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這篇小說首次發表于《克拉克世界雜志》2016年8月刊上。一經登載,獲得廣泛好評。不同于硝煙彌漫的一般的“動作”科幻作品,本篇文筆細膩,層次分明,通過兩個事件的交叉,循序漸進地將讀者帶入一個孤獨而悲涼的境地中,從而引發一系列貼近生活的思考。
清晨的迷霧低低地貼著河面,纏繞林間,隨著黎明的降臨而逐漸稀薄。灰色的森林被晨光洗成金色,又變為綠色。前方筆直的公路有一陣陡降,然后又迎著朝陽向上攀升。查莉伸手去夠太陽鏡,就在這時手機響了。她在提包里摸索了半天,終于摸出手機來時,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了。她盯著手機屏幕,上面顯示:桑迪普。6:53 AM。
早晨不到七點鐘就來電,意味著休斯敦那邊出了事,而且非常緊急。緊急得哪怕是周末,哪怕查莉正在前往參加母親的葬禮的路上,也得抽出時間來處理。查莉看手機的時間有點兒長,直到一道陰影從她眼角掠過,這才想起來看路。她猛地往右打方向盤,與對面車道上一輛小卡車剛好擦身而過。小卡車從她身邊呼嘯飛馳,柴油發動機的隆隆聲逐漸在耳后消失。
查莉揉了揉眼睛,讓自己的心跳平復下來。還好她沒有開錯車道。老媽在的話,會管這叫千鈞一秒,她也會跟著大笑起來。差之分毫,可能就是生與死的區別了,好在這次平安無事。
公路沿著河道拐起了彎,查莉又揉了揉眼睛。她實在太累了,腦袋陣陣抽痛。因為灌了太多咖啡卻沒吃多少東西,現在她的胃翻滾不停,肩膀和后背更是僵疼難受。忽然之間,車子左側出現了那座紅色的德裔賓州人的荷蘭式谷倉,幾年前,老媽曾拉著她去那里的庭院參加舊貨拍賣?,F在這座農場已經荒廢了。谷倉的門敞開著,像在一片猩紅中切出了一個黑洞。查莉意識到自己開過了路口。去自己媽媽家,她居然開過了頭。
她把車靠邊停下,檢查了一下是否有來往車輛,然后調頭順著空蕩蕩的公路開了幾百碼,一直開到老媽家車道盡頭那個亮紫色的郵箱前。長長的雜草刷著車底,那座小小的藍色房子從爬滿植物的籬笆墻后慢慢探出了頭。房門是紅色的,百葉窗則是刺眼的黃色。在生命中的最后幾年,老媽讓自己置身于色彩與光影、彩虹與鮮花之中,到處是她喜歡的色調與顏料。前窗下面的花圃里還插著一排紙風車,在無風的清晨里紋絲不動。
查莉剛把車在凱茜的車旁停好,手機就一陣響動,是桑迪普發來的短信:新信號,今早6:29,時長47秒。
四十七秒。查莉的心一陣狂跳。之前的第一條信息只有四秒鐘,不管他們如何安撫媒體和公眾,這個長度的信息根本提取不出任何有效內容。
一個月前,還有三周“無畏號”就要進入火星軌道之時,地面指揮中心竟突然與飛船失去了聯絡!通過天文望遠鏡可以確認飛船還在預定位置,但是地面指揮中心收不到遙測信號,也沒法實現語音聯絡,飛船上的電腦系統也沒有任何回復。和“無畏號”的一切通訊全被切斷,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指責的聲音指向各個部門,但被炮轟得最猛烈的還是查莉和她領導的小組。因為既然“無畏號”陷入沉默,那肯定是飛船上的無線電系統出了問題,也就是查莉小組負責的部分,其中還包括備用通信系統、次級備用系統等等。
哪怕運氣再不好,所有通信設備一起壞掉的可能性也很小。不過人們還是更愿意相信是“無畏號”的整個通信系統都出了問題,而不愿意去猜想飛船上是不是已經不存在可以使用通信設備的活人了。
然而,就在六天前,“無畏號”終于有了回音。但是,如釋重負的喜悅很快被困惑所代替:“無畏號”傳來的信息非常短,而且完全無法理解,因為它只是一段四秒鐘的噪音。人們連這是誰的聲音都分辨不出,更別提弄清到底在講些什么。自此以后,他們就一直在等待下一條信息的到來。
四十七秒。這個長度足夠講些什么,足夠給出一個答案。
她一把解開安全帶,立刻給桑迪普回電話。
對方瞬間接起了電話:“我現在就給你發一份文件。”
“能聽到什么?”查莉直接問道。距離收到這條信息已經過去二十分鐘了,在這二十分鐘內,地面控制中心的每個人都可以把這條信息聽上二十遍。他們應該已經聚在工作站旁邊,手拿咖啡杯,睡眼惺忪,卻滔滔不絕地討論著。但真正的大爭論尚未爆發。再給半個小時的時間,再多喝一壺咖啡,其他員工也會悉數到崗,在辦公室里過夜的人也都會醒來。這些天,每一個人都到了崩潰的邊緣,一整個星期以來,到處是爭吵、哭泣、責怪,而造成這一片混亂的信息只有四秒鐘長。
“這次的信息更清晰些,”桑迪普說,“雖然清晰不了多少,但至少我們這次可以辨別出是誰的聲音。”
查莉感覺后頸發涼,汗毛倒立:“誰?”
“哈里斯,”桑迪普說,“我們很確定是他。絕對是個男的,但是哈頓說……算了,別管他說了什么?!?/p>
“怎么了?他說什么了?”
“哈頓說,聽上去像里弗斯醫生?!?/p>
查莉眨了眨眼睛:“里弗斯?”
“他是這么說的?!?/p>
里弗斯原本是這項任務的隨船醫生,但在飛船發射前被臨時替掉了。據其他醫生說,主要原因是他的心臟有問題。一次簡單的醫療檢查打碎了他的登天夢,取代他的是麗莎·沃特。對于里弗斯醫生被撤下來這件事,沒人為此高興,麗莎尤其如此,因為她也是他的朋友。但是事情決定后,查莉帶著麗莎回到查莉的住處開了一瓶香檳慶祝。她們的感情剛開始不久,她們的未來充滿未知,接下來的幾年時間里,她們都將與對方相隔數百萬英里的距離。但是沒關系,里弗斯的壞運氣成就了麗莎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查莉格外為她高興,這份興奮難以言表。
“里弗斯現在和自己的家人住在亞特蘭大,”查莉一字一句地說,“他在地球上。昨天他還上了MSNBC①的新聞。哈頓不是知道嗎?”
桑迪普不安地笑了起來,“他當然知道,他只是……需要休息。我們都需要好好休息?!?/p>
“可是這……”查莉一時沒法接受哈頓的無稽之談,“叫他別再浪費大家的時間了。你覺得是哈里斯?”
“嗯。是的,絕對是哈里斯?!鄙5掀胀nD了一會兒,然后繼續補充,但語氣軟了下來,“反正是個男的。”
查莉從他的語氣中察覺出一絲歉意,這讓她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桑迪普沒必要安慰她,更不需要這么委婉。布萊恩·哈里斯是這次任務的指揮官,任務中出現任何問題,都理所應當由哈里斯進行匯報。他的聲音才是大家都想聽到的。但聲音不是麗莎,這令查莉內心填滿了黑壓壓的恐懼,而那點可憐的希望幾乎沒了生存空間。
“還聽得到其他內容嗎?”她問道。
桑迪普嘆了口氣,說:“也許吧。不過在你自己聽這段信息之前,我不想影響你的判斷。”
“叫伊內茲調整一下她的噪聲算法,使用第一……”
“她已經在弄了?!鄙5掀照f。
“好?!辈槔蚋械胶韲瞪钐幰魂嚢l酸,遠在弗吉尼亞的她現在什么也做不了,“我會聽一聽,然后……”
紅色的房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推開,凱茜走到了門廊上。她的頭發往后束著,一只手抓著和百葉窗一樣亮黃的手套。昨天在葬禮上,凱茜穿著黑色裙子,戴著珍珠項鏈,獨自站著,看上去和老媽一模一樣,這讓查莉大吃一驚。她的心中甚至冒出了一個荒誕的念頭:我就知道搞錯了,我就知道媽還活著。在此之前,查莉和凱茜已經整整三年沒見過面了。她們只通過零星的短信和寥寥數語的電子郵件聯系,大多數時候,還是靠她們的媽媽做中間人。老媽已經習慣了在兩個女兒之間做傳話筒,每每此時,老媽總是一聲嘆息,然后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
“查莉?”桑迪普在那頭說,“你還好嗎?葬禮怎么樣?”
“還好,挺不錯的?!辈槔虮荛_凱茜,“哦,我不是說葬禮好,我是說……大家都很愛老媽。大半個學校的人都來了,他們還討論給古生物學專業的學生們建立一個以我媽媽的名字命名的海倫·拉什獎學金?!?/p>
“那太好了,真的太好了?!?/p>
“是啊。那個,我姐姐在等我,我得……”
“哦,那行,我知道了?!鄙5掀涨辶饲迳ぷ?,“別太擔心?!?/p>
“現在就把音頻發給我,我好好聽聽。”
“馬上。但我要提醒你,音頻質量很差,但至少……”
“比沒聲音好,我知道?!?/p>
“是的,查莉,”他認真地說道,“他們還活著?!?/p>
“我知道?!?/p>
“那明天見了?”
“今晚我就過來。待會兒和你說。”查莉把電話掛了。
不管是在一片混亂的地面控制中心,還是在公眾視線下的新聞發布會,他們一整周都在說這句話:“總比沒聲音好,至少我們知道他們還活著?!笨偙葲]聲音好。查莉也不知道這句話能不能算得上是一個安慰。
她走下車子,清晨的鳥鳴將她包圍。
“我以為你已經回休斯敦了。”凱茜說。
“訂的是今天下午的飛機。我先來幫點兒忙?!?/p>
“要把所有的東西清理完可得花上一些時間,我都忘了她有這么多鬼東西……”
凱茜把紗門打開,查莉進去前猶豫了片刻,她在猶豫姐姐伸出來的手臂究竟是不是要給她一個擁抱。她一直猶豫著,直到凱茜把手垂下。這周初凱茜從醫院給她打來電話之前,查莉一直在忙著工作,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那短短四秒鐘的噪音,聽得每一個嗡嗡聲仿佛在她腦中變成了穩定的長鳴。而當得知老媽已經在睡夢中去世的消息時,查莉腦中的第一反應是:太快了。
她的第二反應則令她心生愧意:我現在沒時間管她的事。
查莉想問凱茜為什么一個人在這里,但她其實知道答案,也知道凱茜不愿意被問到這個。凱茜的丈夫沃爾特是那種不會把丈母娘的葬禮當回事兒的人,他不會因為這個原因浪費大好的周末時光,更不可能屈尊來這里擦地板,打包東西。在她們倆姐妹關系還不僵的時候,凱茜曾經向查莉抱怨沃爾特不會洗碗又不會洗衣服,甚至連洗碗機和洗衣籃都找不到,但當時凱茜一邊怒嗔一邊滿臉是笑,仿佛這還是沃爾特的迷人之處。
屋子里頭很涼,還有點兒潮濕。窗戶是開著的,晨霧都漫了進來。桌上放著一塊扁平的石頭,查莉用手撫摸起來。這是一塊三葉蟲化石,嵌在堅硬的灰色頁巖中,整個兒有她的手掌那么長。從孩童時代起,她就喜歡把手掌覆在化石上,把手心壓進這只古生物的硬殼與脊柱的溝槽之中。在她很小的時候,她還會想象自己能感受到三葉蟲在手掌下面動彈,想象著它們抽動速度之快,別人都無法看見。
“新聞上說你們又收到飛船發來的信息了,這是真的嗎?”凱茜問。
“沒想到這么快就上新聞了……”查莉說,“我也是剛收到消息?!?/p>
凱茜挑起一根眉毛。十五歲那年,她就一直對著鏡子練習這個夸張的表情,一直到她完全掌握。那時的查莉就站在凱茜身后兩步遠的位置,比姐姐矮了四英寸的她也努力模仿著這個動作,但卻從來學不會。“現在全在報道這個事兒。沒人知道到底是惡作劇,還是陰謀,還是外星人,還是其他什么的。新信息里說的什么?”
“我還沒聽,但肯定很難聽清。”查莉瞄了一眼手機,文件已經快下載完成了。
“但這是個好兆頭,對吧?”凱茜問道,“至少你們知道他們還活著?!?/p>
“總比沒聲音好?!辈槔蚧卮鸬馈?/p>
凱茜開始說起了其他事情,她指著這座房子的周圍用手比畫著,她的婚戒在一道陽光下閃閃發光?!拔蚁葟膹N房開始整理的,然后我本來準備打掃這里,但是……他們學院說要把這些化石什么的和書一起捐給博物館,所以我們大概只能把它放箱子里了?!?/p>
老媽的客廳里擺滿了書架,書架上塞滿了書,那些化石見縫插針,沒有浪費一點兒空間。從茶幾到壁爐,再到地板上的鞋盒和窗臺上的碗,到處都放著化石。有螺形的和扇形的貝殼化石,有可以看到針般粗細的骨頭和細微魚鰭印記的、壓得扁扁的魚化石,還有一大塊像鵝卵石一樣的層疊化石。鸚鵡螺、三葉蟲、細長足的海星、擠成一堆的昆蟲都嵌在古老的泥漿之中,在水和時間的啃噬下,只剩下幽靈般的骨骼輪廓。查莉還記得這些東西的名字,就像記得她小學朋友的名字,雖然很久沒叫,但卻不曾忘記:亞斯皮德拉、斯普里格納、克勞迪納。
這些玩意兒既不稀有也不值錢……老媽經常這樣尷尬地笑著評價這些化石。這個老女人囤著這些石頭,像巨龍守著成堆的金子。有些化石上涂了一抹白,上面有老媽親筆寫上去的工工整整的大寫字母;有些寫著完整的名字、地址、日期;有些只有一個字母和一個數字。在房間的某個地方,也許是在書桌上歪歪斜斜壘起的野外考察記錄本下面,或許還壓著一本類目登記冊。還有許多化石上什么標簽也沒有。這一直是老媽身處的世界:軟組織演變成化石的歷史;無意中被保存了億萬年的進化;偶爾才被提起的名字、地點和紀元。這些往往被遺忘在塵封的角落,而不是被公眾銘記。
雜亂不堪的房間讓查莉覺得手背直發癢。凱茜給了她一個同情的表情,然后遞給她一個紙箱。
“你去清理臥室吧,”她說,“所有的衣物都會捐給慈善商店,除非你想自己留幾件?!?/p>
經過客房時查莉刻意瞄了一眼。凱茜的旅行袋開著放在床上,她的葬禮禮服掛在衣櫥的門上。查莉并不知道凱茜在這里過了夜,也沒有想到過去問問她葬禮結束后怎么樣。
進了老媽的房間,查莉拿著手機在床邊坐下。她打開音頻文件,突然爆出的聲音讓她嚇了一跳,她連忙把音量調低,然后按下暫停鍵。過道里聽不到腳步聲,凱茜沒聽到。她的心跳得飛快。對于查莉來說,幾十秒鐘的時間從未如此珍貴,他們將是決定絕望與希望的天平傾向的唯一籌碼。她再次按下播放鍵。
信息以一陣低沉的嗯嗯聲開始,令人不適地持續了五秒鐘。
這是布萊恩……查莉心想。她的喉嚨痛了起來。真的是他。
這低沉的嗯嗯聲是布萊恩·哈里斯的標志,每次他在說話前清嗓子都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只不過這次是個拉長版。在飛船發射前的無數次新聞發布會上,在他發回地球的每一段語音信息的開頭,他總是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一個公關人員對此頗有微詞,曾經抱怨說:“我們能叫他別哼哼了嗎?他這樣聽上去很遲鈍。”這個年輕人戴著牛角框眼鏡,眼神里盡是不滿。辦公室里圍坐桌旁的眾人面面相覷,直到終于有人開口——查莉也記不起是誰了——說:“這位是要上火星的NASA宇航員,這他媽的是個天才,他想怎么說話就怎么說話!”這番話引來一陣大笑,其中有科學家們發自內心的大笑,也夾雜著那個公關人員尷尬的笑聲,從此沒人再提這一茬。
開頭的嗯嗯聲后,緊接著是六秒鐘的沉默,查莉把音量調高。從背景中可以聽到模糊的私語,也許是讓人無法理解的對話,也許是機械噪音,又或者根本什么都不是。手機的揚聲器音質并不好,也沒有一樣能夠分析這個音頻的工具。她需要數據,需要自己的裝備,需要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
然后布萊恩的聲音又回來了,但他的話支離破碎,難以理解,像唱歌似的忽高忽低。有個詞聽上去像是“有人”又像是“所有人”,還有個詞聽上去可能是“要死”或者是“沒事”。查莉換了一只手拿著手機,把聽筒緊貼著耳朵。
背景中又出現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大概每隔半拍就響一下。聽著像是儀器聲,也像是回聲。
不,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查莉合上雙眼,感覺像是砂紙磨過她的眼角膜。
“無畏號”在八個月前離開地球。八個月的時間,對于一個生命只是一小小的片段;對于人類歷史只是眨眼即逝的瞬間;對于浩瀚無垠的宇宙根本微不足道。但這段時間足夠讓無線電里傳來的聲音取代耳邊私語的記憶;足夠讓攝像頭下的臉龐取代清晨陽光里的微笑;足夠讓柔軟的發絲滑過手中、撩過裸肩的記憶,身體蜷摟在一起的溫暖,以及夜空下彼此相伴的恬靜慢慢模糊褪色,褪色……
麗莎曾對她說:“等我回來?!辈槔螯c了點頭。兩人一起笑著聊起了天涯兩隔的時候查莉的情緒會有多久的延遲,她要等到多少個世紀之后才能收到麗莎某一刻的感受。時間與空間因為一個吻而交織一起,又因為一聲道別而拉伸開來。兩年的光陰,相隔一億英里的距離,真的讓人承受不來。
錄音結束。四十七秒。這么小小的一段信息,就這樣孤零零地穿越宇宙真空來到地球。這些混亂的雜音并沒有比之前四秒鐘的那條好到哪里去。這幾天來,當查莉讓自己的心思任意漫游,當身心俱疲把她從理智推入臆想的邊緣時,她開始想象地球與火星之間存在著某樣東西—— 一張漆黑而巨大的簾幕,在太陽風的吹拂下泛著波紋,它超出了人類的視界,超出了人類的理解,只能通過它引發的異常覺察到它的存在——信息從它中間穿過,濾出的只剩粗糙而虐心的信息碎片。
查莉垂下拿著手機的手,她的拇指再次按下播放鍵,又聽了一次那幾秒鐘的嗯嗯聲,然后按下停止。哪怕她再聽個幾十遍,也沒法比地面控制中心的小組成員分析出更多的有效信息。在這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困坐在老媽的臥室,感受著房間的壓迫,與這座被廢棄數月的房子里的死寂一同呼吸。床頭柜上擺著幾本書,床腳下還落了一件毛衣,仿佛老媽剛離開房間不久??墒聦嵤?,從今年一月起,她就一直躺在醫院。
查莉輕腳走到衣柜前,把所有的衣服從衣架上取下。每取下一件,就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散、起舞、然后消散。袖子上磨出了洞的開襟衫是枯燥的大學圖書館的味道;五顏六色的圍巾是松樹和篝火的味道;柔軟的松緊帶牛仔褲是肥料和花園土壤的味道。老媽從來就不是會打理家務的人,退休之后變得更加邋遢,屋子里到處是成堆的臟衣服和壘成山的臟盤子。凱茜住的地方離這里只有一小時車程,不像查莉,住在大半塊大陸之外。所以每周凱茜都會來一次,每次來這里她都會又氣又惱。凱茜總是連哄帶騙地把老媽拖出去吃一頓早午餐,檢查她有沒有按時吃藥,幫她去買各種日用品。
“你姐姐覺得我要變成那種收藏成癖的人,最后死在自己的垃圾堆里。”有個秋天的午后,老媽曾經笑著對查莉說。她一早上都在種球莖,還打電話讓查莉猜猜春天會開出什么花。水仙花、番紅花、風信子,當然,郁金香自然是少不了的了。雖然上一年老媽已經栽了太多郁金香,而且都已經受不了那些筆挺的花姿和開的花冠?!拔抑皇怯X得這些東西已經不重要了,什么整理衣物、打掃房間之類的。我寧愿在外面曬曬天陽,家務活晚點兒再做也不遲。
“姐姐只是擔心……”查莉回答道,那天是周六,但她還在上班,滿腦子都是“無畏號”。此時飛船尚未失聯,火星任務依然是史無前例地捷報頻傳。
“你肯定會覺得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做園藝沒什么好擔心的。就你姐擔心得緊。”老媽說,“你不覺得好笑嗎?我這一輩子都在挖死掉的東西,現在我只希望周圍多一些生氣。你知道嗎,我一直不太理解你為什么這么癡迷外面的世界?!彼恢惫芴战小巴饷妗保懊髅鬟@里還有這么多問題等待解決。但我轉念一想,等你把那些人送出去了,那些死氣沉沉的地方就不會那么死氣沉沉了?!?/p>
然后查莉說:“我覺得這么想也可以。媽,我得走了。”
她這大半輩子都在告訴老媽她得走了:回去學校、回去工作、回去休斯敦、回到那些需要她的人和需要她的項目當中。老媽一直笑她工作太賣命,她從來不反駁。
衣服收拾好后,查莉踮起腳把架子頂上的箱子也搬了下來。箱子里塞滿了磨平鞋底的舊鞋子、二十年前的租房合同、裝訂好的學生論文,還有收集了一輩子的石頭,在這些東西當中,她發現了外公外婆的一張鑲框相片。外婆穿著金色的禮服,外公穿著燕尾服,他們端著酒杯站在開滿鮮花的籬笆前,身后是一片蔚藍的大海。
查莉對外公外婆幾乎沒什么印象,她只依稀記得帶有香水味的擁抱、海灘上陽光明媚的午后、放了太多美乃滋的三明治;還記得聽見他們在隔壁房間里訓斥老媽不經常來探望他們,訓斥她不找個丈夫,訓斥她待孩子像待朋友一樣,訓斥她像牧民一樣拖著孩子們滿世界亂跑。
外公外婆是在一年夏天的一場車禍中去世的,那年查莉九歲,凱茜十一歲。在葬禮上,一個查莉不認識的女人把那張照片塞進媽媽的手中,并對她說:“拿著。你現在也許沒什么感覺,但總有一天你會想他們的?!蹦鞘遣槔蛴猩詠淼谝淮胃Q見老媽在被她拋棄的家人眼中是什么樣子。
后來,葬禮結束之后,她們一起去了海灘,就老媽、查莉和凱茜三個人。查莉脫掉了嶄新的鞋子和蕾絲邊襪子,光著腳在水邊跑起來。一個大浪把查莉拍得措手不及,打濕了裙子的褶邊。她一邊走上沙灘一邊擰干裙子,走到老媽面前時,老媽正專心致志盯著掌中的一把貝殼。
“我想回家了?!辈槔蛘f。她的鼻子已經被曬傷了,頭發一摸就燙手。
“別急,”老媽說,“我們要先去阿瓦隆?!?/p>
查莉很多年沒有再回憶過那個夏天,但此刻大海的咸味再次席卷而來。她記得那天老媽把外公外婆的相片直接丟到了車后座,相片滑到車底板上,落在了睡袋和背包之間。老媽在離家之前就已經計劃好要開車去紐芬蘭。她永遠在計劃著下一次的旅行、下一次的探險、下一次的逃避。她一路上冷言少語。她們開始向北開,穿過國境,再次向北開了整整一天一夜,最終在黎明前抵達了錯誤角①。凱茜一直待在車里,查莉則跟著老媽來到灰色的巖石之間,頭上是黎明的廣闊天空,凜冽的海風吹得她瑟瑟發抖。
查莉把相片放下,再次拿起手機。
嗯嗯聲、沉默、沒有意義的破碎言語,她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懷疑:前景里就是布萊恩的聲音,背景里的聲音是麗莎。
她第三次按下播放。聽上去他們的聲音中并沒有緊張或驚恐,但平靜的口吻中也有沮喪。哪怕有一聲呼救,也能讓她獲得一些新的東西。
第四次。這一次她聽著里面說的可能是“每個人”、也可能是“每件事”。隨之而來的又是那個讓人難以理解的聲音,然后演變成一段音樂劇般的聲音,像是有個孩子對著人聲失真器在唱歌。或許那真是一首歌。里弗斯經常喜歡唱歌,這是他的標志,大家都習慣了。麗莎會很高興聽到他唱,等她回來的時候……
一陣混亂的思緒突然填滿了查莉的腦子,剛才的想法像撞了車似的突然剎住。
她又重聽了一遍信息。
她讓桑迪普的大驚小怪和哈頓的愚昧無知牽著鼻子走了。這哪里像是里弗斯的聲音?現在身在亞特蘭大和他家人在一起的又是誰?查莉把信息播放到底,她越來越思念麗莎,這種思念像一根布滿荊棘和勾刺的藤蔓,將她越纏越緊。
她的拇指準備再去按一次播放,但過道里傳來的腳步聲讓她停了下來。
凱茜在門口出現,“我在煮咖啡,你要不要來一點兒?”
過了好一會兒,查莉的意識才穿透“無畏號”信息在腦中的回響,勉強吐出一句話:“好啊,可以?!?/p>
“你沒事吧?”
查莉用手背揉揉嘴,“我沒事。”
凱茜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眼神中滿是狐疑,但她只問了一聲:“這些垃圾都是衣柜里清出來的?”
“還有很多塞在那里?!辈槔蛏焓职涯菑埾嗥f給她,“還記得這個嗎?”
“嘿,這不是外公嗎,他那時還有頭發?!?/p>
關于這個男人,查莉最深的記憶是他全身蠟白躺在一口鋪著藍色絲綢的棺材里。但此時的凱茜看著照片,臉上露出的是喜悅的笑容,當她的話在兩人之間的空氣間回蕩時,查莉突然記起來了:愛麗絲。那個把相片塞給老媽的女人叫愛麗絲,她和外婆從小就是好朋友,她還曾經帶著查莉和凱茜去過一次巴爾的摩水族館,那是她們很小的時候的事情。查莉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忘掉,她們在一起看了好久的水母。黑黑的房間里,那些生物在一片藍色的水箱中怡然自得地游動著,她們就在旁邊靜靜的觀賞。
“你還記得那場葬禮之后的事情嗎?”查莉問道。
凱茜抬頭看著查莉,說:“是不是老媽帶著我們去加拿大,然后一路上都在和我們講她喜歡的蕨類植物什么的?”
“是啊,老樣子。”
但查莉不記得老媽在開車的時候講了很多話,只記得漫長而緊張的沉默。她記得到達目的地時凱茜說:“天吶,老媽,我對這個沒興趣!”然后掏出耳機戴在頭上,拒絕下車。她記得那個寒冷而晴朗的清晨,老媽拉著她的手,領著她來到海邊,然后瞬間老媽職業之魂附體:五億年前,地球上最復雜的生命形式,早在一切的一切開始之前。記憶中老媽的話,漸漸和飛船信息中的歌唱融成一體。
查莉低下頭,查看音頻是不是正在播放,但她的手機一片沉默。
“那是‘無畏號’上傳來的嗎?”凱茜問道,“能讓我聽聽嗎?”
查莉關掉手機屏幕,感覺好像是做家務時偷著玩手機結果被逮了個正著?!斑@個很快就會對外公布的?!?/p>
“那就放給我聽啊。他們說了什么?”凱茜沒等她回答就轉身走出去:“來吧,先煮咖啡,然后再告訴我?!?/p>
查莉猶豫了片刻,然后起身跟著她進了廚房,在桌子旁邊坐下。凱茜從一個打包了一半的箱子里掏出兩個馬克杯。
“他們說什么了?”凱茜問道。
“我們還不確定,沒幾句聽得懂的?!?/p>
“那我可非聽不可了。猜謎解碼方面我最拿手,畢竟干了那么多年?!?/p>
“我說聽不懂是因為這條信息是從受損的設備發出來,又穿過了五億五千萬英里的太空才到達這里,它不是什么中世紀波蘭語寫出來的加密情詩,不屬于你的專業范疇。”
凱茜愣住了,手停在水龍頭上,一動也不動,查莉頓時后悔了。她并不是有心要傷人,這是一種條件反射性的惡意,正是這種脫口而出的惡語,給她們兩人之間的關系拉起了長達數年的鐵絲網。三年前,查莉斥責凱茜為了一個不忠的男人放棄自己的夢想,凱茜則責怪她從來不愿意為其他人做任何犧牲。兩人本該立即忘掉彼此之間的不快。但是那一天,兩人之間積郁已久的矛盾與異見爆發成了一場爭吵,而這場爭吵在結束之后,又漸漸變成漫長的冷戰。兩人之間的關系遍布著陷阱與坑洞,但她們都選擇回避,而不是小心迂回地靠近彼此。查莉說的沒錯,凱茜婚后放棄了讀研,還堅稱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查莉認為凱茜所謂的“自己想要的生活”其實根本是沃爾特想要的生活,凱茜對此感到惱怒,就好像她從來不喜歡老媽開玩笑說為維系宇宙平衡,這一家子的科學家中,至少要出一個一無是處的人文學家。從她們剛開始摸索各自的道路開始,查莉就知道會變成這樣。她們一起度過了二十歲、三十歲,之后凱茜結了婚,查莉則越來越獨來獨往。年輕時做出的選擇漸漸變成了逆來順受或暗自悔恨,生活穩定下來,未來一眼可以望到頭。三年前當凱茜告訴她沃爾特最近的一次不忠之舉時,她還拿這事把凱茜挖苦了一番。她知道她倆的關系早晚會變成這樣。
但這一回,凱茜讓這份不快悄然無息地過去了。她把馬克杯放在柜臺上,查莉看到她手上的婚戒已經不在了。
“也許吧?!彼f,“可我還是想聽一聽。”
查莉把錄音播放出來。錄音前面那段雜音讓她格外緊張,她咬著牙忍過了隨后幾秒鐘的沉默。凱茜張嘴欲言,但查莉用手勢把她的話堵了回去。沒有任何人聲的機械聲又響起來了,音調時高時低,然后是一段若隱若現的歌聲,布萊恩的聲音,麗莎的聲音。查莉越來越肯定布萊恩說的是“所有人都沒事”。如果對原始錄音稍作處理,這句話會更加清晰。
錄音結束后,凱茜的臉上閃過一道光,但更多的還是陰云,“這可真……詭異。能再放一次嗎?”
查莉照做了。
“他們真的要把這個公之于眾嗎?”凱茜問道。她拉出一張椅子,隔著桌子和查莉面對面坐下。
“如果不公開的話,沒人會相信這段信息有多難理解?!辈槔蚪忉尩溃澳阒垃F在的公眾,他們肯定會說我們——”
“聽起來他們像是在說‘所有人都要死’?!?/p>
“什么?!”查莉瞪著她,“他們不是這么說的?!?/p>
“可聽上去就是這么說的?!?/p>
“不是。他在說他們很好,‘所有人都沒事?!愕米屑毬牎!?/p>
“我在仔細聽啊。再放一遍。”凱茜說。
“我都聽了五遍了,我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那就再讓我聽一遍。”
查莉搖搖頭,“不,音頻不清晰,手機揚聲器又爛。要是在實驗室的話,我就能……我就能……”
她盯著手機和手機下方布滿劃痕的桌子。有那么幾秒鐘,她什么都聽不見,只能聽到咖啡壺里的嘶嘶聲,還有廚房水龍頭的滴水聲。那個水龍頭漏了好幾年了,老媽一直說要把它修好。
“我們會搞定的,”查莉說,她的聲音一片沙啞,“光這么聽你也聽不出什么結果。”
布萊恩的聲音,麗莎的聲音。這個結果已經卡在了她喉嚨里。
“好吧?!眲P茜說。
“我們該回去繼續整理了。”
“查莉?!?/p>
“臥室已經快整理好了,我可以——”
“我知道你很想回去,我不怪你?!眲P茜把手伸出來,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搭在了查莉的手背上,查莉抽搐了一下,但并沒有把手抽回去。“我知道那不僅僅是工作。他們都是你的朋友,對嗎?我沒法想象現在的你心里會有多害怕……”
凱茜起身給她們倒咖啡,咖啡又濃又苦,老媽的偏好在她身上延續了下來。如果是另一個查莉,另一個愿意向凱茜妥協的妹妹,此時一定會說:“不僅僅只是朋友。”她會說出麗莎的名字,讓聲音中的恐懼表露出來,接受凱茜更多的問題。如果是另一個查莉,在過去的三年間,這些話早就說出口了。她也許早就向凱茜敞開了心門。
“老媽也會希望你回去的?!眲P茜說,“她一直都和別人說你是在改變人類的命運。她說這件事總有人要去做,而且她說她知道這個人就是你。在她的帶動下,大家每天都會打開新聞看火星任務的近況。”
“我也不想……”查莉開口說話卻欲言又止,她也不確定自己要說什么。
“她會說:‘讓我們來看看查莉的宇航員們,讓我們看看他們今天又有什么新任務。’說得護士都覺得煩了,但她還是不知疲倦地跟人炫耀你。后來飛船失聯之后……”凱茜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眼神茫然,“和他們解釋你為什么從不來看她時,這就成了她的理由。她從來不想讓我打擾你?!?/p>
“反正我也會說我很忙?!辈槔蛐÷曊f,她的負罪感像鏡中的陽光,明亮而刺眼。
“你該查查有沒有早一點的航班。他們現在應該很需要你吧?”凱茜手握著杯子看向窗外,仿佛所有的時間與空間都在外面的樹林中等候?!斑@事很重要,我能理解?!?/p>
凱茜的聲音非常平穩,但查莉還是能感覺到她在用問題刺探她,尋找她冷靜外表之下的柔軟之處。猶如一道光穿過棱鏡,查莉突然記起老媽曾經說過:“葬禮不是給死人的,親愛的,葬禮是給活人的?!边@句話也適用于化石,或是星光,雖然早已死去,但殘存之物依然如漣漪泛起,一直延伸到現在。
“幾個小時他們還是能撐得住的?!辈槔蛘f。
“可是他們需要你。去吧,這里我來搞定。反正杰夫很快就會回來幫忙的?!?/p>
“杰夫?杰夫是誰?”查莉滿臉疑惑地問道。
“昨天葬禮上你還見過他,不記得了?關于他的事你都問我好幾個月了?!?/p>
查莉的印象中,凱茜在葬禮上一直孤身一人。她抬頭挺胸,身穿黑色禮裙,戴著珍珠項鏈,讓她看上去和老媽一模一樣,而且也是獨立而驕傲,身邊無人相伴。查莉抿緊嘴唇,把一陣酸楚的反胃給咽了回去。凱茜沒有戴婚戒。雖然三年來她們從未像朋友或戀人那樣交心,但她怎么會連凱茜已經分居或者離婚也不知道,連老媽葬禮上姐姐身邊竟一直站著一個大活人也沒注意到?
“你和他至少聊了二十分鐘吧?”凱茜繼續說,音調因為疑問而抬高,“之后你還跟我說這個人你批準了。因為他沒有和你大談陰謀論,他只是說,過了這么久終于收到‘無畏號’的回音,這真是——”
“好過沒有聲音?!辈槔蛘f。
凱茜露出寬慰的微笑?!笆前?。可能是我沒告訴你我們是認真的,我之前也還猶豫來著,直到……直到他也來參加葬禮,而且留下來陪我。至少他會來幫忙,不像我們不會再提起的某個王八蛋,從來不會做這種事情?!?/p>
三年前,在她們的談話演變成一場爭吵之前,那時的凱茜傾訴時的語氣中依然帶著委屈和傷痛,那時查莉還沒總是出口傷人。查莉曾問過她:“你準備離開他嗎?”凱茜猶豫著,沉默在兩人之間徘徊。查莉屏住呼吸,在心里默念:快說“好”,說“我決定了”,說“我要離開他”,她幾乎要以命令的口氣把內心的希望說出來。但終于還是沒有開口,而是給凱茜一些空間,等待著她自己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哦,對,對!他確實蠻……不錯的,確實?!辈槔虬芽Х纫豢诤裙?,然后把椅子推了回去?!拔依^續去清理臥室,我可以……在我離開之前我會清理完的。”
她飛快走回過道,客房的門還是開著的,但凱茜的包和葬禮禮裙已經不見了。床上的被褥都已經撤掉,衣柜里也收拾得干干凈凈。查莉緩緩地呼吸,陽光中有灰塵在起舞。她感覺到眼球后面的壓痛,讓她想起這一周幾乎沒怎么睡過。無須過問,客房里的東西都收拾妥當,說明凱茜很快也要離開。反正她也沒有理由在這里繼續待下去。
回到老媽的房間,她再次播放起了那段信息。嗯嗯聲和緊隨其后的沉默在查莉的呼吸中過去,然后當那些人聲,兩個交織在一起的聲音響起時,她閉上眼睛。心里想著葬禮上的凱茜,身穿黑裙,戴著珍珠,獨自一人。她感到周身的空間都在波動,像從湖底被擾動的湖水。當信息播到“一切”,斷斷續續響起“很好”時,凱茜身邊原本空蕩蕩的位置出現了一個男人。他一直都在那里,她忘記了,她只是忘記了。
查莉用顫抖的手把衣柜里剩下的東西全倒進了紙箱里,然后用膠帶封口,在邊上貼上標簽。她沒有再去聽那個信息。她把成堆的舊報紙倒進一個垃圾袋里,一邊在腦子里列著清單,思考著回到地面控制中心之后要做哪些事情。她把床單和毯子疊好,把手機放在口袋里。她把小擺件和書本也在紙箱里層層放好,連同外公外婆的照片一起放進去,然后她想起了那片海灘,想起了打濕她雙腿的海浪。她拿起掃把掃起了地板,“無畏號”的信息在她的腦海中唱起了歌。
當查莉挎著提包拿著鑰匙回到廚房時,凱茜正站在洗碗池前望向窗外。她周圍的碗柜都已經被清空打開。空氣里都是消毒劑的味道。
“那地方叫什么來著?”凱茜問道,但并沒有轉身,“我們參加完外公的葬禮后,去的那個加拿大的地方叫什么名字?”
“錯誤角。”查莉說。當她說出這個名字時,她自己也覺得不太確定。這是她記得的名字,但是所謂地名,也不過是附在一片景觀上的聲音,不過是搖曳在一塊亙古大陸上的旗子。她又輕聲補充了一句:“老媽管那兒叫阿瓦隆。”
“是啊,她拖著我們倆沿著那些巖石走了一早上。那天霧氣很大,是不是?都快要下雨了。我們都沒有御寒的衣服,可她還是興奮地不得了?!?/p>
查莉不記得凱茜曾和她們一起在海灘上走。她記得只有她和老媽兩個人,凱茜則是氣鼓鼓地窩在車子里。她記得黎明時分的陽光,記得宛如畫筆描出來的天空美麗非凡,她甚至懷疑這一切是不是真的,這種疑問填滿了她的內心,嘗起來竟有些許絕望。
“我得走了?!彼f。
“她從來沒有因為你埋頭工作而生你的氣?!眲P茜說,“她很理解你,她很高興你和她一樣?!?/p>
出門之前,查莉在那塊三葉蟲化石面前停下來,像往常一樣撫摸著它。她把手覆在石頭上,指尖下是三葉蟲的頭,掌心下是軀干,手腕處是它尾部扇狀的鰭。這塊化石里保存著兩只三葉蟲,像緊握的雙手一樣交叉在一起,共同度過了五億年的歲月。如果海底的泥沙挪動數寸,無聲的水流晚來幾秒,它們可能就要被分開,孤獨地埋葬至今。
“你把它帶走吧?!眲P茜說,她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她。“你以前最喜歡這些三葉蟲了。”
查莉用一個塑料袋把那塊石頭包好,然后向凱茜道別。
查莉駛離房子已經一英里,正在一個彎道上減速時,一陣突然的震顫襲遍全身,像夏天里的暴風雨來得讓人措手不及。她的雙手開始顫抖,呼吸變得急促。她靠邊停在了長著雜草的路肩,搖下車窗,大口大口地呼吸。她閉上雙眼。一邊小心聆聽著后方有沒有車輛鳴笛,一邊把頭靠在方向盤上休息,舌頭上還殘留著咖啡的味道。
她就這樣坐了五分鐘,或是十分鐘,腳踏在剎車上,引擎還在轟鳴。她聽得見車窗外的鳥鳴,樹林間的微風,以及從旁邊經過的一輛汽車。這正是老媽一直在追求的靜謐之聲,經過了數十年的學科教學、學院會議、野外考察,這就是她一直追尋的東西。若換作是另一個乖巧的女兒,一定會欣賞老媽獲得的這份平和與安逸。這是老媽歷經一生漂泊之后渴望的安穩,這是她從未親口承認過想要的悠閑,而她只有短短數年時間去享受。換作是另一個乖巧的女兒,一定會陪著媽媽在園子里種花。
查莉拿起放在副駕駛座的手機。她從提包里翻出充電線插在手機上,把手機設置為循環播放,然后按下播放鍵。一段爆音,一陣沉寂,一個她或認得或不認得的聲音,一個她或深愛或不深愛的聲音。四十七秒鐘從頭聽到尾。也許所有人都要死了,也許所有人都沒事。霧氣從河面消散,河水在陽光下泛著粼光,樹林像一張深綠色的斑駁畫布。她檢查了一下后視鏡,查看了前后的路況。錄音再一次從頭播放,她也將車子開上公路,重新啟程。
【責任編輯:李 晶】
①微軟全國廣播公司節目(MSNBC)由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和微軟公司聯合開辦。使得受眾既可以通過電視機收看MSNBC節目,也可以通過上網獲取MSNBC的信息。
①錯誤角(mistaken point)是一個古化石的重要開采地,位于加拿大阿瓦隆半島的東南角。古時其附近濃霧密布,水手常常把它錯認為開普雷斯港口,待船只駛入,卻被困于危險的巖礁之中。故得名錯誤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