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爽
中國北京南郊,1865年秋。
永定河在華北大平原上緩緩向東流動,在地勢低洼處形成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湖泊,北京人俗稱“海子”。包裹著這些“海子”的,是一片片樹木蔥蘢的密林、中間間隔著低矮的灌叢和蒿草沒膝的草地。這一大片如今屬于北京南四環到南六環之間的地帶,在清朝時被一堵高高的圍墻圈起,像內城的紫禁城一樣擁有多座“宮門”,并有重兵守衛,這就是清朝的皇家獵苑——南苑。
南苑在清初的時候曾經非常熱鬧,尚武的皇帝經常帶著大臣們到這里縱馬馳騁、圍獵游玩。不過到19世紀60年代初期,也就是同治初年,第二次鴉片戰爭結束、《北京條約》剛剛簽訂的那段時間里,這片獵苑卻很久沒有圣駕降臨了。不到十歲的皇上同治帝,整天除了坐在養心殿的珠簾前面做傀儡,就是在南書房被滿漢師傅們拘著讀書,而這個國家的實際統治者——兩位年輕的寡婦皇太后,也不會想到把“皇帝”撒出去練習老祖宗的騎射狩獵本領,萬一她們唯一的寶貝兒子磕著碰著有個閃失,可怎么得了!
不過,在這一年秋日的某一天,安靜了很多年的皇家獵苑,居然迎來了一位偷窺者,而且還是個外國人!
他,是一名法國神父,名叫皮埃爾· 阿芒· 大衛,他的名字有多種中文譯法,比較常用的是“大衛”或者“戴維”。和清末很多來華的外國人士一樣,為了方便,他還給自己起了一個中文名——譚衛道(也作譚微道)。
發現麋鹿
大衛神父來華的身份,首先是一位天主教傳教士,不過他的名氣卻來自于另一個身份——博物學家、動植物研究學者。值得注意的是,從晚明到晚清,來華的各國傳教士雖然主要的任務都是為了傳播“上帝的福音”,但他們中的很多人又都是有著豐富自然科學知識的學者。比如明末的利瑪竇(1552-1610),將歐幾里得幾何等數學知識帶到了中國;清初的湯若望(1592-1666)以其豐厚的天文學學養,曾經主持順治朝的欽天監。不過像大衛這樣專門研究動植物的學者,在來華傳教士中所占的比例卻不高。
1826年9月7日,大衛出生于法國巴克斯地區的埃斯佩萊特,父親是一名醫生。受父親影響,大衛從小就對自然科學知識很著迷,尤其喜歡觀察動植物。成年后,大衛成為一名天主教遣史會會士,和他眾多的被派往東方各國傳教的同行們不同,他接受的第一個任務,是在意大利的一所天主教學院中擔任自然科學老師,而且一待就是十年。在意大利期間,大衛經常進行野外考察,搜集動植物標本。所以,當他得到機會去中國傳教的時候,一些巴黎的自然科學學者,就懇求他一定要在中國搜集那里的動植物物種。
1862年7月,大衛到達北京。在開展傳教工作的同時,大衛更熱衷于在京郊各處考察動植物,搜集那些中國特有的物種。所以,當他聽說京南的皇家獵苑里保留著很多中國獨有的動物時,當然急于去親眼看一看。在買通南苑護軍之后,他終于得到了機會,于是就有了那一次意義非凡的偷窺。
大衛的這一次偷窺,不僅發現了一個西方動物分類學中之前沒有記載的物種,更重要的是,他的發現,也為這個物種得以保存到今天起到了重要作用。這個物種就是——麋鹿。
麋鹿,俗稱“四不像”,角似鹿非鹿,臉似馬非馬,蹄似牛非牛,尾似驢非驢,是大型的沼澤濕地鹿類,也是中國獨有的物種。從遠古到晚清,麋鹿不斷地出現在中國人的詩詞和其它文字記錄中。不過,因為人類千百年來的不斷獵殺,自然界的麋鹿數量一直在減少,到清末的時候,基本上已經沒有野生的麋鹿了。大衛見到的這一群,是當時中國、也是世界上唯一的麋鹿群,而且并非野生種群,而是圈養種群。
從史料記載來看,從周朝開始,最高統治者就有在苑囿中飼養麋鹿的習慣,這種傳統被歷代的統治者所延續,一直到清朝末年。
大衛發現麋鹿的年代,南苑中的世界上最后一群麋鹿,數量少得可憐。據記載,清初的時候,這群麋鹿還有400多頭,而此時,已經降到了一半以下——不到200頭。在動物保護領域里,這個數量其實已經非常危險,一旦出現變故,比如災難、戰亂、傳染病等等,極有可能全軍覆沒。
大衛在當時其實并不了解這么多,不過,以他特有的敏感,他已經感覺到這是一個歐洲沒有的物種。接下來,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獲得麋鹿的標本。1866年3月,依然通過賄賂,大衛從南苑管理者的手中“弄”到了麋鹿頭骨和鹿皮,之后立即寄往法國自然博物館。經自然博物館的館長米勒·愛德華鑒定,這是一個新屬新種。為了紀念大衛的貢獻,它在法國被命名為“大衛鹿”(Davids dere)。從此,養在“深宮”的麋鹿,開始聞名于世界。
19世紀后半葉,博物館、動物園等公共教育事業剛剛在世界興起,各國都在廣泛搜集新奇的物種。大衛發現麋鹿的消息一經傳出,就引起了列強的關注。從那以后的幾十年,各國紛紛“動手”,通過索要、賄賂、偷盜等方式,想方設法地從北京南苑“弄”到麋鹿,長途海運到各國的動物園。到19世紀末,南苑的麋鹿遭遇了真正的滅頂之災——1894年,永定河發生洪災,洪水沖垮了南苑的宮墻,很多麋鹿四散逃走,變成了饑餓的災民的食物;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南苑中僅剩的麋鹿被侵略軍洗劫一空。麋鹿,在它的模式標本產地(是指對物種定名的時候,用來定名的原始標本產地)——北京南海子滅絕。
幸運的是,因為大衛神父向世界介紹了麋鹿,促使少量的麋鹿“出國”,這個物種得以絕處逢生。那些“出國”的麋鹿,遇到了英國的貝福特公爵。他將最后的18頭麋鹿收集起來,放養在自己的烏邦寺莊園,種群得到了繁衍。今天遍布世界各地的3000多頭麋鹿,都是烏邦寺麋鹿的后代。
當麋鹿開始被世界所知的時候,大衛本人在中國的傳奇之旅才剛剛開始。同一時期,大衛還在香山的靜宜園、承德的木蘭圍場、清東陵等處發現了不少中國特有的物種,比如梅花鹿、馬鹿、直隸獼猴(曾經是分布緯度最北的猴子),并陸續將標本運回法國,引起了法國自然科學界的震動。之前雖然也有一些傳教士和來華工作的外國人發現和帶回了一些中國物種,但是大衛發現的這些保存在皇家苑囿中的物種,顯然更珍稀,也更具研究價值。科學家們意識到大衛在這方面的潛力,促使法國政府讓他暫停傳教工作,專心去收集中國的物種。而這一安排正合大衛的心意。
三次發現之旅
大衛為了搜集中國的物種,先后進行了三次旅行——內蒙古之旅、四川之旅和武夷山之旅。
第一次旅行是在1866年3月,也就是他寄出麋鹿標本后不久,目的地是內蒙古一帶。雖然和后面兩次旅行相比,這次的收獲算不上很大,不過也相當可觀。因為在同一個時期,大衛在北京的天主教北堂中建了一個小型博物館,展覽他發現的鳥類和其他動植物標本,館名“百鳥堂”,有人認為這是中國近代自然博物館的開端。據北京救世堂的樊國梁主教在其《燕京開教略》中記載,百鳥堂中的標本,“奇禽計800多種,蟲豸蝶3000余種,異獸若干種,植物金石之類,不計其數,畢博物家罕見者。”而百鳥堂建立初期,因為緊鄰紫禁城(當時的北堂位于中南海紫光閣之西的蠶池口,今文津街北京圖書館古籍部的斜對面),開館之后盛況空前,“王公巨卿,率帶眷屬,日來玩賞者,隨肩結轍,不久名傳宮禁,有言皇太后亦曾微服來觀者。”
這里特別要提出的是大衛的四川之旅,因為在這里,他發現了另一種更加著名的動物——大熊貓。
大衛在各地采集動植物標本時,都會得到法國天主教會在當地建立的教堂的幫助,其中特別著名的一個是位于四川寶興(當時叫穆坪)鄧池溝的天主教堂。鄧池溝教堂又名靈寶神學院,是法國遠東教會1839年派人到四川秘密建造的。從外表看,它是一座極富中國韻味的木質大屋,與周圍群山環繞的自然環境非常協調,教堂內部則是典型的哥特式風格,巨大的花窗,交叉穹隆的拱頂,西洋味十足。
1869年2月底,大衛從成都整整走了6天,才到達深山中的鄧池溝。他立即對這里的生態環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里雖然離成都不算遠,但由于崇山峻嶺的阻隔,仍是一個封閉的部落。”“這里的高山和河谷都被原始森林覆蓋,使得當地的野生動物得以生存和延續下去。”鄧池溝教堂的本堂神父給大衛提供了很多幫助,甚至專門為他準備了一間存放標本的屋子。從那時起一直到這一年的11月,大衛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寶興,雇傭當地的獵人為他捕獵動物、采集植物標本。
1869年3月11日,大衛在當地一位姓李的人家里發現了一張特殊的動物皮——它的身體部分是白色的,但是四肢、眼圈、耳朵卻是黑色的。它雖然看起來很像一張熊皮——當地人叫它“白熊”或者“花熊”,但是大衛的直覺告訴他,這應該又是一個像麋鹿一樣的新物種。在他的要求下,當地的獵人沒幾天就給他送來了一只“白熊”幼崽,但它已經被打死了,“它的體色同我以前看到的成年個體皮毛的顏色是一樣的。”又過了幾天,1869年4月1日,獵人們又給大衛送來一只活的成年“白熊”。由此,大衛確認了自己之前的直覺——這又是一個歐洲沒有的物種,于是暫時把它定名為“黑白熊”。
大衛認為“黑白熊”是熊類的一個新種,但是當標本寄回法國后(那只成年“黑白熊”最終也沒活下來,所以送回的仍然是標本),米勒·愛德華經過研究,主張將它獨立為一個新屬Ailuropoda,“在外部形態上,它確實同熊非常相似,但它的骨骼特征和牙齒明顯地與熊不同,卻與小貓熊和浣熊很相似,它肯定構成一個新屬。”愛德華提到的小貓熊,即我們今天所說的小熊貓,是1821年在寶興發現的,因為大衛發現的“黑白熊”和小貓熊有相似之處,所以愛德華將它命名為“大貓熊”,并在它的名字中加上了大衛的名字:Ailuropoda melanoleuca David。到1939年,大貓熊標本在四川展覽時,因為誤讀——當時的中文閱讀習慣還是從右向左讀,所以展出牌子上從左向右的國際書寫格式“貓熊”,被人們讀成了“熊貓”,久而久之,“大熊貓”這個名字反而成了大家叫得最響的名字。
對于大熊貓的習性,大衛當時掌握的知識主要來自獵戶們的描述,如它們“棲息在和黑熊相同的森林里,不過數量稀少得多,分布地海拔也高一些。它似乎以植物為食,但有機會吃到肉食時,它也絕不會拒絕。我甚至認為在冬季里肉食是它的主食。”
今天,我們可以一眼就看出大衛對“大貓熊”認知上的偏差。這是一個躲過了第四紀冰川期的古老物種,為了在寒冷的冰川期生存下來,它們改變了原先的食肉特性,開始以竹子為食,但是吃肉的犬牙卻保留了下來,偶爾地吃一些肉食,它們的確不會拒絕,不過它們的主食,一年四季都是竹子;為了在冰川期繁衍自己的種群,它們縮短懷孕時間,進化出生育早產兒的特性,初生的熊貓幼崽,沒有黑白相間的萌寵模樣,而像沒毛的小老鼠,離開媽媽的照顧,很難成活……不過,正是因為大衛首次發現了“大貓熊”,才有了更多的后來者,不斷地研究和探索這一物種的秘密。因此,1869年4月1日,也就是大衛見到熊貓活體的這一天,被定為熊貓發現日,而穆坪,也就是今天的寶興,成了世界知名的大熊貓模式標本產地。
大衛在寶興的收獲,當然不止于此。今天很多世界上非常知名的中國物種,都是他在這里第一次發現的。比如,川金絲猴。金絲猴在我國境內分布著三個亞種:川金絲猴,滇金絲猴,黔金絲猴。大衛發現的川金絲猴名氣最大,渾身金色的毛發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煞是漂亮。當時的歐洲人,只在中國的圖畫和瓷器上見過它們,以為它們是臆想中的動物,正是大衛的發現告訴人們,這種傳說中的美麗動物是真實存在的。因為它們鼻孔朝天,大衛將它們命名為“仰鼻金絲猴”(Rhinopithecus Roxellana),這個名字到今天還在沿用。
大衛還發現了一種被稱為“活化石”“植物大熊貓”的孑遺植物——珙桐(Davidia Involucrata)。寶興一帶的珙桐,像大熊貓一樣躲過了第四紀冰川期,花開時節,成雙成對的“花瓣”像是滿樹飛舞的鴿子,因此大衛稱它為“中國鴿子樹”。經后人研究,那些美麗的“鴿子翅膀”其實并不是珙桐的“花瓣”,而是一種特殊的葉子——苞片。當大衛把珙桐寫入了自己的植物學著作之后,歐洲的園藝狂人們紛紛前往中國,將包括珙桐在內的多種植物引入歐洲。
其它比較著名的由大衛神父發現的物種還有:扭角羚,又稱羚牛,生活在秦嶺及四川的山地,雖然身形龐大,貌似笨重,卻是爬山的高手;娃娃魚,學名大鯢,這個兩棲類中的古老物種,有著娃娃一樣的叫聲;綠尾虹雉,一種羽毛像彩虹一樣絢麗的雉雞。植物中,有多種美麗的高山杜鵑和報春花。
四川之旅之后,大衛神父回法國休養了一段時間,把自己收藏的部分動植物標本拿到巴黎自然博物館展覽,得到了很高的評價。1872年,他當選為法蘭西科學院的通訊院士。
1872年3月,大衛返回中國,這年10月,他從北京啟程,開啟了第三次考察。這次考察進行了一年多,大衛在秦嶺停留了四個月,后來沿漢水南下,經漢口、九江,又去了武夷山,到達了深山中的一個傳教點——掛墩。這個海拔1800米、位于今武夷山自然保護區核心地帶的地方,一年的大部分時間云霧繚繞,因為空氣濕度高、生存條件惡劣,這里人煙稀少,而原始植被保存完好。在這里,大衛發現了很多獨特的物種,如掛墩鴉雀、掛墩角蟾、豬尾鼠等等。因為大衛對其生物多樣性的推崇,后來成為當時世界動植物學者向往的“模式標本的圣地”。不過,大衛的此次旅行卻沒有第二次那么順利。在乘船去漢口的途中,船只觸礁,損失了大量的標本。在之后的考察中,大衛又感染了痢疾,雖然在江西休養了一段時間,但是到達掛墩沒多久,病情又惡化了。1873年11月,實在堅持不下去了,雖然對中國很留戀,大衛還是決定回國。
探索成果
大衛斷斷續續地在中國待了不到十年的時間(1870-1872年曾回法國兩年),這段時間中他的“物種”發現,用“龐大”來形容是一點也不過分的。1874年,大衛回到法國,他帶回的動植物標本以及活體,經巴黎自然博物館統計,總計2919種植物,9569種昆蟲、蜘蛛與甲殼類動物,1332種鳥類,以及595種哺乳動物,而這些,還不包括那些在各種意外中損失的標本。之后的歲月里,大衛與其他自然科學家合作,主要致力于對這些標本的分類、描述、展覽和出版等工作。
由巴黎自然博物館的米勒·愛德華和他的兒子研究撰寫的《哺乳動物的自然史應用研究》在1868-1874年間出版,第一卷所提到的大多數哺乳動物,都是大衛發現的。
1877年出版的《中國鳥類》,記錄了大衛親眼目睹的772種鳥類,其中有58種是新種。此外,根據自己的研究,以及同時期其他人在中國的發現,大衛估計出中國大約有807種鳥類,其中甘肅、青海、四川等地的鳥類就占據了整個中國的四分之一。當然,他也認為,如果到中國西南地區做進一步的探索,這個數字還會大大增加。
1884-1888年,《譚衛道所采植物志》第一、二卷分別出版,介紹大衛搜集到的植物,其中包括“中國鴿子樹”珙桐。
1900年11月,阿芒·大衛在巴黎溘然長逝,享年74歲。
雖然大衛在中國僅僅待了不到十年的時間,但是其間發生的傳奇故事,卻讓他和他所發現的那些物種,在世界博物學發展史上寫下了引人注目的章節,也為間接推動我國現代博物學的發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