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彥斌
(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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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視點】
周有光的世界文化視點及其心路歷程*
曲彥斌
(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1)
在全球化時代,要從世界來看國家,不要從國家來看世界。周有光提出“全球化時代的世界觀”這個命題的路徑,是從關于人類文化的深入思考入手的,是長時間探析人類文化發展軌跡的結果。當下,面對中國乃至歷史的現實和世界與中國的互動性發展狀況與態勢,周有光“全球化時代的世界觀”這個命題及其視野,至少可以引發我們三點啟示性思考。首先,是讓古老的中華傳統文化在全球化過程中實現“鳳凰涅槃”。其次是,破除狹隘的故步自封和“大國小民”心態,繼續加大改革開放的廣度和深度是自立于世界之林的不二選擇。第三,在全球化現代文明進程中堅持獨立自主與世界和諧共進。祝愿文化老人——文化啟蒙思想家周有光先生112歲華誕康壽快樂,周有光文化精神之光不斷光大!
周有光;世界文化視點;雙文化
丙申年的臘月十六,有一位1906年1月13日出生于江蘇常州青果巷的跨世紀文化老人,就迎來了他112歲的華誕。“人生七十古來稀”。這位老人八十歲之后、特別是百歲高齡以來,仍在孜孜不倦地思考和著述。其言論思想,仍然備受社會關注。這位“皓首窮經”的跨世紀文化老人,就是集經濟學家、語言文字學家和文化學家(思想家)于一身的周有光先生。

108歲時的周有光先生(《中國青年報》2016年1月21日第6版)
有人動議,“完全可以創造一個新詞,把110歲以上的老人叫作‘有光’”。中國近代史學者馬勇說,近代思想家的巨大變化大都是年輕時激進,中年時開始調和平庸,到老年時趨向保守。但這樣一個規律,被周有光先生用行動徹底顛覆。“他的思想活力、精神活力,能給年輕人帶來希望和力量。”周老說,“年齡老了,思想不老;年齡越大,思想越新;年齡一年一年大,思想一年一年進步才好!”[1]
周有光其人:從“合肥張家四姊妹”的故事談起
周有光是一位集經濟學家、語言文字學家與文化啟蒙思想家于一身的不多見的長壽學者。但是,由于學者、專家不是歌星那樣的“公眾人物”,當今仍會有許多人未必都知道周有光這樣對國家作出重大貢獻的人物,就像人們未必有興趣知道眾多學術界精英人物或象牙塔中的科學家一樣,亦可謂很正常。所以,為了解周有光其人其事,我們不妨從“合肥張家四姊妹”的故事談起。
所謂“合肥四姊妹”,是原籍安徽合肥的淮軍主將、兩廣總督署直隸總督、晚清洋務專家張樹聲的四位曾孫女。她們的父親張武齡,字繩進,后來又取名張冀牖(1889—1938),民國著名教育家。先后創辦有私立蘇州樂益女校、平林中學,致力于推進平民教育。
當時蘇州人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1933年4月30日,28歲的周有光與“合肥張家四姐妹”中的二妹張允和步入婚姻殿堂,成為四姐妹中最先結婚的一對幸福伉儷。隨后,這年的9月9日,沈從文在當時的北平中央公園與三妹張兆和結婚。小妹張充和(1914年——2015年6月18日),她與德裔美國漢學家傅漢思結婚后,于1949年1月移居美國康涅狄格州的北港口。50多年來,先后曾執教于哈佛、耶魯等20多所大學,傳授書法和昆曲,為弘揚中華傳統文化默默地耕耘了一生。因學識淵博多才多藝而頗有名望,被譽為民國閨秀、“最后的才女”。2015年6月18日凌晨,張充和在美國去世,享年102歲。至此,著名的“合肥張家四姐妹”四對伉儷之中,僅有111歲的周有光先生健在。用周老通常的幽默說法,那是上帝把他忘了。
相鄰蘇州不遠的的常州,走出了中國語文現代化的四位著名語言學家,那就是“注音字母”的主持人吳稚暉,“國語羅馬字”的主創人趙元任,“拉丁化新文字”的主創人瞿秋白,《漢語拼音方案》的主創人周有光。[2]
先后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和日本京都帝國大學的周有光,早年一直從事金融經濟專業教書和在銀行任職,曾被新華銀行派往美國紐約和英國倫敦任職。張森根先生稱,“周先生一生分了三個階段:50歲以前他是個銀行家;50歲到85歲,共35年,他是語言文字學家,他的精力都傾注在語言文學;85歲以后,共25年,他是啟蒙思想家。我認為,周先生在第二段人生中立下了不起的功績,但第三段的閃光點,不亞于第二段,甚至比第二段還要了不起。”[3]
周有光一生主要的學術成就和建樹,可分為兩個階段,一是1955年奉調至京出任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任研究員、委員,改行從事語言文字研究,主要是參加制訂漢語拼音方案。周有光先后提出普及普通話的兩項標準,即全國漢族學校以普通話為校園語言,全國公共活動以普通話為交際媒介;以及漢語拼音方案三原則,即拉丁化、音素化、口語化。據報道,最初制定漢語拼音方案,主張用漢字筆畫字母的人占大多數,只有周有光和少數人主張用羅馬字母,毛澤東也贊成前者。周有光回憶:“毛主席問我到底贊不贊成漢字筆畫字母。我不敢反對毛主席,但我可以不說話;再問,還是不說話。毛主席見我不說話,于是宣布休會。”后來,周有光把他寫的《字母的故事》給毛澤東看。再開會時,毛澤東主動提出,漢語拼音還是用羅馬字母好,國際通用。[4]以26個拉丁字母為注音基礎,周有光主持編寫的漢語拼音方案,于1958年,漢語拼音方案經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至今仍然通用。1979年-1982年,周有光出席國際標準化組織會議,促成國際投票通過漢語拼音方案為拼寫漢語的國際標準(ISO7098)。之后,周有光繼續研究以詞語為單位的拼音正詞法,形成《漢語拼音正詞法基本規則》,1988年公布。他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主編《漢語拼音詞匯》,成為電腦中文詞庫基礎。因此,被譽為“漢語拼音之父”。

周有光106歲時手書“要從世界看國家,不要從國家看世界”。
再即從其85歲開始至今的30多年來,告別其他社會身份,特別關注中國的現狀與前途,思考文明走向。106歲時,他還提出用“三分法”總結“人類歷史的演進軌道”:“文化從神學思維到玄學思維到科學思維;經濟從農業化到工業化到資訊化;政治從神權統治到君權統治(專制)到民權統治(民主)”,認為“世界各國都在這同一條歷史跑道上競走,中國不是例外。審視中國在這條跑道上已經達到什么程度,是每一個知識分子的歷史責任”。盡管周老一再謙稱自己不是文化學家,但所思所談大都屬于社會文化問題批評范疇,有其獨到的文化思想,出版了《漢字和文化問題》(遼寧人民出版社1999年)《文化學叢談》(語文出版社2011年)《文化暢想曲》(中國青年出版社2007年)等多部直接冠名“文化”的著作。
作為語言學家的周有光先生,有一個基本的學術觀點,那就是:“語言使人類別于禽獸,文字使文明別于野蠻,教育使先進別于落后。”這個語言學、人類學家的共識,也是周老最基本的文化觀念。
周老曾說,“我是認真地思考了這個世界的”。[5]現年111歲的周有光先生,自85歲至今,20幾年來,他以自己的執著與智慧成為一位備受人們尊崇的文化啟蒙思想家。晚年周有光以獨特的風格對人類文明和中外歷史經驗教訓進行新的審視。他這個對國家、社會和文化發展等深層次的問題進行的系統而縝密的探索所提出的世界文化視點,是其最深沉的文化思考,也是在知識界產生了廣泛影響的一大重要學術貢獻。

《周有光文集》15卷,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出版。
他以超然物外的胸襟、氣度,開寬、深邃的世界眼光和歷史眼光所提出的“全球化時代的世界觀”,是一個具有時代意義的命題。這個命題為人們打開了一個如何理性地面對歷史和現實的文化視點,一個審視歷史與現實的路徑。主要就是[6]
擴大視野要把本國觀點改為世界觀點。從本國看本國要改為從世界看本國,從本國看世界要改為從世界看世界。中國人民要改,世界各國人民都要改。
全球化時代的世界觀,跟過去不同:過去從國家看世界,現在從世界看國家。過去的世界觀沒有看到整個世界,現在的世界觀看到了整個世界。在全球化時代,由于看到了整個世界,一切事物都要重新估價。
簡言之,就是,在全球化時代,要從世界來看國家,不要從國家來看世界。
周有光提出“全球化時代的世界觀”這個命題的路徑,是從關于人類文化的深入思考入手的,是長時間探析人類文化發展軌跡的結果。有人問他“近來發表一些關于文化的文章,是不是50歲從經濟學改為語言文字學,100歲又要從語言文字學改為文化學了?”,他則風趣地答道:“從經濟學改為語言文字學是偶然,從語言文字學改為文化學是必然。語言文字學跟文化學的關系太密切了。不過,我年紀太老,精力已衰,不能深人研究,只能摸摸皮毛。當蕪之言不值方家一笑。”[7]

這一點,僅從一部他85歲以后陸續撰寫的研究文化問題的隨筆集《學思集:周有光文化論稿》[8]所輯文章篇目題名即可略見端緒。例如是書目錄所載:人類文化問題的再思考/華夏文化如何弘揚/儒學的現代化/人類社會的文化結構/傳統文化和現代社會/四種傳統文化的歷史比較/現代文化的歷史背景和基本特點/世界四種傳統文化略說/雙文化和雙語言/全球化和現代化/華夏文化和歷史發展/華夏文化的光環和陰影/文化傳播和術語翻譯/漢字文化圈/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傳統宗教的現代意義/漫談西化/科學的一元性/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文化的新陳代謝/語言生活的歷史進程/語文規劃和社會建設/中國語文的時代演進/舊事重提談文字類型/漢字性質和文字類型/中國文化跟國際現代文化的接軌等。通覽這些篇章,足見周先生關于人類文化的思考、探索與研究之廣泛、深入與嚴謹。
作為一位當代“文化啟蒙思想家”,具體支撐周有光“要從世界來看國家,不要從國家來看世界”這個著名命題的,則是他的全球化視野下的文化觀,是他提出世界文化視點命題最基本的心路背景。此外,《文化學叢談》等書所輯一些有關文化思考的文章言論為例,似可很清晰地顯示著周老的文化思路軌跡。
例如,他認為:
關于人類文化的特征:
人類文化的特征主要指兩件事:一是人類文化的結構,而是人類文化的運行。文化結構指文化的分布和文化的層次。文化運行指文化的聚合和文化的發展。(《文化學叢談》)
關于雙文化時代:
在全球化時代,世界各國都進入國際現代文化和地區傳統文化的雙文化時代。(《文化學叢談》)
人類文化的流動:
文化如水,從高處流向低處。中國文化流向日本,西洋文化流向日本,日本文化流向中國,印度文化流向中國,中國文化沒有流向印度。希臘文化流向西歐,西歐文化流向美洲,美國文化流向西歐和全世界。文化流動,是永恒的規律。(周有光《晚年所思2》第108頁,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出版)
科學是世界性的、一元性的,沒有東方、西方之分。任何科學,都是全人類長時間共同積累起來的智慧結晶,知識在世界范圍交流,不再有“一國的科學”“一族的科學”“一個集團的科學”;學派可以不同,科學總歸是共同的、統一的、一元的。(周有光《科學的一元性 ——紀念五四運動七十周年》,《群言》1989年第3期)
關于東方與西方文化:
把人類文化簡單分為東方與西方文化,不符合歷史真實,而且中國只是東方文化的一部分,不能代表全部東方文化。即使是這樣的劃分,現在也已經過時了。因為世界性文化就是“國際現代文化”。任何國家,一方面要傳承傳統文化,一方面又要接受國際文化,國際文化是主流,傳統文化不會消滅,傳統文化都在改進。每個國家都自覺地或不自覺地生活在地區傳統文化和國際現代文化之中,所以說,現代是“雙文化”時代。(《朝聞道集》)
關于文化的生命:
朝代更替,文化并不跟著更替,文化的生命比朝代更長。(《文化學叢談》)
有了現代文化,不是就不要傳統文化了。現代文化和傳統文化是相輔相成的。現代人是“雙文化人”,既需要現代文化,又需要傳統文化,甚至既需要科學,又需要宗教。(《文化學叢談》)
在全球化時代,世界各國都進入國際現代文化和地區傳統文化的雙文化時代。(《文化學叢談》)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無不展示著這位文化啟蒙思想家的睿智與智慧。
周有光認為,“文化像水,是流體,不是固體;它永遠從高處流向低處;如果筑壩攔截,堤壩一坍,就會潰決。文化有生命,需要不斷吸收營養,否則要老化,以至死亡;古老的文化搖籃一個個化為烏有了,只有中國巍然獨存,但是處于第三世界。文化有磁性,對外來文化,既有迎接力,又有抗拒力;是迎是拒,由主觀和客觀的因素來決定。文化像人,有健全、有病態、還有畸形。”“文化交流有各種模式,可以歸納為替換和溶合兩類。溶合分混合和化合。混合分重疊和嫁接。化合分全化合和半化合。太平洋中一些島嶼國家拋棄了他們的本土語言和本土文化,全盤西化,這是文化的替換。生物學家到禮拜堂去做禱告,既信進化論,又信上帝創造論,這是文化的重疊。佛教和西藏固有宗教結合成為喇嘛教,這是文化的嫁接。日本明治維新是封建和資本主義的半化合。某些民族統治中國幾百年以后同化于漢族是全化合。”[9]最新出版的《從世界看中國》[10],則集中地全面展示了他關于“全球化時代的世界觀”命題的學術思想。
周有光認為,“人們常常把世界文化分為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這種文化的‘東西兩分法’不符合歷史事實.自從上古兩河流域和尼羅河流域的早期文化消亡之后,多個文化搖籃聚合成為四種地區傳統文化:西歐文化、西亞文化、南亞文化和東亞文化。西歐文化傳播到美洲,稱為西方文化。亞洲三種文化合稱東方文化。東亞文化是東方變化之一種。在全球化時代,地區傳統文化相互接觸,相互學習,其中的精華部分已經凝聚成為不分地區、沒有國界的國際現代文化,這是全人類“共創、共有、共享”的文化。開始時期,西歐的貢獻較大,后來其他地區文化也越來越多地做出貢獻。人類已經進入雙變化時代,一方面生活在國際現代化中,另一方面保留、整理和改進傳統文化。國際現代文化是主流,正在迅速發展,覆蓋全球。世界各國的發展進程有先有后,但是后進的遲早要跟上先進的,不可能抱殘守缺,以不變應萬變。這就是人類文化的發展規律”[11]。
再有,全球化時代的文化問題繞不開世界上紛繁復雜的宗教問題。可以說,宗教問題是歷史上也是當今世界最為棘手的社會文化問題。周有光注意到了關于傳統宗教的現代意義,他認為:“在全球化時代,一切國家的文化都包含兩個部分:一部分是世界共同的現代文化。另一部分是各國不同的傳統文化。現代文化包含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以及共同的現代生活,例如電燈、電話、電視、電腦等的利用。傳統文化包含本國的文史哲,以及藝術和宗教。”“宗教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跟現代文化應當相得益彰,不應當彼此排斥。宗教能執行世俗制度所難以完成的任務,例如道德的教化、人格的升華。但是宗教控制政治阻礙社會進步的時代必然要結束。傳統宗教理應得到尊重,但是以不妨礙世界和平和人類進步為限度。超過限度就不可避免地要發生歷史的碰撞,而歷史的車輪是不可抗拒的。宗教為來世服務之前,先為現世服務,使人們看到,世俗社會能建設得如此美好,更相信天國一定是無比完美。這就是傳統宗教的現代意義。”[12]
思考人類文化的發展規律,在于清醒地理性評價歷史悠久而輝煌的自身文化價值、地位與走向,進而既不枉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在《學思集》后記中,周有光說,“我在學習中了解到,人類文化從古到今,不斷由分散趨向聚合。5500年前,歐亞大陸上興起多個文化搖籃,后來漸漸合并成為四大地區傳統文化:東亞文化、南亞文化、西亞文化和西歐文化。19世紀以來,全球化運動加速發展,地區傳統文化的精華部分相互融合,形成高出于地區的“共創、共有、共享”的國際現代文化。今天世界各國都生活在各自的傳統文化和共同的國際現代文化的“雙文化”之中”[13]。
人文社會科學家,除了要接受先賢、他人的知識外,還要從自身的閱歷體悟中汲取知識。否則,他的知識結構就未免顯得單薄,有缺失,不完整。有學者談到[14]:
周有光先生是一個啟蒙的思想家,但是為什么在他的晚年,在思維能力衰退的時候,他能夠迸發出這么有份量的思想。最初我覺得不可思議,讀了周先生的口述歷史以后,我覺得周先生之所以晚年的思想這么充滿了歷史的智慧,是由于他不斷地做事積累下來的人生閱歷。
周先生一生永遠在做獨立的事,不斷做事的過程中,積累下來豐厚的歷史的經驗和人生的閱歷。他一開始從圣約翰,然后從光華畢業以后,應該說,他接受了中國最早的職業教育。從江蘇到浙江,然后他回到上海以后,應該也是在中國最早的銀行業、金融業里參與現代的金融事業,在里面做了非常具體的工作。除了金融業,他也做其他方面的社會工作,他擔當了很多推動當時社會進步的工作。
周先生曾任全國政協第四、第五、第六屆委員;還先后擔任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委員、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委員、語言文字應用研究所研究員、《漢語大詞典》學術顧問、《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文版)中美聯合編審委員會編審、《不列顛百科全書》(國際中文版)顧問委員會顧問、中國語文現代化學會名譽會長等。他一生歷經四種政權“清朝、北洋軍閥、中華民國和新中國四個時代”的“四朝元老”,親歷改朝換代的社會動蕩,見證了了八年抗戰和十年文革。同時,還有著海內外多種生活經歷。他曾留學日本,并在美國華爾街工作期間游歷過許多國家。他精通英語、法語、日語等多種語言,一生經歷了無數重大歷史事件,閱歷了許多世界級名人,他與民國政要蔣經國打過網球,與世界幾大科學家愛因斯坦有過交集交談。這些,都為其85歲之后榮獲文化啟蒙思想家盛譽的必要前提。
他百歲之后,仍然思維清晰而敏捷,仍然保有強烈的探索人類發展基本規律和當代科學技術新知識的濃厚興趣,密切地關注海內外的重大事件和變化,每天閱讀、思考,筆耕不輟,不斷有新著問世。在他已出版的大約40多部著作中,幾乎有半數是在85歲之后(1991年以來)出版的,特別是其中有十來部書則是他百歲以后出版的,集中反映了他對文化學、人類發展史以及21世紀發展前景等宏大問題的思考和研究。是迄今仍在從事學術工作的最高壽學者,被譽為學術界真正的長青樹,聲望超越了國界,對當代思想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世界上的事情是紛繁復雜的,昰動態的,是迂回式的,是瞬息萬變地曲線運動著的。即或是審視、評價過往的歷史軌跡,亦必然由于認識的與時俱進乃至變化而并非一成不變,也處于動態的過程。關于一個歷史人物或一個歷史事件的評價,坐井觀天和盲人摸象都會以偏概全。
學者的社會責任在于直面社會的現實,關注影響社會健康發展的動向和事物。當下,面對中國乃至歷史的現實和世界與中國的互動性發展狀況與態勢,周有光“全球化時代的世界觀”這個命題及其視野,至少可以引發我們三點啟示性思考。
首先,讓古老的中華傳統文化在全球化過程中實現“鳳凰涅槃”。
在周有光的“全球化時代的世界觀”命題視野中,“文化是人類創造的物質和精神的財富。傳統文化是民族、國家或地區的文化遺產。每一個民族都有長期積累起來的傳統文化。由于社會的發展水平不同,傳統文化有先進和落后的區別。又由于具體條件不同,各民族的傳統文化有各自的特色。”[15]“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傳統文化,每一個民族都熱愛甚至崇拜自己的傳統文化。但是,在現代,任何民族都無法離開覆蓋全世界的現代文化。民族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之間的矛盾如何解決呢?環顧世界,到處都是雙文化現象:內外并存、新舊并用,實行雙文化生活。雙文化的結合方式有:并立、互補和融合。不同的社會選擇了不同的結合方式。事實上,今天的個人和國家已經不自覺地普遍進入了雙文化時代。”[16]但是,“在全球化時代,由于看到了整個世界,一切事物都要重新估價。”如何評估中華傳統文化,自當是國人首先面對的問題。
對此,周有光先生的看法是,中華傳統文化既有光環也有陰影。“為封建制度服務了2500年的華夏文化,要想轉化成為現代文化,那是一場脫胎換骨的大手術。如果對華夏文化的陰影,在理論上不敢徹底批判,在制度上無法嚴格防止,那么,我們將背著陰影遺產進入第三個千年紀。”因而,“復興華夏文化,不是文化復古,而是文化更新:不是以傳統文化代替現代文化,而是以傳統文化輔助現代文化。根據現代需要,用科學方法,學習和實踐古人的有益教誨。”[17]或言之,必須理性認識歷史悠久的古老文明,讓中華傳統文化與時俱進,在全球化過程中實現“鳳凰涅槃”,煥發青春再創輝煌。
其次,破除狹隘的故步自封和“大國小民”心態,繼續加大改革開放的廣度和深度是自立于世界之林的不二選擇。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1845—1932)成為了美國在華最為著名的傳教士之一。1906年,他向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建議,將清王朝支付給美國的“庚子賠款”用來在中國興學、資助中國學生到美國留學,直接促成了后來清華大學和他的幾本有關中國的著作,諸如《中國文明》《中國人的素質》《中國鄉村生活:社會學的研究》《中國在動亂中》等,在美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風行一時,幾乎成了西方社會了解古老中國的入門讀物,對西方世界的中國觀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無論是研究來華傳教士和近代中美關系,還是西方近代的中國學與中國觀,他都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人物。他撰寫的《大國與小民:外國人眼中的中國范兒》,以其描述剖析中國人的特性之精準、透徹、犀利,被譽為“中國版的《菊與刀》”,直接刺激了關于中國國民性問題的思考。甚至,魯迅、林語堂、柏楊等抨擊國民劣根性之舉亦不乏其影響的痕跡。
作為關系國民素質的重大社會文化問題,盡管說并非本土所自生自長而是一個外來自西方世界含有殖民色彩的話語,但傳統文化重大糟粕和國民劣根性卻是毋庸回避的客觀存在,豈可諱疾忌醫?盡管這是一個來自西方的、不乏殖民話語色彩的視角,卻也值得轉換為國人反思、自省的視角。近代以來,我們的國運畢竟幾度處于一蹶不振態勢,備受外國強權欺侮。欲重振國運雄風,便需以史為鑒,深刻反思自省,正視積弊,正視現實;就必須積極借鑒發達國家崛起與騰飛的先進經驗,臥薪嘗膽;就必須切實破除狹隘的故步自封和“大國小民”心態,堅持擴大開放的幅度,繼續加快改革步伐,亦即惟有改革開放的廣度和深度,別無選擇。否則,只能沿襲積弱積貧的自毀之路,難以自立于世界之林。
第三,在全球化現代文明進程中堅持獨立自主與世界和諧共進。
關于文化之于全球化發展的大勢,周有光認為:“21世紀是全球化世紀。世界的文化結構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層次是國際現代文化,簡稱現代文化;第二層次是民族的、國家的或地區的傳統文化。現代文化是多種傳統文化的先進部分經過聚合和提高而形成,是人類“共創、共有、共用”的新時代文化。”“現代文化的形成和發展,并不排斥傳統文化的繼續存在。現代文化和傳統文化是并存并用、相輔相成的。今天是雙文化時代,任何國家都是一方面保存和改進傳統文化,一方面利用人類“共創、共有、共用”的現代文化。”[18]
關于人類文化的接觸、強權與先進文化、文化的和諧與沖突,周有光先生提出,“不同的文化相遇,可能發生三種情況:1.并立、互補;2.融合、更新;3.排斥、沖突。”“從短期來看,強權可以戰勝公理。游牧民族可以戰勝農耕民族。從長期來看,公理必然戰勝強權,先進文化代替落后文化是歷史的規律。”“和諧是常態,沖突是變態;和平時常態,戰爭是變態。”至于能否避免文化沖突,“現在只能做到堅守沖突、縮小沖突;如何永久和諧共處,是全球化時代人類面對的最大問題”[19]。必須清醒的一點是,中國是中國人的中國,也是世界的中國。因為,中國之為中國,并非孤立地存在。在全球化進程中要清晰準確地把握大勢,把握定位,把握機遇,創造條件,揚長避短,才能在全球化現代文明進程中堅持獨立自主與世界和諧共進。
2013年11月26日,在祝賀周有光先生109歲華誕前夕,本人曾專程前往京門拜訪了周先生并提前向老人家拜年、賀壽。在隨后出版的《文化學刊》2014年第1期,特別組織了這期《文化視點》欄目的《文化精神之光:文化老人周有光109歲賀壽專題》,為當今學界的“人瑞”周有光先生賀壽。在題為《周有光先生的文化精神之光——文化老人周有光109歲華誕賀壽專題引言兼新年賀辭》中,我寫道:
古人云:“乾坤以有親可久,君子以厚德載物。”(晉潘岳《西征賦》)周先生仁智壽兼備,“仁智之壽”也。“有光一生,一生有光”。支撐周先生“仁智之壽”的,是其內在的旺盛生命之光。其生命之光之所以旺盛,則在于由其高尚的人格、優秀的學術品格和科學精神凝為一體的“周有光文化精神之光”——體現著走過優秀知識分子品格的文化精神。
學者是探索真理、追求真理的思想者,是人類的智者和頭腦。周先生日前為本刊題辭,“了解過去,開創未來,歷史進退,匹夫有責”,以及“《文化學刊》,促進文化”,亦正是“文化精神之光”的寫照。
從那一年起,《文化學刊》每年的第一期都特辟文化老人周有光的賀壽專題,主旨就是一個:深入闡釋解讀周有光先生的文化思想,弘揚周有光的文化精神之光。
周有光先生說:“上帝把我忘記了,把我遺忘在世上了。感謝上帝,在我這個年紀仍有一個清晰的頭腦和保持著思考能力。雖然我對個人生與死早已置之度外,但我清醒地意識到我所記憶的歷史依然在前行之中。”“自從85歲從辦公室回到家里,工作和思考是我個人生活中的最大樂趣:我比以往更關心中國的發展和走向;關心整個世界不斷出現的變化。這是我退休以后,以我自己的方式履行一個世界公民的職責。我希望我一直關心的中國會變得更好,更有前途。雖然有許多事情不盡如人意,但我還是相信人類發展具有某種共同規律可循,追求思想自由和民主權利是各個國家不可抗拒的現代潮流。當然,我希望人們保持耐心和信心。”當然,我們也“感謝上帝”把周老“遺忘在世上”并保持著“一個清晰的頭腦和保持著思考能力”為現代文明源源不斷地奉獻才智。
作為一位常青樹式的智者,周有光先生頗有一些深刻警醒的睿智言論散見其各類篇章之中,成為令人反復咀嚼汲取的文化營養。例如:
學而不思則盲,思而不學則聾。
只有清算過去,方能開創未來,華夏文化任重道遠。
21世紀人的座右銘是:了解過去,開創未來,歷史進退,匹夫有責。
迷信時代要過去了,盲從時代要過去了,現在是獨立思考、擇善而從、不拘一格、奮力求進的“與時俱進”時代了。
如果能讓更多人關心中國的前途和歷史,從中辨識出謬誤和光明,那是我期望看到的。
讓我們品味著這些智言睿語,共同祝愿文化老人——文化啟蒙思想家周有光先生112歲華誕康壽快樂,周有光文化精神之光不斷光大!
[1][5]謝湘.百歲學者周有光:我是認真思考了這個世界的[N].中國青年報,2016-01-21(6).
[2]趙賢德.常州籍四大語言學家與中國語文現代化[M].鳳凰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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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 丹】
K825.5
A
1673-7725(2016)12-0006-09
2016-10-31
曲彥斌(1950-),男,山東蓬萊人,研究員,主要從事民俗語言學和社會生活史等研究。
*本文原題為《走向世界追趕現代文明的先驅:周有光先生世界文化視點解讀》,系作者于2016年10月31日應邀在鄭州大學西亞斯國際學院第十八屆國際文化節開幕式后所作專題學術報告的刪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