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偶獲一冊印制精美的 《藝苑掇英——海外藏畫專輯》,曾深深吸引著我。當時思想膚淺的我,只知道冊中擁有這些名畫的藏家是個外國研究學者,取名“高居翰”。但有一點我能感覺得到,一個并不精通中國漢文的外國人,居然熱衷收藏中國古畫,并取了個中國人的名字,他肯定是個精通并癡迷收藏中國古畫的外國學者。故而,取個中國名字也就順理成章了!

高居翰(1926-2014)外文名:James Cahill。生于美國加州,是位研究中國古畫造詣精深的美術史學家,研究主題方向是“中國古代繪畫史”“中國晚明繪畫及十七世紀中國繪畫”。1952-1958年獲密歇根Ann Arbor大學藝術史系碩博學位。在外界一般人看來,皆認為此君一定是絕對的家道殷實,否則,何來那么多銀子去購買古字畫?實際上,諸君且不知,高博士雖然是高學歷,但在當時也就是位拿薪金不高的大學教授和研究學者,決不是什么豪門巨富。說白了,那是人家的智慧和遇到好的年代了。高居翰先生收到人生第一張古畫是在日本,時間是1955年。雖然畫家的名氣并不太大,但他十分珍惜,并重資進行了重新裝池。因他當時正獲佛伯來特獎學金,而在日本作學術研究和積極撰寫元代繪畫的博士論文。受業老師是當時日本大名鼎鼎的著名學者島田修二郎教授,由于是收到第一張畫的熱情以及沖動的緣故,他斗膽地要求島田教授給畫盒題簽,一向惜墨如金的島田先生,看到這位西方學生如此的直率和打趣,就在畫盒上題寫了“景元齋日本所收古畫之一” ,從此,他自己便有了“景元齋”之名。按居翰博士理解“景元齋”的原意是:“諦視奧秘之齋”或“洞觀元代之齋” 。前者為島田先生心中之意,后者才是自己的真意,因居翰先生正在寫元代繪畫博士論文!實際上,收藏無國界,由于中國古字畫的難度和深度,加上歷史悠久,所涉及承傳的藝術風格乃至筆墨紙絹材料的有機運用,即使是國人自己在思想認識上,都是無法想象的。而一個西方學者,并不深通漢文,出于對東方文化的執著熱愛,不惜艱難地理解和付出,這是何等的博大智慧!在那個經濟基礎都相對薄弱的年代,1949年前后的中國,也是“一窮二白”;日本戰后的經濟更差。而高居翰博士正好在日本作藝術研究,得天獨厚的便利條件以及天生對中國古字畫鑒賞的洞察力,讓這位“貪婪”的西方人,在收藏古畫的領域中,可說是游刃有余!上世紀五十年代,戰敗后的日本經濟,所有物資條件都十分匱乏,不少古玩店及成片的舊貨跳蚤市場,都大量散出歷代名家古畫,且價格便宜得讓人“窒息”!高博士可說是占了“天時、地利、人和”。這無形為他古書畫的收藏,奠定了豐厚而堅實的基礎!他所獲書畫名跡,多數淘于日本,后則往返于臺灣。從他珍藏的古畫中,宋元名畫不在少數,明清精品更是洋洋大觀!另尚有宋元佚名古畫,尺寸形式有巨軼大幛、橫幅手卷、冊頁、扇面(團扇)等;亦有紙本、絹本、綾本。可喻集天下古字畫之大觀!今余不揣簡陋之筆,擇選高居翰先生所藏古畫數幀如下,文中之誤,在所難免,旨為拋磚引玉,不足處,以求四海方家斧正。
宋代馬遠《梅石溪鳧圖》(圖1), 絹本設色。(“景元齋”所藏古畫,皆由王己千先生過眼鑒定)說來也巧,高博士所藏這幅馬氏畫作,北京故宮博物院也藏有一幅,只不過增損有別。畫名都是《梅石溪鳧圖》。咱先不論世存相同的馬遠畫有幾幅,關鍵是看作者的畫風筆墨是否真實。高氏所藏馬遠此本,在日本已沉睡了數世紀之久,細觀畫面兩側及畫之底部,都有被裁割的痕跡,所幸畫底斧劈石之中部,“馬遠”二字依稀可辨。從存世的“馬遠”落款來看,一般多只落窮款“馬遠” ,當然,馬遠真跡不落款的也有。因為馬遠的藝術畫風氣格獨特,筆墨功力超人,與李唐、劉松年、夏圭并稱“南宋四家”。【馬遠(約1140-約1225年后)字遙父,號欽山,祖籍山西永濟,居杭州。繪畫世家,供職宋光宗、寧宗兩朝畫院待詔。擅山水、人物、花鳥】此圖山水師法李唐,筆墨氣勢雄健,斧劈皴法削硬爽勁,風姿靈動的梅干,濃郁而不失凝重,筆致多取疏影橫斜之態。野鳧姿態各異,靜憩于蘆葦溪水之中。遠山云煙丘壑,深置于霧海之中,渲染出大自然春天般的美景,讓豐富空靈的畫面,多了許多無限的愜意和寧靜!此圖雖歷經滄桑,依舊彌足珍貴。
宋代佚名《葵花蛺蝶圖》(圖2),絹本設色,24×24厘米。此為典型的宋式團扇,原裱為整套扇冊,后流失拆散,實難全璧。高居翰先生獨具慧眼,將此寶扇面收錄“景元齋”。從扇面所制精致畫風識,應為內府古畫珍藏之舊物。沉厚亮麗的礦物質顏料,歷經千年塵封,如今依舊神采煥發。畫面深綠青翠的葵花,伴以鋅鈦白點綴有序的花瓣,與遠處飛來的蛺蝶正好遙相呼應。畫為佚名,竊以為,此為扇面整本冊頁,原內府珍藏扇畫至少有八開、十二開、十六開乃至更多。宋內府藏畫要求品質極高,宮廷畫家創作嚴謹不茍。所制系列花卉,按常理分析,應為一家所為,也就是說,應該有畫家的名款(一家言)。而此畫只能分析是,未具名款的其中一幀,并非畫家所具名款的最后一幅。高居翰博士言畫無款,而畫簽上題有黃筌款,應不類其風。古有:“黃筌矜富貴,徐熙工野逸”之說。而此幀扇畫敷色清麗柔和,畫風成對角式構圖,細勁流暢的完美線條,似有近南宋宮廷畫家李迪的繪畫風格。

元代佚名《溪畔聚禽圖》(圖3),紙本設色。此畫流入日本已數世紀之久,筆墨畫風有南宋宮廷畫家的遺風。舊式日裱多取宋代宣和裝,畫可能在流入日本之前,尺寸相對比較完整,后歷經歲月,畫亦有缺損,可說是命運多舛。重裝后, 畫比原 來尺寸略有縮減。從重裝后的畫面鑒識, 畫作紙張裝裱舊痕的折皺面積比較明顯。畫面描繪的是早春歲寒三友及群鳥嬉戲的生動場景。構圖精整,筆墨老到,點苔勾勒有序。尤其是溪畔密林的群鳥,頓使畫面變得鮮活而富有朝氣!元代文人畫家創作的繪畫思想,所表達的藝術動機是比較復雜的。雖破碎的國家早已被元韃子所統治,但畫家內心世界還是向往山林隱逸的無拘生活,更想通過自己手中的畫筆,來激情傳達這種無聲的筆墨泄憤!據高博士說,對于這幅畫的學術爭論還是比較激烈的。有些學者言其畫為金人作, 而多數學者還是傾向于元人畫作,最終能將此畫較為理性地定之為元代畫家的人是王己千。
明代張路《彈琴圖》(圖4),絹本設色,31.4×61厘米。張路(1464-1538),字天馳,號平山,以字行于世,祖籍河南開封人。能山水、精人物。早年學戴進,筆致細勁流暢,衣褶勾勒鐵線銀鉤,人物開臉清韻高古,頗具風神。后追“浙派”才氣畫家吳偉,一改細勁之筆,筆墨漸趨粗獷。平心而論,張路筆墨功力決不遜于吳偉,然散淡之潤略遜。雖如此,明代大文士詹景鳳對其畫風尤為推重。這幅畫應為大號冊頁,畫中似著名典故人物,被學者定為“伯牙為鐘子期彈琴”。畫人物難,能將人物畫得筆墨傳神則更難。張路所制這幅人物,在筆法上,深深汲取“畫圣”吳道子鐵線銀鉤的白描手法;同時,又融入戴進圓暢勁健的大氣筆墨,故使畫面內涵入骨三分。高士畫得如此傳神,更突出了畫家平時對人物形態觀察細致,畫面緊扣主題,這就是張路高超不二的藝術手段。難怪他被世人尊為“明代浙派畫家”之一。落款“平山”,似“元押”趣味!“景元齋”所藏張路這幀冊頁人物,可喻“神中之品”。
明代徐渭《瓜趣圖》(圖5),紙本墨筆。徐渭(1521-1593),浙江紹興人,他藝術之突出貢獻,就是首開中國“大寫意”花鳥,世尊“青藤白陽”!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長,號天池道人、青藤老人、青藤道人、青藤居士、山陰布衣等(名號眾多,略)。亦與文士解縉、楊慎并稱“明代三大才子”!徐渭曾曰:“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青藤所言,有過“自謙”。書法狂草雖獨步古今,而將世人普遍關注的“大寫意”花鳥貢獻,則“自謙”地定為“第四”,從中我們亦可清晰地感覺到,才子文人骨子里的藝術思想,是多么地“矜傲”!實際上,青藤居士無論“書畫詩文”,樣樣皆造詣精深,決不拆零。由于青藤書畫名氣實在太大,以至于其“詩文”被“書畫”大名所掩。“大寫意”花鳥的地位獨立,的確讓崇尚創新的文人畫家,有了自己耕耘的藝術園地。它風云驟變的藝術形成,給陳陳相襲的沉悶畫壇,當頭一擊重創!“景元齋”主人在獲此《瓜趣圖》之前,其畫面“品相”狀態非常之差,后經修復重裝,主人不得已,只好將畫中原來的墨色請人作了“技術性”的補筆,雖還原了“舊貌”,然青藤居士原先清晰明辨的神韻筆墨,反而變得愈加模糊了!雖為青藤真品,然亦為收藏之一大憾事也!雖又如此,吾輩則亦感眼福不淺!畫面寥寥數筆,意境神完氣足!墨分五彩的淋漓筆墨,盡顯青藤道人超然拔俗的狂放逸趣。

清代弘仁《仿陸廣山水筆意圖》(圖6),紙本墨筆,86.1×35.5厘米。弘仁(1610-1664),清代著名“四僧”(另有髡殘、石濤、朱耷)之一。俗姓江,名韜,字六奇,又名舫,字歐盟。明亡,仇視清廷,遁入武夷山為僧,字漸江,號梅花古衲,安徽歙縣人。擅畫能書通詩,尤精山水。平生最喜黃山,是“新安畫派”創始人。石濤有贊:“公游黃山最久,故得黃山真性情也,即一本一石,皆黃山本色。”可說評價之高!弘仁山水初法宋元,后喜蕭云從、倪云林。而其中,服膺倪云林時日最久。此幅是意仿元人陸天游(廣)的山水,而從筆墨畫風看,好像更加接近黃大癡(公望)。畫中“筆意”的“意”似乎就能說明問題。公之所“意”,乃是移轉多師,胸積丘壑之氣,更是深入理解畫中筆墨之真意!決非一般人機械之仿而少筆墨真性。我讀這幅畫的個人感覺是:“氣得陸氏之沉靜,墨積大癡之幽厚,筆入云林之散淡。亦感氣韻生動,雄秀蒼郁,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之使然!”黃賓虹曾評董畫曰:“董北苑(源)畫,近看只是筆,參差錯雜,不辨所畫為何物。遠觀則層次井然,陰陽虛實,處處得體,不異一幅極工細之作。”此語若用弘仁畫中,亦當妥切。“景元齋”所藏這幅弘仁山水,應該是其頗具代表性的扛鼎畫作之一。為什么我們在品鑒弘仁的畫時,一再強調其最喜倪云林(瓚)筆墨,無論是其創作的,還是意仿的,畫風筆墨中,都深深藏有倪氏空逸散淡的影痕。周亮工《讀畫錄》曾記:“弘仁喜仿云林,遂臻極境。江南人以有無定雅俗。如昔人之重云林然,咸謂得漸江足當云林。”可見周深愛漸江畫,言得漸江畫可比云林,亦當公允之評!
靜靜觀賞“景元齋”的古畫豐藏,它讓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撫。我雖沒有直接面對這些真品原跡,但它所承載著歷史歲月的傷痕,決不是我們用一句話、兩句話能說得清和道得明的。在這冊畫集中,我們不僅看到了古代畫家高超的繪畫技法,更看到了每位畫家那不平凡的人生經歷,以及博大精深的藝術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