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舍跼終年,出郊曠清曙。
楊柳散和風,青山澹吾慮。
依叢適自憩,緣澗還復去。
微雨靄芳原,春鳩鳴何處。
樂幽心屢止,遵事跡猶遽。
終罷斯結廬,慕陶真可庶。
——韋應物《東郊》
韋應物的詩多幽僻清澹,故詩中常常回響著聲音。最多最亮的當為鐘聲:
“舊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p>
“獨夜憶秦關,聽鐘未眠客?!?/p>
“楚江微雨里,建業暮鐘時。”
……
人世的音響散入自然,入心入肺,便使每一條筋絡、每一個字跡都如同塵泥般帶著鐘聲的震顫,搖漾于清風微雨之中。
還有風雨。自然之聲沁入人世,人在風雨中飄搖,如枝上細葉,自然的炎涼混淆人世的冷暖: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p>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p>
“海上風雨至,逍遙池閣涼?!?/p>
……
人世的身影濃淡,而風雨的澆襲,又豈能抹去人的微痕只影?
韋詩豈無血色?血色已被風雨洗刷,被鐘聲浸透,人只是一個個或涼或暖的影——在草木江湖飄搖而淡定。
而《東郊》中,一只春鳩的出現,不但使詩人顯形,更使他重新開始泥濘上的徘徊。春鳩不停地啼鳴,不但鳴出了血色,鳴出了詩人胸腑,鳴出了詩人煩囂中的九曲回腸。詩人仿佛有了一副塵世的內臟,有了浮沉痛癢的一張皮膚,一顆塵泥里翻滾的心:
“吏舍跼終年,出郊曠清曙?!?/p>
“依叢適自憩,緣澗還復去?!?/p>
“樂幽心屢止,遵事跡猶遽?!?/p>
……
詩人是一只籠中鳥。當他展翅飛入郊外時,他聽到了春鳩之鳴。這是另一個自身,另一個和自己一樣羽毛微濕、不住啼鳴的鳥。在城中的牢籠時,他煩悶、焦躁,內外交加的喧囂使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F在,他終于聽到了。它的鳴聲里含著春意,含著雨絲,也含著一縷縷掙扎的血痕——它是不回去了。它已經逃出了籠子,逃進了自然之中,留在了這郊外,猶如詩人褪下的一只透明的殼。而詩人,仍然要拖著沉重的身體,再一次回去,帶著悵惘與憧憬,回到那狹小的籠中。
啊,那鳥會啄破籠子堅實的壁壘嗎?
韋應物15歲起以三衛郎為玄宗近侍,出入宮闈,扈從游幸。早年豪縱不羈,橫行鄉里,鄉人苦之。安史之亂起,玄宗奔蜀,流落失職,始立志讀書,少食寡欲,?!胺傧銙叩囟?。代宗廣德至德宗貞元間,先后為洛陽丞、京兆府功曹參軍、鄂縣令、比部員外郎 、滁州和江州刺史、左司郎中 、蘇州刺史。貞元七年退職……
從這些簡單的抄來的資料中,我們就可以知道,這首詩中的春鳩是一只什么樣的鳥。它那不息的鳴聲里蘊含的,除了風雨、鐘聲,也有官場的跼束、紅塵的戀棧,以及籠中的嘶鳴,甚至也更有一縷少年血吧!
韋詩不僅是恬淡。不是不用力,而是力大有余。淺淡的墨色后面,是清晰的人世刻痕。從少年豪俠任氣,到老年的恬淡出塵,我們一直能聽到那隱隱約約的遮不住的一聲聲鳴音:
為女兒出嫁憂慮:“永日方戚戚,出行復悠悠。”
為百姓疾苦羞愧:“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p>
為故人相聚欣喜:“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p>
為自己身世嘆悲:“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
……
絲絲縷縷的牽掛啊,如同春鳩的啼鳴,伴隨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