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朋友圈看到中學時代一位師妹自駕游時拍的照片,令我大覺驚艷。我驚艷的不是照片的景色拍得如何美輪美奐,而是那筆底生花的文字說明。我在微信中說:“認識你幾十年,現在才知道你原來有那么深的文學底蘊。”師妹驕傲地說:“你的恩師李裕昌也是我崇拜的語文老師呵。”
不久,師妹又把一組幾位老同學到深圳看望李老師的題為“鵬城訪師”的照片發給我,其中一首《浪淘沙·訪師》的詞吸引了我的眼球。師妹告訴我,此詞是她的一位當檢察官的同學兼好朋友寫的。“她也是李裕昌老師的得意門生。”
李裕昌老師曾是當年廣州市第十五中學(現并入廣東華僑中學)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指導老師。那時的宣傳隊,等同于現在學校的藝術團,唱歌跳舞,宣傳毛澤東思想。我從讀初一起就是校宣傳隊一員,也是在那里認識了后來加人的師妹。李老師當時又是師妹的語文老師,所以有了前面一說。
我不知道李裕昌老師從教幾十年來,究竟培育了多少文字功底極佳,且在各行各業出類拔萃的門生。因為李老師既不是我的語文老師,更不是我的班主任,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李老師的門徒,但我自始至終視李裕昌老師為我文學生涯的啟蒙恩師。是他,為當年混混沌沌的我,打開了文學圣殿大門的一線縫隙。
當年李裕昌老師接管文藝宣傳隊時,我還在讀初一,那時的李老師未及而立之年,高高瘦瘦,一頭天生的卷發,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張嘴就蹦出一口帶著濃厚客家腔的普通話。
在我的記憶中,李裕昌老師既不會編舞跳舞,也鮮見他指導我們歌唱,但他卻是我遇見到的第一位成色十足的文學青年。
李老師組織我們排練的第一個節目是一個歌舞組合,它通過獨唱、合唱和舞蹈,表現了我黨從建黨到建國的輝煌歷史。這種歌舞表演模式,在那個時代是一種舞臺潮流,如今每逢黨慶國慶等重大節日,在央視也不時可見。因為一首歌、一個舞蹈就代表一個歷史時期,跨度很大,所以過場往往需要一段朗誦來串連。
那天,宣傳隊的同學圍坐在學校禮堂的舞臺上,人手一份由李裕昌老師親手用鋼板刻寫(后來我聽師妹說起才知道,李老師原來還是軟硬筆書法的高手,并出版過軟硬筆書法專著),并用發黃的紙油印的劇本,劇本上面有要表演的歌曲,還有一段接一段蕩氣回腸的串詞。
李老師站在舞臺上親自為我們誦讀示范。那些串詞無疑是他的心血力作,而串詞本身就裹挾著那個時代“五洲震蕩風雷激”的高亢,再加上李老師用一口同樣高亢的客家普通話誦讀起來更是聲情并茂,慷慨激昂,讓坐在舞臺地板上的聽者,個個血脈僨張。
在舞臺弱弱的燈光下,我看見李老師滿臉泛紅,額角發著亮光,鼻尖上還沁出了細微的汗珠子。他語調鏗鏘抑揚頓挫,口中吞吐著黃鐘大呂之音,還極富表現力地不停手舞足蹈。
他如癡如醉;
我也如癡如醉。
這是我第一次那么直觀、真切地體味到了文學的魅力。
然而,與我日后的文學創作最有直接聯系的,則是李裕昌老師在那次誦讀后不久,要我們每人為宣傳隊創作一個節目,形式不限。
這次作業對擅長唱歌跳舞的同學似乎不難,或以歌編舞,或以舞助歌,總有他們的辦法。我一不擅歌,二不長于舞,從剛進學校讀初一開始,老師就把我拉進宣傳隊,本身就是一件頗奇怪的事情。那時的我個子小小,瘦瘦弱弱,唱歌跑調,跳舞手腳僵硬,在隊內只是個跑龍套的角色,隨時都有被踢出宣傳隊的危險,更遑論編舞排歌了。
幸好我在上小學的時候,就著迷于閱讀各種各樣的書籍。當年在廣州的街頭,有不少書攤,花5分錢就可以在書攤租書回家看,花1分錢則只能在街邊書攤看,到天黑人家收攤就得還書。因為沒錢買書、租書,我便經常站在街邊租書人的身后蹭書看,這叫做“打書釘”。
文化大革命學校停課,我閑著沒事,除了“打書釘”外,就到處找書看,連禁書、被人遺棄殘缺不全的書也不放過,拿著就看。實在沒書看了,鄰居大哥哥大姐姐的中學、大學課本也看。甚至冒著街上武斗的危險,跑到北京路上去看大字報。當然,也看了不少刊登在當時造反派油印小報上,用作宣傳的“三句半”“對口詞”。
為了能繼續留在宣傳隊里混日子,于是,我絞盡腦汁,調動所有在腦海里幸存下來的閱讀庫藏,花了好幾個日夜寫了一個短短的迎合了當時“革命形勢”的“三句半”(注:三句半是一種中國民間曲藝表演形式。每段內容有三長句一半句。一般由4人演出,3人說三長句,最后1人只說簡短兩個字的半句,故稱“三句半”)。
當我戰戰兢兢地把自己的文藝處女作交給李老師時,李老師只睨了一眼,沒有說話,我更無法窺見他那副深度近視眼鏡后面的表情……
忐忑不安中度過了幾天,又是宣傳隊排練節目的時間。李裕昌老師開始安排節目分配演員,我被分配演一個“三句半”的節目。當然,就是只說簡短兩個字的半句的那個角色。
劇本發下來了,我驚悸地發現,這次要排練的竟然就是我的處女作“三句半”,而且一個字也沒改!
在我的記憶中,從沒聽到李裕昌老師在公開的場合對我說過半句表揚的話,但自此以后幾年,我幾乎成了學校宣傳隊的專職編劇。小話劇、小歌劇、相聲、三句半、快板以及報幕串詞等,全由我一個人“承包”了。可以說,每次學校宣傳隊的演出,除了唱歌、舞蹈節目外,差不多有一半的節目,均來自我的創作。
2017年新年伊始,當年學校宣傳隊的老同學們小聚。曾任宣傳隊長的黃女士對我說:“當年,李老師不知有多么的寵你,宣傳隊什么雜務都不用你干,還讓你占用學校廣播室,讓你可以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躲在那里寫劇本。你知道當時我們有多么眼紅你呵!”
春節期間,見到比我高兩屆的宣傳隊老彭隊長,他也說了同樣的話:“當年,李老師不知有多么的寵你……”
那年,我未滿十四歲。
在那個政治極度敏感時代,讓一個未滿十四歲的初一學生,承包了宣傳隊半臺節目的創作,那是什么樣的信任,什么樣的眼光,什么樣的胸懷?這對我后來的文學生涯,更是一種不可缺失的激勵!
正是李裕昌老師在那個特殊時代,讓我擁有了這一段特殊的經歷,讓我窺見了文學圣殿大門后面的輝煌,點燃了我當作家的夢想。
所以,我不敢把自己硬擠進李裕昌老師燦若繁星般的高徒隊列中,但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我文學生涯中的啟蒙恩師,并一直以此為榮。
(本文作者系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