有權的收益就等于70個使用權利束的收益。但在分享經濟下不是這樣算的。使用權利束是可伸縮的。比如,阿里巴巴的虛擬商鋪與柜臺,有多少人使用它,就有多少使用權利束。但這個權利束集合,不是一個定數。可以是70萬人使用、700萬人使用,也可以是7000萬人使用,使用的權利束是可伸縮的。相當于70年產權的房子,使用的當期收益,可以乘70萬、700萬、7000萬倍不等。這意味著使用價值的現期收益,由于非排他性的復制,而變得與價值的總收益不再對稱。
2. “按使用收費”對應體驗
在政治經濟學中,價值對應抽象勞動,使用價值對應具體勞動。抽象勞動創造價值,具體勞動創造使用價值。如果使用由于復制而具有非排他性,具體勞動創造的使用價值的現期收益,就不再與價值的總收益對稱。
具體勞動,在分享經濟中,對應的是APP們具有創造性的個性化勞動,這種勞動創造的效用,在于消費者的個性化體驗。這部分對應的價值,可以是一種相對于交換價值的溢價。交換價值(如P=MC)與其溢價(AC-MC),不同于簡單勞動與復雜勞動的關系,是創造性具體勞動的結果。
分享經濟可能使勞動者除了提供對應(無創造力的)勞動力的具體勞動外,還可能提供對應(有創造力的)勞動者的具體勞動。勞動者創造性的發揮,為在利益上分成打下基礎。
3. 分享使用的價值論
當把分享使用資源這一客體角度轉向主體角度后,我們會發現,分享經濟將來帶來的最大改變,是具體勞動、抽象勞動到更高的具體勞動(俗稱創新)的演進。
借助創新,分享經濟中會出現使用價值和具體勞動的否定之否定。在定量上,就表現為差異化服務帶來的溢價。例如,在APP中,對生產資料的多次復用、多元化使用,帶來創造性價值的發揮。
(二) 分享經濟的產權論
政治經濟學研究利益的進一步的框架是權利框架。例如,制度經濟學可以認為是為權利制定的游戲規則的大雜燴。
1. 所有權內核二分
把價值與使用價值這種從商品客體角度歸納的二元特征,轉化為權利的二重性,就是歸屬權與利用權二重性。“使用而非擁有”中的擁有,對應的是支配權(Ownership,歸屬權);使用對應的是使用權(Accese,利用權)。
工業時代的產權論,往往把擁有權(支配權)與使用權合并為一個權利,通稱為所有權(常常把支配權稱為所有權)。有的理論把使用權當作擁有權的一個子集,我們應認識到,這里沒有明言的一個預設前提,是二種權利的當期收益對稱。使用權的問題,被當作租賃權的問題。
剛才講過,在分享經濟中,擁有的當期收益(不分享,只供自己使用一次)與使用的當期收益,是不對稱的。與傳統租賃權相比,按使用收費出現了分化,一次性使用(排他性使用),是按使用收費,其特點是不管使用效果如何,都要向擁有者付使用費(例如向小販租實體的房子,不管小販賺不賺錢,都要收租);而復用式使用(非排他性使用,如網商使用阿里平臺,不影響其他網商同時使用),將可以發展為按使用效果收費(例如,蘋果對APP的策略是,不賺錢的不收租金,賺錢的才收租金)。后者的不同在于,相當于小販租住后,視其效果(是否賺錢)來決定是否收取使用費。
2. 資本與勞動關系的逆轉。
如果說,協同消費意義上的分享經濟,還只是交換關系;那么,像蘋果、阿里巴巴這類分享平臺、工具等生產資料(而非閑置資源)的分享經濟,就應深入到生產關系,特別是生產關系中資本與勞動之間的新型關系來看待了。
在傳統經濟中,無論是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資本專用性決定了生產資料只能在產權主體內部使用,而分享經濟由于生產資料(如開發工具)可以非排他性使用,因此生產資料可以分享給不同的產權主體使用。例如APP開發者與蘋果公司不是同一個產權主體,但可以分享使用蘋果公司的平臺與開發工具。
資本可復制,從利益關系看,會導致資本稀缺性的流失,導致資本及其主義的地位下降。《零邊際成本社會》作者杰里米·里夫金預言,“到2050年,協同共享很可能在全球大范圍內成為主導性的經濟體制”,“資本主義體制將喪失在經濟中的主導地位”,“資本主義的沒落并非由‘敵對勢力’所致”,而是由于資本主義“內部架構”中存在的矛盾,“加速了它的滅亡”。
資本可復制,從經濟角度講,首先是其具有同質性、通用性,適合各個不同的APP勞動者使用。但勞動卻難以復制。因為更高的具體勞動(創新),在一對一條件下,復制它并沒有多大意義。一對一的勞動復制起來缺乏意義,這就好比,孩子出于習慣,喜歡吃母親做的菜,復制這位母親的菜,并不能使吃慣自家菜的別人家孩子認同同樣的口味。
資本可復制,而勞動不可復制,從長遠看,將導致二者地位的此消彼長。以物質資本投資為導向的經濟,不僅僅是由于生產過剩而使資本陷入流動性陷阱,更會因為稀缺性的流失而雪上加霜。新興的知識經濟也不僅僅是由于技術上的原因而成為新的方向,更是由于知識與勞動的結合,形成更貼近消費者的個人知識,而在個性化時代成為財富權力的主要來源。
3. 分享經濟將導致分成制:在一次分配中實現風險與收益共擔的公平
在傳統政治經濟學,擁有者與使用者一般是雇傭關系,使用者只是拿工資的勞動力。但分享經濟中的擁有者與使用者是分成關系。使用者在拿到相當于工資的勞動力報酬之外,還可以獲得對應剩余的分成。例如,蘋果商店模式中,勞資分成比例中七三分成,APP開發者得大頭。
勞動者作為生產資料的使用者,之所以在一次分配中就可以參與分成,對分享經濟來說,有兩種情況。
一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國內外提出的分享經濟理論,包括私有制下的分享經濟;公有制下的分享經濟。共同特點是就分配談分配。威茨曼的分成制,僅適用于滯脹條件下,一旦經濟復蘇,資本重新變得稀缺,分成就不再具有條件。除本分成制雖然符合共享發展理念,但其分成缺乏先進生產力和創新作為基礎,因此容易流于空想。
二是當前互聯網條件下的分享經濟中的分成。它的分成不是從分配角度,而直接是從生產角度提出的。分成是因為擁有者提供平臺,使用者提供創造性勞動(利用人力資本提供增值應用服務),二者都具有資本的地位而形成的。我過去提出的知本家,就是指具有知識“資本”的勞動者。在互聯網分享經濟中,一線勞動者比擁有者更接近顧客,在利潤和溢價中形成的地位與作用不斷提高,其具有的個人知識成為分成的現實基礎。
產權的擁有與使用二分,非常適合高風險、高收益條件下的擁有者與使用者之間的利益協調。因為產權的擁有方一旦分享生產資料的使用權,在平臺與應用分離的新業態下,可以同使用者談判分擔風險與收益。這也是分成得以成立的條件。
分享經濟從閑置資產利用角度,可以導出對綠色發展、協調發展,以至供給側改革的政策支持,但這不是側重政治經濟學分析的本文分析重點。我們重點從利益角度,分析一下分享經濟的政策指向。
(一) 分享經濟發展有利于實現共享發展理念
發展分享經濟不僅僅有利于資源節約,更重大的意義在于有利于促進共享發展。分享有別于共享,在于分享不是一種慈善行為,而是一種商業行為。認為只有不以贏利為目的才算分享經濟,是不符合實際的。作為以租代買的分享經濟,按使用效果收費的租,畢竟也是商業性的。但是,同傳統商業不同,分享經濟必須以共享資源為手段,因此它客觀上與共享發展具有相同的方向。
(二) 發展分享經濟有利于先富與共富的統一
第一,分享經濟通過平臺免費和增值收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將普遍服務與商業競爭結合起來。雖然分享經濟提供類似普遍服務的功能,如免費提供生產資料、開發工具等,主觀上不是為了公益,而是為了賺錢,但畢竟在客觀上為勞動者提供了共同富裕的機會。或者說,分享經濟與傳統經濟的不同在于,它必須以提供共同富裕的條件,作為自己獲益的條件,這在很大程度上,已優于唯利是圖、損人利己的模式。
第二,分享經濟強調“使用而非擁有”,不必凡事都要問姓社姓資(即非要問誰擁有),而把重點放在誰能實際利用資產,非常符合中國特色實踐。中國古代的租佃分成制、農村家庭聯產承包制,都是“使用而非擁有”的典范,互聯網使中國古代和當代的“使用而非擁有”傳統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得以發揚光大,有利于先富與后富矛盾的統一。
第三,應當引導國有企業以提高知識資產占比,推動生產資料分享使用,支持大眾創業、萬眾創新,分散經營風險為切入點,實現普遍服務與商業競爭的結合,在高風險高收益條件下實現保值增值。在這一點上,實行普遍服務與商業競爭分類管理的中央企業,實在應向實踐分享經濟的企業好好學習。
(三) 發展分享經濟有助于雙創和中國夢的實現
第一,促進大眾創業、萬眾創新。通過分享、協作方式搞創業創新,門檻更低、成本更小、速度更快。通過生產資料(知識工具或閑置資產)分享,使更多的人獲得分享重資產,從而參與輕資產運作的機會,大大提高創業和創新的節奏和頻率。
第二,有利于經濟包容。拓展我國分享經濟的新領域,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有利于增加經濟的包容性。促進機會公平、社會流動。特別是分享機會有利于在一次分配中實現公平,大大減輕了國家二次分配的負擔。隨著互聯網日益普及,中國社會加速走向城市化,公民收入差異越來越大。協同共享可以極大縮小收入差距,有利經濟社會穩定協調地發展。
第三,有利于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一方面,分享經濟中,擁有者與使用者是分成關系,勞動者通過分成,改變了勞動力單純獲取工資的地位,加入到剩余價值的分配中來;另一方面,勞動者作為使用者,分成靠的是創造性勞動而不是轉移支付、二次分配,更有利于自豪感和主人翁精神的養成,有助于創造條件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
本文絲毫不涉及分享經濟在提高資源配置效率方面的作用,不代表這個方面不重要。只是想以此說明,現在許多流行的分享經濟說法,是有偏的。發展分享經濟,也可以從共享發展理念這個不同角度來理解。合在一起,才更加全面。
(本文參考如下書籍:馬丁 L.威茨曼《分享經濟:用分享制代替工資制》、李炳炎《公有制分享經濟理論》《利益分享經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