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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百科全書(6)

2016-12-29 00:00:00夏笳
科幻世界 2016年11期

鐵月亮

一百年前,作家茅盾曾在《子夜》的開頭寫道:

太陽剛剛下了地平線。軟風一陣一陣地吹上人面,怪癢癢的。蘇州河的濁水幻成了金綠色,輕輕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黃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經漲上了,現在沿這蘇州河兩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艙面比碼頭還高了約莫半尺。風吹來外灘公園里的音樂,卻只有那炒豆似的銅鼓聲最分明,也最叫人興奮。暮靄挾著薄霧籠罩了外白渡橋的高聳的鋼架,電車駛過時,這鋼架下橫空架掛的電車線時時爆發出幾朵碧綠的火花。從橋上向東望,可以看見浦東的洋棧像巨大的怪獸,蹲在暝色中,閃著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燈火。向西望,叫人猛一驚的,是高高地裝在一所洋房頂上而且異常龐大的霓虹電管廣告,射出火一樣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綠焰:Light,Heat,Power!

一百年后,我站在環球金融中心九十二層的一間酒吧,望著落地玻璃窗外流光溢彩的陸家嘴夜景,腦海中浮現出的竟不是那些炫目的科幻電影,而是這段文字。

Light,Heat,Power!

“第一次來?”

我應聲回頭,看見一個高個子男人立在身后,臉藏在燈影里看不清面目。

“這里喝的其實一般,不過view蠻好的。”他用渾厚的男中音說道。

我點點頭,探頭向外望。上海中心大廈、金茂大廈和東方明珠都盡收眼底,宛如一些精致的琉璃彩燈。

“我在別的城市也見過這樣的酒吧,感覺離大地很遠。”

“是嗎?不過這里應該是全世界最美也最貴的夜景了。”男人伸長胳膊,在我面前畫一個大大的圓,“每一扇看得見外灘的窗戶,都起碼價值一千萬。”

我再次回頭打量他。9月的上海天氣依舊悶熱,但他卻身穿質地略厚的藍灰色長袖襯衫,像是常年在冷氣房里工作的金領職員,襯衫領口解開兩顆紐扣,又略有幾分風流不羈的派頭。不知為何,我卻突然想起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上海人在物質最匱乏時發明的“假領子”——一件衣服只有前襟、后片和最上面三個紐扣,穿在毛線衣里面幾乎以假亂真,既節省布料,又維持了體面。

“你在這附近上班?”他問。

“不,來上海出差。”

“從哪里來?”

“北京。”

“一個人?”

“約了這邊幾個朋友。”

“你朋友挑的這地方?”

“對。也是說這里風景好。”

“自己過來的?第一次來,路不好找吧?”

“確實。找到了樓找不到門,找到門又找不到電梯。”

“呵呵,上海這城市是這樣的。”他笑道,“有機會我帶你多轉轉,這一片我還蠻熟。”

我笑一笑,正要說話,iWatch恰巧在此時響起。

“不好意思,我朋友來了。”

“好的,你們好好玩。”他不失風度,“等一會兒看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我從襯衫男身邊走過,在電梯口與今晚相約的幾位朋友碰頭。說是朋友,其實并沒有多么熟,有一男兩女是高我幾屆的校友,剩下都是他們各自帶來的朋友,大多是做金融投資行業的,雖然年齡、身形各不相同,氣質上卻有相似之處,有如都市叢林中同一個部落的成員。

時間還早,酒吧里客人不多,我們挑了一張靠窗桌子坐下。桌面是巨大的黑色觸屏,仿佛深不見底的一潭池水。我將雙手放在桌面上,指尖所到之處飛濺出美麗的銀藍色火花,隨壓力感應瞬息萬變,如蓮花法相。與此同時,其他人則忙著自我介紹,互刷iWatch留聯系方式。與他們相比,我總覺得自己像個外鄉人,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笨拙。寒暄完畢后,大家坐下來點東西喝。我輕按桌面上的酒單圖標,慢慢移動向下,努力分辨那一排排細小的藍色英文字,看著看著卻暗自好笑起來。這不正印證了那句話嗎——“只有外鄉人才會分外把本地人的游戲規則當真”。

我返回酒單最上部,隨便點了一款推薦雞尾酒,端上來一嘗,像是某種水果馬提尼。就在這時,一位師兄從旁邊攬著一個人走過來,竟是那藍灰襯衫男。

“我以前的同事,正好也在這邊玩。剛才路上還跟Jessica提過。”

“叫我Jimmy好了。”他微笑著,俯身跟大家握手打招呼。半分鐘之后,他就端著酒杯坐到我旁邊來了。

“我說一起喝一杯是不是?”他壓低聲音笑道,襯衫袖口卷起,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是啊,這么巧。”

“還沒問怎么稱呼?”

“叫我小王吧。”

“做什么工作的?”

“在大學教書。”

“Wow,教書育人。失敬失敬。”

“不毀人就不錯了。”

“能被你毀,那也是一種福氣。”

我忍不住笑起來。這時候旁邊的駐場樂隊開始準備演奏,大家都安靜下來等待。主唱是個身材高大豐滿的黑人女孩,有一把渾厚的好嗓子。她唱起Just The Way You Are串燒作為暖場曲目,與此同時,酒吧的地板、天花板、墻面、桌面、落地玻璃窗,每一塊屏幕都伴隨音樂節拍綻放出五光十色的迷幻圖案,滿屋賓客也禁不住跟著一起搖擺身體。

間奏時,主唱女孩踩著鼓點,走到每一張桌子前面去與客人們互動。

“Where’re you from?”

“Dublin.”

“Boston.”

“Hong Kong.”

“Seoul.”

“Chicago.”

“San Francisco.”

伴隨著每一個名字,一座又一座熟悉或陌生的城市影像從客人腳下的地板向四面八方的iWall上蔓延開,仿佛時空變幻。稀疏或密集的樓群,晴朗或陰霾的天空,擁堵或零星的車流,熱鬧或寂寥的人群。

“Welcome to Shanghai!”

大家一起鼓掌歡呼起來。

十年前我去紐約,登上洛克菲勒中心俯瞰城市天際線時,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一個詞就是“Empire”,帝國。如今站在大洋彼岸,這種感覺竟又重現。一百多年前,上海曾是帝國在遠東最大的證券交易市場,也是全球第一大白銀和第三大黃金交易市場。百年間滄海桑田,天地翻覆。如今上海比紐約還要紐約,比曼哈頓還要曼哈頓。帝國已老,上海則代表著未來。甚至在最近二十年最賣座的科幻片里,外星人都不再空降紐約,而是一窩蜂跑來上海。

“發什么呆?”襯衫男在一旁向我舉杯。

“沒什么。”我笑一笑,“剛才那歌唱得真好。”

“黑人嘛,天生都會唱。那姑娘還會唱中文歌,一會兒你再聽聽看。”

“你經常來這兒?”

“還可以吧,周末晚上不知道去哪里,就來這坐坐。外地朋友來上海玩,也會招待他們過來,主要就是來看風景。”

“值一千萬的風景,對吧?”

“呵呵,記性真好。”他笑道,“既然說到這里,我給你講個事情吧,是真事。”

“真事?”

“有一個安徽小伙子,來上海打工,一干就是五年。家鄉的相好來看他,問他說,你在上海待了這么久,有沒有賺到錢啊?小伙子就把相好領到環球金融中心樓底下。兩個人站在馬路旁邊,小伙子讓她抬頭往上看,然后說,這是上海最高的樓,我們蓋的,在最頂層的一塊磚上,我刻了你的名字。”

桌上其他人都聽得笑起來。一個男人搖頭道:“這是哪一年的故事了?環金早就不是最高樓了,好嗎?”

“這樓頂上哪兒有磚?全都是玻璃鋼。”

“這是講故事,好嗎?懂不懂浪漫!”一個女人嬌聲笑道。

“不不,是真事。”襯衫男堅持道,“我親眼見過那塊磚。”

大家又笑。另一個人說:“這小伙子要真有心,就該帶他相好上來坐坐——談戀愛就要帶姑娘來這種地方才叫‘談’呢。”

“瞧你說的,人家一個農民工怎么消費得起。”

“喝杯東西也就幾百塊,豁出去了嘛。回老家結婚不得花錢哪,要我說,花在這兒才叫值!”

襯衫男扭過頭,得意地沖我擠擠眼睛。

我壓低聲音問:“你真的見過那塊磚?”

“當然,我怎么會騙人。一會兒帶你去看看?”

臺上,樂隊開始奏起一支熟悉的旋律,主唱女孩再度登臺,用不太標準的中文唱起一首老歌。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個不夜城

華燈起,車聲響

歌舞升平

只見她,笑臉迎

誰知她內心苦悶

夜生活,都為了

衣食住行

歌聲與影像,仿佛將人帶回百年之前的夜上海。燈紅酒綠,千金一擲,多少風流往事。

“酒不醉人人自醉……”襯衫男搖頭晃腦哼唱起來,臉上有了幾分醉態。

“沒想到她會唱這歌。”我說。

“應景嘛。”坐在襯衫男旁邊的師兄笑道,“夜生活,還不都為了衣食住行。”

“還是民國老歌好聽,唱了這么多年,經典就是經典。”

“民國好東西多了去了,這么多影視劇都拍不完,都是文化遺產。”

“要我說也拍太多了,千篇一律。咱們都21世紀的人了,怎么就不能向前看。”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覺回到解放前嘛。”

“唉,莫談國事。喝酒喝酒!”

我跟大家一起碰杯,又望向窗外夜景。想起這次出席會議,住在外灘邊中山東一路的一家酒店。看酒店印的小冊子才知道,那里原本是一座建于1862年的英式建筑,1909年翻新改建,成為遠東聞名的上海總會(Shanghai Club)。建國之后一度關閉,后來變身為國營東風飯店。1989年12月,飯店因為經營不善連年虧損,不得不將一樓門面租出去,從而有了全上海第一家肯德基。如今風水輪流轉,又變回十里洋場聲色犬馬之地。

“又發呆了。”襯衫男舉杯在我手中的酒杯上輕碰一下,“年紀輕輕,滿肚子心事。”

“不是的,我不太會喝酒。”

“不過你發呆的樣子也蠻好看。”

我接不上話,只好笑而不語。

旁邊一位師姐叫道:“別光聊天啦,玩點什么嘛。”

“玩什么?”師兄笑道。

“你們會玩的人出主意。”

“誰是會玩的人,我可不是,我最老實。”

“別逗了,你老實才有鬼。”

師兄嘿嘿笑了兩聲,突然壓低聲音問道:“想不想玩點刺激的?”

“什么刺激的?”

“別嚷嚷。”他神神秘秘地四下張望一番,說,“你們等等。”

我們一桌人目送他起身離席,去吧臺邊上與bartender竊竊私語一番。起初對方面露難色,但師兄很老練地攬住他肩背,將幾張五百面額的人民幣疊在一起塞過去。bartender離開后,他斜倚在吧臺旁邊,回頭偷偷對我們比畫個“OK”的手勢。

不一會兒,bartender親自將一只蓋著酒紅色餐巾的托盤送到我們桌邊。放下托盤后,他輕點桌面,四道薄薄的光幕從天花板上落下,仿佛半透明的薄紗將我們籠罩其中。薄幕里的光與聲音都傳不到外面去,宛如一間不透風的密室。

bartender離開后,師兄揭起餐巾,露出一只扁扁的紙盒,表面樸實無華,沒有任何圖案文字。掀開紙盒蓋,里面竟是一把黑漆漆的槍。

大家不約而同發出一聲欣喜的驚呼。

“聽說過這個嗎?”師兄問。

“聽說過,沒玩過。”那聲音嬌俏的女人說:“叫……”

“叫‘無間道’。”師兄回答。“知道怎么玩?”

“你講講。”

“簡單得很。咱們按座位順序,兩人兩人搖骰子比大小,輸的那個就得挨罰。這槍里面的子彈都是隨機的,誰也不知道會撞上什么。子彈分六個等級,挨槍的人自己不能說,大家看他表現猜,從一到六,猜好就把相應數字扣起來。最后大家一起亮底。要是都沒猜中,就是大家喝,挨槍的不喝。要是有人猜中,就是沒猜中的陪挨槍的一起喝。”

“要是都猜中呢?”

“都猜中,當然就是挨槍的自己喝。”

出乎我意料的是,身旁的襯衫男卻起身往后退,“這個我玩不來,你們慢慢玩。”

“別,別。”我一把拽住他袖子,“是你自己坐過來的,怎么能現在走人?”

“可不是,姑娘都敢玩,你不敢?關鍵時刻別丟人!”

襯衫男遲疑半晌,慢慢坐回原位。我放開手,感覺他胳膊上的肌肉在襯衫衣料下面繃得很硬。

“從誰那兒開始?”

“誰出的主意誰先開始。”

“你先示范一個唄。”

“來來來,咱們幾個先干為敬!”

一片起哄聲中,氣氛陡然變得熱鬧起來。師兄伸手拿起槍,臉上是無奈的笑,眼睛里面卻放出癮君子般狂熱的光。他檢查了一下槍,拉開保險,雙手反握,將槍口對準雙眼中間。

“嚯,架勢夠專業。”有人笑道。

砰!

沒有火花,沒有硝煙,只是一聲悶響。師兄猛然在椅子里面縮成一團,像只煮熟的大蝦。他的臉上露出一種扭曲的表情,鼻尖冒汗,雙唇緊閉,牙縫中間擠出古怪的呻吟。

一桌人不約而同發出“嘶——”的一聲,像是也感覺到疼。

“看這樣子不輕。”

“別是裝的吧。”

“那得是影帝級別的表演啊。”

我注意到襯衫男放在桌面上的雙手一直緊緊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也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幾秒鐘之后,師兄慢慢舒展開身體,將槍扔到桌上,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擦拭額頭上豆大的汗珠。

“都來猜吧。”他啞著嗓子喊一聲。

大家輕點桌面,將自己猜的數字輸進去。師兄用力一拍,每人面前跳出一個巨大的骰子影像,有紅有藍,有多有少。

“紅的都沒猜中。喝!”師兄齜著牙笑道,兩邊額角依舊是汗涔涔的。他又一拍桌面,從槍下方彈出一行藍色小字:

Dysmenorrhea Level 4

滿桌人哄笑起來,我也忍不住笑。讓一個大男人體驗這種痛,想來確實有幾分滑稽。一個嬌滴滴的女聲抗議道:“才四級?怎么可能啦——”

笑聲中,我將桌上的槍拿到手中仔細端詳。槍身沉甸甸的,細節做得很精致。據說這玩意兒在一些有錢人的圈子里非常流行——通過向大腦中的痛覺神經中樞發射不同頻率的脈沖電流,能夠引發各種以假亂真的痛覺,大腦隨即分泌具有鎮痛效果的內源性嗎啡樣物質,帶來微妙的快感。相比起藥物注射或者用弱電流直接刺激快感中樞,這種玩法要安全得多,并且別有一番刺激的意味在里面。就像戰士喜歡炫耀舊傷疤一樣,越是自命不凡的人,越喜歡夸耀自己如何能夠忍受痛苦。

“來來,小師妹跟Jimmy玩一個!”師兄一邊高叫,一邊將襯衫男往我身上推。滿桌人又開始起哄。我瞥見襯衫男石蠟般慘白的臉,心里禁不住有幾分好笑。這可是你自己找上門的。

指尖按住桌面,我輕聲笑道:“來吧。”

一眨眼工夫,勝負已見分曉:六顆骰子,我十六點,他十五點。

滿桌人一起高聲喝彩。

我把桌上的槍慢慢推過去,銀藍色火花沿著桌面次第綻放,又一顆一顆熄滅,沉入黑暗中。許久,襯衫男用一只顫巍巍的手拿起槍。上膛,握緊,調轉槍口,慢慢靠近前額。

他的手抖得厲害,像狂風吹著一片葉子。

“不是吧,連槍都拿不住?小師妹你幫幫他!”師兄笑道。

我看到他的眼神,剎那間有幾分于心不忍,但隨即又有某種殘忍的好奇心占了上風。

怕什么,不過是個游戲。

我伸出雙手握住他汗濕的手,將槍口對準他雙眼之間,右手食指按在扳機上。

“不痛,不痛哦。”

指尖慢慢施壓。那張慘白的面孔凝固在幽藍光芒中,仿佛電影里的定格畫面,只有一雙眼睛慢慢地變紅了,像是要滴出血來。就在扣下扳機之前那一瞬間,襯衫男高大的身軀突然斜斜滑向一邊,咚的一聲栽倒在地上。

我驚跳起來,剛要伸手去扶,他卻一下一下猛烈地抽搐起來,像被一把看不見的刺刀當胸戳穿。大堆黏稠的東西從他喉嚨里嘔出來,伴隨每一次抽搐向外噴涌,沿著光潔的地板流淌開。地板下面的壓感捕捉器將他的動作解讀為某種舞步,也應和著節拍,放射出一輪又一輪緋紅艷綠的光芒,將那倒在地上的扭曲人形,以及人形旁邊熱氣騰騰的嘔吐物,都映成一幅五彩斑斕的后現代抽象藝術。

Light,Heat,Power!

我乘電梯到一樓,走出環球金融中心大門。夜已深,濕熱的空氣迎面涌來,像黏膩的潮水。沒有一絲風。樓群與管道間的縫隙中露出渾濁的夜空,空中有一彎殘月,暗紅而模糊,像一小塊破碎的霓虹燈光。四面八方很是安靜,沒有車流的喧囂,也沒有什么行人,只有不遠處的黃浦江面上,隱約傳來一聲悠長而沉悶的汽笛。

嘴里苦得厲害,仿佛剛才喝下的酒精都凝結在舌頭上。我看見街對面有一臺自動售貨機,便向那亮著燈的地方走去,走到近處,卻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正倚在售貨機后面抽煙。是那襯衫男。

“又是你?”他似乎笑了一聲,紅亮的煙頭在夜色里閃爍。

我有些尷尬,立住腳步問:“你怎么樣?”

“沒事了。”

“剛才不好意思。”

“是我不好意思。”他又狠狠抽了一口,把煙頭扔到腳下踩滅,“酒量不好,丟人了。”

我買了兩瓶礦泉水,遞一瓶給他。他接過來擰開蓋子,一口氣咕咚咕咚灌下半瓶。

“慢點喝。”

“謝謝。”他把煙盒遞過來。“抽嗎?”

“不抽,戒了。”

他又抽出一根煙,叼在嘴上點燃,問:“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回去?”

“想出來走一走,接接地氣。”

“接地氣?”他悶笑一聲,“說得也是。每天從家到公司,來回都是坐iCart,高處來高處去,連腳踩在土地上是什么感覺都快忘了。”

“想踩土地還不容易?”我用腳尖點一點地面。“這不就是?”

“這算土地嗎?”他笑一聲,也學我的樣子跺了兩下腳,“其實上海哪里有什么土地呢,只有地皮。”

我接不上話,擰開瓶子喝礦泉水。襯衫男又丟下一根煙用力踩滅,問我:“一起走走?”

“好。”

我們一前一后在這夜里慢慢走著,走到樓群中央的一小片綠地里面。小路兩旁長著高大的合歡樹,落下一團一團絲絨般淡粉色的花球,踩上去軟綿綿的,散發出苦香氣。

“喜歡上海嗎?”他問。

“還可以吧,說不上喜歡不喜歡。”

“你是北方人,或許待不習慣。待久一點就好了。”

“我看不一定。”

“不一定?”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會不會喜歡?”

“呵,跟你講話真不容易,處處碰釘子。”

“有嗎?”

“你看我這一晚上跟你說話,說得有多累。”

“那是你不習慣。說久一點就習慣了。”

“看看!”他笑起來,“又聊不下去了!”

我也笑了。

“對了,有個問題。”

“說。”

“你真的親眼見過那塊磚嗎?”

“什么磚?”

“你剛才講的,那個安徽小伙子,在磚上刻了他愛人的名字。”

他停住腳步,盯住我看了一陣,然后慢慢垂下頭,把臉埋在雙手里,發出近乎啜泣的一聲長嘆:“你為什么要那么認真?”

我不知道是什么觸動了他的傷心事,只能站在一旁默默不語。

片刻之后,他抬起頭低聲說:“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好嗎?是真事。”

“好。”

我們在路邊一條長椅上坐下。腳下草叢里,隱約傳來曲曲折折的蟲鳴,像是唱著只有它們自己才能聽懂的歌。

我其實不太會講故事。他說。尤其不會講那些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這個故事,我以前從來沒跟別人講過,也許講得不太好,希望你別嫌棄。

(“沒關系。”我說,“我是喜歡聽故事的。”)

我剛才問你喜不喜歡上海。其實我在上海待了這么些年,你要是問我喜不喜歡,我也說不上來。

(“你是上海人嗎?”)

當然不是。我是大學畢業之后來的上海,大約十年前吧。那時候不是鼓勵大學生創業嗎?我們在學校念書的時候就成天聽各種宣講會,夢想著早早退學,自己開公司。那時候的年輕人都覺得自己做產品比給大公司寫程序要有前途。找幾個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搗鼓點小玩意兒,找投資開公司,租辦公室,雇人組團隊,做項目,將來融資、上市、賣股票,把孩子生到美國、生到歐洲,再去給別的年輕人投資。

其實要我說,能不能走到融資上市那一步倒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只有走這樣一條路,你才覺得自己是個年輕人,才覺得滿世界都是大把機會等著你,才覺得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才能見面就跟別人談‘明天’、談‘未來’、談‘夢想’。我有一些同學,畢業就回老家當公務員,結個婚生個孩子,三十多歲就等著退休養老。這樣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大三那年,我和幾個朋友開了人生中第一家公司。那時候我們都在讀書,朋友們都說,退學,不讀了,學校里教的那點東西有什么用——你別笑,我至今還記得我們在一家咖啡館里通宵爭辯這個問題,覺得人類文明的奇點已近在眼前,所有舊的知識和經驗都應付不了新局面了。讀書越多,越是跟不上時代變革的速度。我們只能奮力前進,沒有回頭路。

當時那群人里面,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學設計的女孩子堅持到大四畢業,揣著幾張證書,收拾行李去投奔小伙伴。那個女孩子,她叫小妤,后來成為我們團隊的靈魂人物。她是那種天生聰慧的女孩,能畫設計圖,能寫代碼,能喝酒,能談項目,能讓一大堆工程師圍著她轉。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種獨特的眼光。在我們看來是程序和芯片的東西中間,她能看到一副關于未來的清晰圖景,看到人們發自內心渴望的東西。這是一種天賦。

我還記得到上海的第一個晚上,朋友為我和小妤接風洗塵,地點就挑在環金中心樓上那間酒吧。那天晚上,一個朋友講了那個安徽小伙子和那塊磚的故事,我們所有人都笑得不行。那個時候環金已經不是上海第一高樓了,天知道那個故事流傳了多久。

那晚小妤坐在我旁邊,滿桌人中間,只有她沒有笑。我以為她不舒服,她卻扭過頭,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低聲說:“我心里好難受。”

我不知道她難受些什么。但看著她小貓一般的模樣,我的心也忍不住跟著顫抖。我想把她抱在懷里,安慰她,讓她哭,讓她笑。我知道我是愛上她了。但我也知道,沒有錢是不能談愛情的。我不能也去刻一塊磚給她。

我們做的第一個項目,是一套情緒識別的軟件,通過一些體表采集的人體數據來判斷人的情緒和健康狀態,為醫療和心理輔導過程提供參考。這個項目的難點在于,情緒和狀態是相當主觀的東西,判斷結果很不準確,也很難找到市場。

在項目推進最緩慢的時候,小妤提出,我們努力的方向錯了。她說,我們不應該只關注準確性,而忽視了模糊性和趣味性。換句話說,我們應該把它做成一種玩具。

(“你說的難道是iRing?”)

呵呵,看來你也玩過。后來我們做出的產品是一枚戒指,你把它戴在食指上,跟另一個同樣戴著iRing的人指尖接觸,戒指就會發出不同顏色的光和聲音,顯示兩人此時此刻的情緒狀態是否合拍,或者說,你們之間的“同步率”有多少。其實這玩意兒背后的匹配算法非常簡單粗暴,但很多時候,人們就是愿意相信這種像算命一樣時準時不準的東西。

為了宣傳產品,我們還策劃了一系列好玩的微視頻放到網上,講述各種反差很大的人戴著iRing相遇,比如最高的人和最矮的人,比如世界首富和乞丐,比如超級偶像和粉絲,比如愛斯基摩人和外星人,比如小紅帽和大灰狼,比如一只貓和一條鯨魚。這些短片想表達的意思是,無論人和人之間差異有多大,距離有多遠,都能找到彼此同步的時刻。這套片子在網上大受歡迎,點擊率很高,我們的產品一下子就紅了。

慶功宴那天晚上,我們又來環金中心喝酒。喝到半夜,我送小妤回去。走到她家樓底下,我們兩人互相看著,誰也不說話。正巧我們都戴著iRing。她把右手食指向我伸過來,我也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指尖。就像觸電一樣,兩枚戒指叮咚一聲同時發出藍光。那是我這輩子所見過最美麗的顏色。

那天夜里,我的口袋里揣著一張嶄新的銀行卡,里面是人生中第一筆巨額獎金。這張薄薄的卡片讓我有了面對未來的勇氣,讓我感覺到自己不再是一個只能刻磚的外地農民。就在那個夜里,我第一次吻了她。

那之后,我們開始共同開發第二個項目。它是一個科技含量很低的東西,但是同樣很有趣。你或許聽說過,叫作iPlantmal。

(“聽說過,我有好幾個朋友都在玩。”)

對,它的基本原理就是在你的花盆里插一個裝有各種傳感器的陶瓷小人兒,根據溫度、濕度和酸堿度,小人兒可以模擬植物的生長狀態,并根據狀態好壞以不同的速率生產虛擬金幣。如果你家里有貓狗這類寵物,那么只要在寵物項圈上綁一個接收器,在你出門上班這段時間里,寵物每次來到植物附近,虛擬金幣數目都會從植物轉移到寵物身上,相當于它替你撿了金幣。同時它還可以幫你在iPlantmal的網絡上發一條消息炫耀,這樣你就會知道你和其他網友誰家攢金幣的速度比較快。你還可以為家里的每一株花草、每一只寵物都申請一個專用ID,用這些金幣幫它們升級,給它們買裝備,替它們布置一個虛擬的家,請它們的朋友來家里做客。

(“是的,我見過一個朋友的‘家’,像古埃及神殿一樣。他的貓坐在神殿王座上,非常威風。他自己在那個‘家’里是一個奴隸的形象,每天跪在地上,把山珍海味送去給王座上的主子享用。”)

這套產品同樣是小妤的主意。它的創意是把每一個孤獨的現代人和他家里的植物、動物連接成一個智能生態系統。人照顧花草和動物,花草和動物產生金幣來回報主人。讓人和動植物之間的關系更加親密有愛。

iPlantmal賣得不錯。養花草和貓狗的人往往會通過社交網絡形成小圈子,所以我們不用做很多宣傳,只靠口耳相傳,用戶群就一直在穩定增長。更有意思的是,一旦開始玩iPlantmal,你就會情不自禁想要擴充系統,讓家里的花草和貓狗越來越多,所以我們的顧客都是長線的。

我和小妤都從這個項目中賺到不少錢,但這些錢也僅僅夠我們租一間不到六十坪的小屋住在一起。小妤把她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都搬了過來,還有一只貓、一條狗。盡管住得很擠,但我們很幸福。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候,事業順遂,愛情甜美。

就在那時候,發生了一件改變我們人生軌跡的事情。

小妤的狗死了,是老死的。那只狗的名字叫茜茜,是一條黑色的拉布拉多犬,跟了小妤很多年,可以說是陪伴她長大的。在茜茜最后的歲月里,小妤每天都哭。她抱著茜茜,握著它的爪子,恨不得寸步不離。你知道的,養狗的人對狗有一種親人般的感情,尤其是小妤這樣一個軟心腸的女孩子。如果你有過類似的經歷就能明白。你養過狗嗎?

(“沒有。小時候父母不讓養,后來也沒有機會。”)

我也是,從小沒養過寵物,也說不上特別喜歡貓狗。我雖然心痛小妤,但卻沒辦法像她一樣難過。我只能盡量安慰她,跟她說一切都會過去的。

安葬了茜茜之后,小妤開始籌劃下一個項目,一個在我看來有些瘋狂的想法。她想要模擬并且復制“痛”這種感覺,讓一個生命能體驗到另一個生命的痛。我知道她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狗不會喊痛,只會嗚嗚叫。在陪伴茜茜走向死亡的過程中,她總是希望能夠與它一起分擔痛苦。

對于這個項目來說,技術同樣不是問題。但當時公司其他成員都反對小妤的想法,沒有人知道這玩意兒的商業前景在哪里。但是小妤一意孤行,我們也沒有辦法——你知道有些女人下定了主意是很倔的。最終我們瞞著小妤偷偷開了個會,決定幾個項目同時開展,看看有沒有可能找到其他市場。

這其中就包括你今晚看到的這把槍。這個項目當時是我負責的,我的思路其實就是延續小妤最初的想法——把產品做成玩具,看看人們究竟喜歡玩什么。我那時候覺得成年人其實喜歡玩一些更刺激的東西。只要滿足了人們獵奇的欲望,就一定能賣得出去。最終做出來的產品讓人滿意,卻沒有辦法通過正規渠道發售。沒有人知道這東西會不會被用于犯罪,或者其他不道德的目的。盡管如此,還是有許多人愿意買,尤其是那些有錢人。

在開發項目的過程中,我背著小妤偷偷跑了全國很多地方,去收集各種各樣登峰造極的疼痛。哪里有上了新聞頭條的慘案,我就去哪里。這工作最好在人還活著的時候進行,最遲不能超過死后二十四個小時。我像一只禿鷲,朝向那些痛不欲生的新鮮軀體猛撲過去,去攥取我需要的東西。

我見過一個被輪奸致殘的九歲幼女,一個半夜翻校門直腸被鋼釬戳穿的高中男生,一個被高壓電燒掉眼皮和全身末梢神經的工廠女工,一個想要喝農藥自殺卻不慎錯喝了硫酸的單身老漢……

呵呵,不好意思,說這些你聽著難受是吧。剛開始我也受不了,看見那些人扭曲的臉,聽著他們的哀號,我自己也覺得疼。有時候疼得手抖,連最簡單的操作都完成不了。后來時間長了,也就慢慢習慣了。畢竟是別人的痛,沒痛在我身上。

在我四處奔忙的時候,小妤也在獨自推動她自己的項目。這是一個叫作“No Pain No Love”的公益項目,號召人們去親身體驗他人的痛——病人、傷者、臨終的老人、分娩的孕婦……她把她的產品做成手環模樣,只要握住對方的手,兩個人就能彼此感受到對方的疼痛。當時我并不明白她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這個世界本身已經充滿痛苦了,讓痛加倍又能有什么好處呢?

我自己從來沒用過那東西。我并不怕痛,只是覺得那么做沒什么意義。

后來我看到一個訪談視頻,鏡頭中的小妤臉色蒼白,嘴唇繃得很緊,仿佛一直在忍受痛苦。她說,長久以來,我們只能透過語言文字和鏡頭來關注別人的苦難,疼痛變成了一種表演,一種刺激我們神經的興奮劑。很多時候,我們不愿意看那些過于殘忍的圖片和視頻,我們會說“看著就痛”,但僅僅看一看并不會真的痛。只有通過真實的身體經驗,才能夠打破自我與他人之間的壁壘,才能夠身受然后感同,才能夠真正進入言語無法抵達的他人的世界中去。

她說,我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這些能夠改變這個世界多少,我只希望每個人都問一問自己:當你關心一個人的時候,你究竟愿不愿意去體驗對方的痛?你腿腳不便的父母、你懷孕分娩的妻子、你生病住院的朋友?當你隨手拍下路邊一個車禍受傷的孩子、一個病痛纏身的乞丐、一只斷了尾巴的流浪貓時,你敢不敢連同她/他/它的痛苦一起分擔?

訪談結束前,她給記者看了一段視頻,是地鐵里的監控錄像拍攝的:上班時間,人們都在等車,突然間,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走到站臺邊跳了下去。地鐵列車飛馳而來,從他身上碾壓過去。

視頻很短,只有不到二十秒。伴隨畫面運動,一個男子的旁白從畫外傳來,聲音懶懶的,卻又有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

“目標人物出現,目標人物出現……戴著帽子、穿黑衣服的,誒喲馬上跳啦跳啦跳啦!啊……疼啊!”

配音的人是誰?為什么制作傳播這段視頻?當他賞玩別人的疼痛時他在想什么?其他看到視頻的人又是什么感受?

問這些問題時,小妤眼淚流個不停,幾乎說不出話。但她卻始終堅定地看著鏡頭,眼睛里透出一種憤怒,像冰冷的火焰。那是我所不熟悉的小妤,她的眼神和語氣都那么陌生。

我和小妤說話越來越少。

有一次,我飛去廣東的一座城市。那里有一個青年工人剛剛跳樓自殺了。由于工廠公關工作做得好,消息瞞得密不透風。恰巧當地公安局有我一個朋友,偷偷給我發了條消息。我搭最早一班飛機飛去,趕到醫院時,那工人還沒咽氣,但我看他樣子就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他的一邊腦袋都摔癟了,像個爛掉的冬瓜。

我在病床旁邊把活兒干完,前后不過十分鐘。然后我出去找那當警察的朋友一起抽煙。朋友反復叮囑,這件事一定要瞞好,決不能讓媒體知道。聊著聊著,他對我說:“你知道嗎,那家伙還寫詩哩。”

我問,什么詩。朋友便從口袋里取出幾張疊在一起的稿紙,上面還有沒干透的血跡。

“喏,這就是他寫的詩,跳樓時就揣在身上。聽工友說,那家伙平時就寫,寫了不少,抄在本子上,不給別人看,也不拿去發表。你說一個農民工,寫什么詩,難怪想不開。”

我一時好奇,就說我拿回去看看。

朋友說,你要不嫌那個就帶走吧,這玩意兒沒人看。

我辦完事情,匆匆忙忙飛回上海,在路邊胡亂吃了一頓,回到家洗澡睡覺。半夜里小妤回來了,我沒有管她,翻個身繼續睡。半夢半醒之間,我隱約聽到一些聲音,就爬起來推門出去,看見小妤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廳沙發里。

我問,你干嗎呢?

小妤抬起頭來看我。慘白的月光朦朦朧朧從窗口照進來,照得她臉上亮閃閃一片,全是淚光。

我說你哭什么。

小妤不說話,就那么一直看著我。眼淚不斷涌出來,順著她的臉頰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但她卻一聲不吭。從她眼睛里,我依稀又看到那種冰冷的火焰,讓人感覺到陌生。

旁邊桌子上放著那幾張沾著血跡的紙,準是小妤從我口袋里掏出來的。我心里發慌,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解釋,也不知道如果被她知道了我做的這些事情會怎么樣,卻又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

我們就這么默默互相看著,誰也不說話,好像誰先說話誰就輸了一樣。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忍不住,小聲說一句:

“我先睡了,你早點睡。”

小妤還是不說話。我轉身回臥室,爬上床蓋上被子。起初睡不著,但周圍實在太過安靜,我又太累,不知道什么時候竟也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第二天醒來,已經快中午了。我出門,發現小妤不在屋里,連同她的貓,她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通通不見了。我四處地找,沒有找到一張字條。只有那幾張紙還放在桌上原來的地方。

我心里隱約知道,她是走了,不會再回來了。但我不知道該做點什么,只能一個人站在客廳中央發呆。少了一個人、一只貓、一些花草,這間不足六十坪的小屋顯得空空蕩蕩的。

就在那個時候,我的警察朋友打電話過來,告訴我那個農民工已經死了,尸體送去火化,等著家里人來領骨灰。奇怪的是,不管是小妤的離去,還是另一個生命的消逝,都沒有在我心里產生一絲一毫的痛苦。我只是心里發空,好像被搬走了一些東西,卻又說不出是什么。

三個月后,我在電視上看到新聞。小妤死了。死在一場車禍中。

我的小妤,安安靜靜躺在太平間的床上,面色平靜。她再也不會痛了。

她的手露在白被單外面,手心攤開,腫得像深紫色的蘿卜,手腕上緊緊箍著那個手環,上面印著一行暗紅色的字:“No Pain No Love”。

我禁不住伸出手,去觸碰她的指尖。手環沒有任何反應,沒有聲音,也沒有光。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刺骨的痛從指尖向全身蔓延。

像針刺、像電擊、像火燒、像水煮、像千刀萬剮、像萬箭穿心、像上刀山下油鍋、像剝皮抽筋……

我痛得栽倒在地上打滾,像狗一樣慘叫。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被奇怪的疼痛困擾。

每當看到某些形象,聞到某些氣味,聽到某些聲音,感覺到某些特別的氣氛,我都會突然痛起來。從指尖到胸口,從胸口到后背,從后背放射到全身。

黑色拉布拉多犬、多肉植物、她喜歡的顏色、她常用的香水、一個女孩的裙子、一碗熱湯面、雨后草坪上的氣味、高樓上的夜景、咖啡店的招牌、地下鐵吹來的風、咬了一口的桃子、街邊墻角的涂鴉、一朵小花、一片云……所有這一切都會引起身體不同部位莫名其妙的疼痛,仿佛疼痛成為我體驗這個世界的特殊方式。

醫生說,不明原因的疼痛有可能是慢性病,也可能是心理原因。他給我一些藥,讓我多休息。

我從公司辭職,出國待了一段時間,回來后重新找了份工作。

那之后四年過去了。隨著時間流逝,痛感慢慢消失。現在,我幾乎已經不怎么痛了。

(“幾乎?”)

偶爾也會有一些時刻,一些東西,會突然讓我痛起來。不過并不要緊,吃點止痛片就過去了。

(“比如那把槍?”)

還有今晚的月亮。

(“月亮?”)

我還沒給你看過這個吧?

他打開錢包,我隱約看見里面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像卻有些模糊。他從照片后面抽出一張疊在一起的紙遞給我,紙張泛黃,上面有鐵銹色的斑點。

我將紙小心地展開,借著幽暗的路燈光湊近了看。紙上面寫有一些小小的鋼筆字,那是一首詩。我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讀到寫在紙上的詩是什么時候了。

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他們把它叫作螺絲

我咽下這工業的廢水,失業的訂單

那些低于機臺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離失所

咽下人行天橋,咽下長滿水銹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經咽下的現在都從喉嚨洶涌而出

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

恥辱的詩

我讀完這首短短的詩,感覺到一股冰冷的疼痛從胃里涌上來。喉嚨發緊,想要嘔吐。

月光照著我們,周圍是星星點點的城市燈火。合歡樹的葉子在夜風里沙沙作響,腳下的草叢里傳來一陣一陣秋蟲聲。這些小小的蟲和草應該也會痛吧。

男人又從煙盒里摸出一根煙,叼在嘴上點燃。但他只抽了一口,就把臉埋在手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哭起來。

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想說一聲“不痛,不痛”。嗓子卻被哽住。

后記:

小說結尾處引用的詩歌,是青年打工者許立志的作品。他從2010年左右開始寫詩,有少量作品發表。2014年9月,二十四歲的許立志在深圳一家工廠里墜樓辭世。

對這首詩感興趣的讀者,可以關注反映打工者詩歌的紀錄片《我的詩篇》:

Http://www.iqiyi.com/weidianying/mypoem.html

【責任編輯:姚海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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