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太陽慵懶地從西方的天空中落下,將自己的光芒灑向人間,為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澤。
我在這座三線城市開著一家金店。最近金價一路下跌,已經降到了一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冰點,許多人趁著這個當口來金店掃貨。他們都抱著同樣的心理:金價遲早會回升的,到時候再拋售現在低價買入的金子,絕對穩賺不賠。
我從窗外收回視線,掃視店內。剛過飯點,店內人潮如織,那幾個黃金柜臺更是被擠得水泄不通。
這時,我看到人群的最外圍有一個小男孩正在拼命往人堆中擠,他看起來十歲出頭,小臉兒累得紅撲撲的,頭發很順,背著藍色的小書包,穿著附近新城三小的校服,看起來剛剛放學的樣子。
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擠了進去,人剛剛比柜臺高出一頭,他吃力地抓著柜臺看里面的各色金飾。
“姐姐,這條項鏈多少錢?”小男孩指著一件金飾問柜臺后面的導購員小松。
“哦,這個啊,這是今年夏天的新款,五點三克重,兩千三百塊。”看到這么個小男孩,小松多少有些詫異,但職業素養還是令她微笑著給小男孩介紹道。
“那這個呢?”小男孩又指著一件耳環問。
“三克,一千五百元。”
“那這個呢?”
……
小男孩幾乎指著柜臺里的所有金飾都問了一遍,最后在一只手鐲前停了下來。
“姐姐,這個真漂亮啊。”
小松微微松了一口氣,連忙把手鐲從柜臺里拿出來給小男孩看,那批貨昨天才剛剛送到店里,好壞優劣我很清楚。
不得不說小男孩很有眼光,這只手鐲雕刻著云紋浮雕,造型樸素,但很有靈氣,價錢只要一千五百塊,不算貴——但絕不是一個小孩子能夠承擔的。
果然,小松說出那個價格后,小男孩便皺起了眉頭。
他從背后摘下小書包,拿出一個更小的零錢包,又從里面掏出一沓小面額的鈔票,一塊的、五塊的,最大的面額也沒有超過十塊。“可是我只有……嗯,五百塊。”他一邊數著錢一邊說道。
我從后臺走出來,覺得這個小家伙還挺有意思的。
“小伙子,我是這家店的老板。你想買這只手鐲嗎?”我問他。
“嗯,是的,它很漂亮,不過我的錢不夠。我存了半年,存錢罐里面也才只有這么點兒錢。”小男孩看起來有些泄氣。
“哦?那么你買它肯定是要送給女朋友了?”我沖他擠了擠眼睛,周圍的顧客和店員都笑了起來。
“才不是呢!”小男孩急了,“昨天吃晚飯的時候,媽媽告訴我她一件金首飾都沒有,這太不公平了,康康和宇哲的媽媽都有好多金首飾呢,所以我才要送給媽媽一件金首飾。”
“孩子,如果你要買一件禮物送給別人的話,最好是用自己掙的錢,這樣才能顯示出你的誠意。作為給媽媽的禮物更是這樣。你這些錢是自己掙的嗎?”旁邊一位年長的顧客半開玩笑地說道。
“不是,是媽媽給我的零花錢……”小男孩的說話聲音越來越小,頭也低了下去,他明顯把顧客的話當真了。
過了一會兒,小男孩堅定地抬起頭來,仿佛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對我說:“叔叔,你能不能先不要賣這只手鐲,再過三個月,我一定有錢來買走它。”
“行,給你留著。”我爽快地說。周圍的人又一次哈哈大笑起來,店里一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其實我也有些疑惑,這手鐲的價格對任何一個孩子來說都是個天文數字。一個孩子要怎么樣才能在三個月之內掙到這么一大筆錢?也許他也只是說說而已吧。
小男孩卻不像只是說說而已,他認真地將那一沓零錢疊好,裝進零錢袋,又掏出自己的學生終端仔細地給手鐲拍了照,最后向我和小松道了謝,這才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出了店門。
“歡迎下次光臨!”小松笑盈盈地朝那個小小的背影喊道。
2
又是一個黃昏,我再一次來到金店門前。夕陽還是和往常一樣揮灑著它金色的光芒,而我的人生卻已經被徹底顛覆了。
上個月,新聞報道說人類早已經開始開采位于小行星帶的上千億噸黃金礦藏,第一批空間金礦提煉出的黃金將在數天內泊入近地軌道。
開始時大家并沒有在意,幾乎沒人意識到這則新聞對黃金會產生怎樣的影響。但是當幾天后,數十艘核聚變動力飛船拖拽著總量上萬噸的太空黃金泊入同步軌道后,一切都變了。
所有人都在瘋狂地拋售。那天一整天,我的店里擠滿了人。可是不久,人們便發現已經不用再拋售了,此時的金價已經和鋼鐵相差無幾。
新聞把這一金價暴跌的事件稱為“金災”。
其實在這之前半個世紀,人們就已經開始了對小行星礦藏的開采。數十年間,鐵、銅等各種金屬被運到近地軌道,它們的價格也開始飛速下跌。但是考慮到黃金這種金屬的特殊地位,雖然早已探明小行星帶中有比地球多數十倍的黃金礦藏,各國政府卻達成一致,一直沒有開采。
這次促使政府開采小行星金礦的原因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也許是為了建造環赤道加速器,也許是為了建造超大規模的超導輸電線路。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從此以后,黃金在地球上再也不是什么需要珍惜的東西了。
這一切來得猝不及防!我在頃刻間變得一貧如洗,金店資金鏈的斷裂使我欠了一屁股債。還賬、賣房、赤貧—— 一夜之間,我便從富足的金店老板變成了一無所有的流浪漢。
政府在金礦小行星到達地球之前就做好了宏觀調控,金災不會對世界經濟造成太大影響,倒霉的自然就是像我這樣的普通人。
和我同樣損失慘重的還有之前大量購買黃金的顧客,這些人本是為了投資買入黃金,金災發生之后,他們損失慘重。大城市里的買家走上街頭示威游行,控訴政府在金災發生前不公布小行星采礦的消息。而在我們這樣的小城市,他們便向賣給他們黃金的人發泄著怒火,本市僅有的三家金店無一例外都遭到了打砸,我的店即使提前關門,也未能幸免。一個店主甚至在店內被憤怒的示威者當場打死。
我高中畢業就闖蕩江湖,從一個普通的打工仔開始打拼,白手起家,十多年后才開了這家金店。我投入了所有的心血,而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來這里,明天這家店面就不再屬于我,新的主人好像要用它開一家KTV。
我的衣袋里裝著一把很小的左輪手槍,我決定今晚就在店里結束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店死在一起,這也算是我的歸宿了。
店門的強化玻璃很結實,得以在那些曾經的顧客手中幸存下來,但是櫥窗被他們用金條和金磚砸得只剩下一個框架。我從櫥窗走進店門,柜臺也被砸成了碎玻璃,里面的金飾和著碎玻璃灑了一地。夕陽無力地照著這一切,反倒有一種凄慘的美感。
我最后一次環顧這個寄托著我最初夢想,同時也使我夢想破滅的地方,慢慢扳開了左輪槍的擊錘。冰冷的槍管就抵在我的太陽穴上,只要一扣扳機,這一切就都結束了。
“叔叔!”
一聲清脆的童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回過頭來,看見一個背著藍色書包的小男孩正在吃力地從櫥窗往店里爬,沒辦法,我放下了手中的左輪槍。
“叔叔,我掙到一千五百塊了,每一塊都是我自己掙的!”因為我側面朝著櫥窗的方向,小男孩沒有看到我手中的槍。他興奮地舉起書包給我看,里面是一大堆小面額鈔票。
“你是……?”我一時有些想不起來這個孩子是誰。
“這個!”他又拿出學生終端給我看,屏幕上是一只有著云紋浮雕的金手鐲。
“哦,是你。”我想起他就是幾個月前來店里要買手鐲的小男孩。
“孩子,你看看這個店吧,破成這個樣子了,可能已經找不到你要買的那只手鐲了。”我現在只想盡快打發他走。
“找得到的!”小男孩肯定地說,然后從位于角落的抽屜里取出一個首飾盒,里面正是那只云紋手鐲。
“這兩周我每天放學都來這里找你呢。”小男孩還有些得意。
“你找到它直接拿走不就好了?現在這又不是什么值錢東西。”
“不行不行!”小男孩很堅定地搖著頭,“不經過別人的允許就拿走,那就是偷。”
“叔叔,你數一數這些錢吧,是我這兩個月在網上幫快遞公司開貨運無人機掙的,剛好一千五百塊!我的技術可好了,他們根本沒發現我是小孩。”小男孩把書包塞到我的手里。
我不耐煩地又把書包塞回了他的手里,“你不用付錢,我同意了,你直接拿走吧,這店里的東西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小男孩又把書包塞回我手里,然后便低著頭不再說話了。
這小孩簡直不可理喻!我不耐煩地把書包扔在地上,從旁邊撿起兩塊金條塞進他的手里,“你這孩子有完沒完!這些東西現在就跟磚頭一樣一文不值,你愛拿多少就拿多少,拿完滾蛋!”
“叔叔,你不能這樣!”小男孩帶著哭腔抬起頭來,小臉上已經滿是淚水,他倔強地把金條扔在地上,拾起書包塞給我,又一把抓起那個首飾盒,哭著跑了出去。
我懷抱著那個藍色的小書包,里面是一大沓花花綠綠的小票子,我翻了翻,書包的最下面還有一張色彩鮮艷的蠟筆畫。“給我最愛的媽媽”,畫上用稚嫩的字體寫著。
我撿起腳下的金條,感受著那份冰冷的沉重,再看了看另一只手中小男孩的繪畫作品,上面有藍天,用藍色蠟筆厚厚地涂了一層,能看出作者很用心,還有不怎么像樹的樹,草地上一個女人牽著一個笑得很開心的小男孩。
我環視店內,突然覺得一切是那么的荒誕。
我真是個白癡!
我用力將那把左輪手槍扔進了垃圾堆里,然后將那些零錢拿出來,小心地把小書包在柜臺上放好。小男孩會回來拿的。
我靜靜地在店內坐了一會兒。這時,冷靜的夜幕開始降臨大地,金色的夕陽漸漸從店內褪去。我直起身來走出店門,立刻便將這頹敗的金色世界甩在了身后。
【責任編輯:王維劍】
小雪說文
《金災》這篇小說有一個扎實的近未來技術背景,但孫國赟同學并沒有過多強調這個背景,而著重其中的事件對社會和經濟狀況的影響。他從受到事件影響最深的人物著眼,展現了普通人在技術發展中的生存狀態。2015年1月刊“校園之星”欄目刊出的《一天》寫的也是普通人的生活。
兩篇作品的區別在于,《一天》更強調通過人物折射未來社會的諸多可能,引發讀者的思考;《金災》則主打情節和人物心理狀態,更看重個人選擇的結果。從前我們可能更多是強調科幻小說中的新奇設定和故事性,而從這兩篇作品可以看出,與技術相關的社會環境和個人生活也是作者可以著力之處。這需要在創作中對社會和人生有比較深刻的思考——不需要有多深,能夠理解自己作品中技術設定的意義就差不多了。
最后,也請大家注意孫國赟同學是怎樣自如地將動作、景物、心理感受交織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