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緝思
同其他一切政治概念一樣,“民粹主義”有不同的界定和解讀。在本文中,民粹主義指的是在社會中下層中流行的一種政治思潮,其特點是對公正缺失、貧富分化的強烈不滿,對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思想的叛逆,以及對平等理想的追求。民粹主義(populism)是舶來語,也可稱為“平民主義”,是同“精英主義”(elitism)相對立的。目前民粹主義在全世界流行,是以五個全球發展趨勢為基礎和背景的。
第一,世界人口發展失衡,跨國、跨區域人口流動加速,城市化瓶頸突出。
世界人口增長率呈下降趨勢,但各地區人口增長很不平衡。美國以外的發達國家、俄羅斯和中國人口增長緩慢或停止增長,絕大部分發展中國家人口增長很快,越是貧困的國家人口增長速度越快。全球每年凈增人口的95%都在發展中國家。
隨著世界人口發展失衡,兩大全球性社會問題開始凸現:一是發達國家的老齡化減緩其經濟發展速度,增加了社會福利負擔、養老保障和公共衛生支出;二是人口增長快的發展中國家青年的高失業率,孕育著社會動蕩和暴力行為。
經濟全球化以及信息和交通的發達,加速了世界人口從貧困地區向發達地區的流動。與人口流動相關的是發展中國家的城市化(城鎮化)進程。城市化進程加快,加劇了住房、電力、油氣、供水、交通、醫療衛生、食品安全、治安、生態環境、垃圾處理等諸方面的治理問題。在發達國家,大城市聚集著大批少數族裔、弱勢群體和新移民,城市騷亂更加頻繁。
第二,全球人口加速流動,促發了許多群體的認同危機。中東等地區和國家的部族、教派矛盾日趨嚴重,極端主義和民族分離主義上升。
在歐洲國家,來自北非、土耳其、巴爾干等地的移民中,有相當大數量的穆斯林和其他少數族群,難以融入歐洲本地社會,深化了文化、語言、種族、宗教、政治方面的認同危機。原住民對新移民普遍存在排斥、歧視的心理,很容易受到右翼保守勢力的蠱惑。尤其是所在國經濟低迷、政局不穩的情況下,大規模移民的涌入更加劇了原有的社會問題,引發騷亂和恐怖活動。
第三,全球財富分配不公和一系列社會公正缺失現象,嚴重影響社會穩定,加重政治極化。
2008年爆發的西方金融危機揭示了當代資本主義的深刻矛盾。隨著世界經濟增長放緩,財富分配不公所帶來的矛盾更加突出。一般人心目中的公平或公正,大多同經濟領域的收入分配有關。當代世界的財富大幅增加,貧困問題得到緩解。但是,脫貧同財富分配的公平程度并無直接關聯。最富裕的國家同最貧窮的國家人均擁有的財富之間的差距,從19世紀初的3倍,擴大到21世紀的100倍。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發展中國家經濟增長速度整體上高于發達國家,二者之間的財富差距在縮小。從這一意義上說,“富國愈富、窮國愈窮”的現象有所緩解。但與此同時,大多數發展中國家內部的貧富差距也在擴大。高新技術在生產和流通領域的應用減少了對勞動力的需求,引起更高的失業率和階層分化。
經濟學上通常用基尼系數來衡量一個國家和地區的財富分配狀況。教育平等、機會均等、收入流動性等,也可以用基尼系數來衡量。隨著經濟收入差距的擴大,其他方面的社會不公現象也在逐漸加劇。習近平主席在2016年杭州G20峰會上提到,“據有關統計,現在世界基尼系數已經達到0.7左右,超過了公認的0.6‘危險線,必須引起我們的高度關注?!?/p>
第四,全球經濟失衡現象難以扭轉。新興國家制造業和能源資源產業日趨發達,但仍依賴于發達國家的投資、服務業和技術創新。
歐美國家以財政赤字、金融部門衍生化、居民負債、高福利為支撐,造成巨額經常賬戶赤字;新興大國和資源輸出國則以投資和出口為主導,居民消費不足,積累了過多的外部盈余。制造業、資本、技術、工作機會由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的轉移是不可逆轉的趨勢。新興經濟體的實力增長,主要體現在經濟總量、市場規模、外貿、制造業、自然資源開發等方面,但在技術創新、制度創新、高端人才資源、商業品牌、金融產品和信譽等方面,發達國家仍然遙遙領先。新興大國同發達國家的經濟差距在縮小,但新興國家同后進的發展中國家之間的差距卻在拉大,造成發展中國家內部的分化。一些國家由于種種原因造成的經濟衰退、社會潰敗、政治失控將會持續。全球經濟發展失衡的現象,使許多國家和群體,都出現了諉過于外(包括外國和外來移民)的情緒。
第五,社交媒體迅猛發展,個人和群體作為政治參與者的力量上升。社交媒體是一把雙刃劍,既能加強教派、族群、國家內部的向心力,又能促成多元社會里更深的思想分化和群體分裂。
網絡是思想文化的集散地和社會輿論的放大器。個人和大大小小的群體通過社交網絡聚在一起。不同群體和個人可以對同一事件發出完全相反的報道,做出迥然不同的價值判斷。國家權力分散下移,社會治理的不可測因素急劇增加。個人權利、思想多元、文化多元的觀念深入全球的每一個角落,形形色色的民粹主義思潮通過網絡迅速傳播擴散,沖擊著傳統的政治邏輯和國家權力界限。
在上述五大趨勢的綜合作用下,民粹主義思潮的上漲無可避免。英國公投脫歐,特朗普通過呼吁“美國第一”等口號當選美國總統,都是民粹主義思潮的產物。民粹主義有其道德上的合理性和感召力,也有其政治上的顛覆性和破壞力。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可謂孿生兄弟,相互支持,同時上升。
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合流,形成全球化的逆流,強烈沖擊著國家、地區、全球三個層面的政治秩序。在國家層面,面對左右兩個方向的民粹主義壓力,西方各國政府和政治精英需要在選舉制度、議會制、中央政府同地方的分權、公眾對政府的監督等方面進行大幅度改革。這類改革短期內無法取得顯著成效,甚至可能激化矛盾。冷戰結束后采用多黨制的“轉型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民主化進程中不斷會發生種種亂象,包括賄選、腐敗、暴力沖突、政治對立等等,甚至可能出現原先政體和強人政治的回潮。
在地區層面,歐盟雖然近期內不致解體,但成員國民粹主義的交替上升與相互影響已經嚴重地削弱了歐盟的凝聚力。在東亞地區,中、日、韓之間戰略互信缺失,南海爭端突出,東盟領頭羊作用不再,多邊經濟合作機制冗雜重疊,區域一體化止步不前甚至可能倒退。南亞、中東、非洲等地的區域合作,也處在相對困難的階段。
在全球層面,人們都普遍對全球化進程中社會道德水準下降、公正缺失、資源短缺、生態環境惡化等等現象表示強烈不滿。由于西方國家整體上仍處于世界政治、經濟、文化、軍事方面的優勢地位,并借以干預非西方國家的內部事務,發展中國家的許多公眾很自然地將社會不公問題歸咎于美國和西方。發達國家的公眾,也很容易把他們對現實的不滿歸咎于外來移民和發展中國家的崛起。因此,民族主義的感召力更加強大,西方同非西方的分野依然鮮明。
在國際政治經濟秩序中橫行一時的新自由主義政策和思想,盡管受到理論批判和社會抵制,但尚不能出現能夠真正與之抗衡的政治潮流和社會思潮。蘇聯時代的社會主義思想、傳統的自由主義觀念、正統的伊斯蘭主義,都未能為全球化時代的世界進步和社會公正提供完整的答案。
幾十年來形成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盡管受到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沖擊,地緣戰略和國際規則領域的競爭愈發激烈,但在可預見的將來,仍可保持基本穩定。各國政府既需要順應民粹主義的上升,又不能不抵御它的破壞力。2016年世界政治中的一系列重大變化和事件,是否預示著人類歷史的重大轉折,冷戰結束后確立的國際政治和經濟的基本格局、秩序和規則,是否會發生質變,尚待進一步觀察。▲
(作者是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國際戰略研究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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