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強,吳 勇
同質性與異質性:英國學派雙重國際社會生成邏輯*
張 強,吳 勇
英國學派;全球國際社會;地區國際社會
國際社會是英國學派的核心議題之一。迄今為止,英國學派已經在全球和地區兩個層次上對國際社會展開了頗具特色的研究。本文通過考察英國學派兩波地區國際社會的研究成果,歸納出英國學派內部存在的雙重國際社會生成邏輯,即全球國際社會生成邏輯和地區國際社會生成邏輯。前者強調國際社會全球層次和地區層次的同質性;后者則強調國際社會兩個層次的異質性。英國學派雙重國際社會生成邏輯描繪了一幅更為清晰完整的國際社會圖景。
國際社會(international society)是英國學派(English School)的主要概念和獨特標志,因此,英國學派也被稱為國際社會學派。[1](P1)[2](P112)盡管英國學派的歷代學者從不同角度對國際社會展開了富有見地的研究*第一代英國學派代表人物查爾斯·曼寧(Charles Manning)和馬丁·懷特(Martin Wight)將“國際體系”和“國際社會”混用,奠定了英國學派國際社會研究的“話語”基礎;赫德利·布爾(Hedley Bull)則對“國際社會”和“國際體系”進行了區分,并就“國際社會”的構成要素、秩序和正義問題做了較為系統的論述。第二代英國學派代表人物約翰·文森特(John Vincent)對國際社會的研究旨趣開始從多元主義轉向社會連帶主義。尼古拉斯·惠勒(Nicholas Wheeler)和蒂姆·鄧恩(Tim Dunne)等為代表的第三代英國學派學者則進一步發展了社會連帶主義的國際社會。關于三代英國學派學者的劃分,參見張小明:《國際關系英國學派:歷史、理論與中國觀》,第117頁,人民出版社,2010年。,但是,在巴里·布贊(Barry Buzan)看來,“英國學派對于國際社會的研究幾乎完全集中于全球或者體系層次,鮮有關于地區層面的討論。”[3](P105)實際上,對于英國學派來說,國際社會的地區層面并非是一個新問題。有學者認為,迄今為止,英國學派內部已經出現了“兩波地區研究”。[4](P6-9)本文主要從國際社會的界定、構成國際社會的制度以及國際社會全球和地區層次三個維度對英國學派的這兩波地區研究進行考察,以兩波地區研究的共性和差異為出發點,歸納出了英國學派內部存在的雙重國際社會生成邏輯,即以國際社會全球和地區層次的同質性為核心的全球國際社會生成邏輯和以兩個層次異質性為核心的地區國際社會生成邏輯。
英國學派的兩波地區研究分別出現在20世紀70年代晚期到90年代早期和本世紀頭十年。英國學派第一波地區研究的主要代表人物有亞當·沃森(Adam Watson)、赫德利·布爾(Hedley Bull)和江文漢(Gerrit W. Gong)等人,其研究的主要特點是分析全球國際社會出現以前的各地區的國際社會。英國學派第二波地區研究的主要代表人物包括巴里·布贊和張勇進(Yongjin Zhang)等人*巴里·布贊認為阿尤布(Ayoob)、迪茲和惠特曼( Diez and Whitman)、斯蒂瓦施蒂斯和恰普托維奇 (Stivachtis and Czaputowicz)等人對國際社會結構的地區層面的探索,做出了有益的嘗試。參見Barry Buzan,Ana Gonzalez-Pelaez (eds.),International Society and the Middle East English School Theory at the Regional Level,England: Palgrave Macmillan,2009,p.27.,其研究特點是主要通過案例研究來分析國際社會中是否存在與全球國際社會并存的次全球或地區國際社會。英國學派兩波地區研究既有共性又有差異性。共性主要表現在兩波地區研究都是在英國學派的話語體系中進行的;差異性則主要表現在英國學派第二波地區研究學者并未囿于國際社會的全球層次,而是進一步推進了英國學派的地區研究。
第一,英國學派地區研究中的共同“話語”。英國學派之所以成為英國學派,并不是因為研究者都具有英國國籍,而恰恰是因為英國學派學者研究過程中所形成的共同“話語”。這在英國學派的地區研究中也不例外。首先,國際社會作為第一波地區研究的英國學派學者所提出的核心概念之一,被第二波地區研究學者所繼承。英國學派關于“國際社會”最為經典的界定是由赫德利·布爾做出的,即“當一群國家意識到它們之間有某些共同利益和價值觀念并構成為一個社會時,即當它們自己相信彼此的關系受到一套共同規則的制約,并且彼此在共同制度的運行中分擔責任時,就存在著一個國家社會(或國際社會)。”[5](P13)英國學派學者,不論是在全球層次還是在地區層次討論國際社會,都把這一概念作為研究的出發點。第二波英國學派的地區研究學者認為布爾對國際社會所做出的界定,可以應用到地區層次,成為其所討論的國際社會的一部分。[4](P13)其次,兩波地區研究的英國學派學者都注重國際社會的制度研究。在布爾看來,國家之間存在交往就存在國際體系,但這并不能構成國際社會。只有當國家受到共同制度的支配時,才存在國際社會。這就是布爾對國際體系和國際社會做出的重要界分。布爾認為:“15—19世紀期間的歐洲擴張促生了一個將各大地區性體系連為一體的國際體系,但這并不意味著形成了一個世界性的國際社會”;“一個世界性國際社會及其各個維度,只有等到歐洲國家以及他們所交往的、共存于一個相同的國際體系的許多獨立政治實體最終在共處與合作結構方面形成共同利益,心照不宣地或公開地承認共同規則和共同制度之時,才算是真正出現。”[6](P113、116)布爾認為象征著國際社會之存在的制度包括主權、均勢、國際法、外交機制、大國管理體系和戰爭。[5](P71)第二波地區研究代表人物巴里·布贊也認為制度是英國學派思想的核心,因為制度展現出了國際社會的本質內容;制度也支撐著英國學派所說的國家關系中的秩序;制度還是英國學派區別于其他學派的主要標志之一。[7](P161)再次,兩波地區研究的英國學派學者都認為當代全球國際社會是從歐洲國際社會擴展而來的。亞當·沃森將歐洲擴張的歷史分為四個主要階段:“第一階段是中世紀時期對伊比利亞和波羅的海周圍地區的十字軍遠征;第二個階段長達3個世紀之久,包括你爭我奪的海上探險和擴張以及并行不悖的歐洲國際社會的演進;第三個階段是19世紀,工業革命使得歐洲協調擴大到全球范圍并統治了世界的大部分地區;最后一個階段則是20世紀,歐洲統治的浪潮日益衰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以歐洲模式為基礎的全球國際社會,歐洲只在其中起著有限的作用。”[6](P27)如前文所述,布爾也認為世界性的國際社會(即全球國際社會)始于15—19世紀歐洲性的國際社會在地理范圍的擴展。同樣地,巴里·布贊也認為“英國學派的經典假設是可以接受的,即當代全球國際社會主要是從歐洲發展中演化出來的。”[7](P241)
第二,英國學派地區研究中的發展。英國學派地區研究的第二波學者在繼承學術傳統的同時,還有所突破。首先,英國學派第二波地區研究學者對國際社會的認識有所突破。巴里·布贊認為經典英國學派的學者所說的國際社會實際上是一種國家間社會(interstate society),除此之外,國際社會還應該包括人際社會(interhuman society)和跨國社會(transnational society)。人際社會是基于個人之間互動的社會結構,主要表現為大規模的共有認同(shared identity)形態;跨國社會則指全體非國家行為體構成的社會結構。國家間社會、人際社會和跨國社會三者一起在國際社會中起作用。[7](P xvii-xviii、128-138)其次,第二波學者豐富了國際社會中制度的內容。根據巴里·布贊的觀點,布爾所說的國際社會制度屬于國際社會制度中的主要制度(primary institutions)。主要制度是演進而來的,而不是被設計出來的制度,是構成性制度而不是工具性制度。主要制度包括多元主義者所說的主權、不干涉、外交、國際法、戰爭、均勢和大國管理;也包括晚近的民族主義和市場,還包括社會連帶主義者正在推動,但尚未成功的人權和主權制度。除了主要制度之外,國際社會制度中還包含次級制度(secondary institutions)。次級制度則是被設計出來的工具性的實體,包括國家間領域的政府間組織;也包括跨國領域的聯邦式的(federative)實體。[8](P27)再次,第二波學者在看待非歐洲地區在歐洲國際社會擴展過程中的作用問題上與之前的學者有所不同。如前文所述,兩波英國學派地區研究學者都認為當代全球國際社會是由歐洲國際社會擴展而來的。但是,第一波學者認為在歐洲國際社會向全球擴展的過程當中,非歐洲或非西方國家發揮作用甚小,最終被“同化”成為國際社會成員,進而形成了以歐洲性為中心的全球國際社會。然而,第二波學者則更加注重各個地區的特性,進而探討是否存在與歐洲國際社會擴展而來的全球國際社會異質的地區性國際社會。實際上,這就形成了英國學派在國際社會研究中的兩種邏輯。簡單地說,第一種邏輯是全球國際社會生成邏輯;第二種邏輯則是地區國際社會生成邏輯。
在英國學派第一波地區研究中,有學者認為在現代歐洲國際社會形成之前,就存在與中世紀拉丁基督教世界并立而存的幾個重要的地區國際體系,如阿拉伯—伊斯蘭體系、印度體系、蒙古人—韃靼人體系和中華體系;[6](P2)而在全球國際社會形成之前,除了存在歐洲國際社會之外,還存在著不同“文明標準”的非歐洲地區社會。在東亞、穆斯林世界和非洲都存在著基于各自文化傳統和實踐的“文明標準”,以此規范著各自的社會。[9](P7)這兩種觀點共同揭示了地區之間的異質性,即在全球國際社會形成之前,包括歐洲國際社會在內的所有地區國際社會都遵循著各自的規則和制度。然而,在全球國際社會形成的進程中,非歐洲地區國際社會不得不放棄或調整原有的規則和制度,并與歐洲國際社會共享共同的規則和制度,進而形成了彼此同質的全球國際社會。
第一,國際社會的構成要素及現代歐洲國際社會的形成。在英國學派學者看來,國際社會是由國際體系演進而來,國際體系之所以演進成為一個國際社會,其核心要素是國家行為體之間存在共同制度。當然,共同制度僅僅是構成國際社會的核心要素,它實際上維護著國際社會成員之間的共同規則,而共同規則又體現了共同利益和價值。因此,共同制度、共同利益和價值以及共同規則三者共同成為國際社會的構成要素。由此可見,討論一個國際社會是否存在,主要觀察是否存在共同制度,當共同的制度在一個國際體系中間出現并起作用時,國際社會也就出現了。布爾認為歐洲國際社會形成于18到19世紀,主要是由于這一時期象征著國際社會的制度在歐洲各國的互動中逐漸形成并起作用。主權原則在歐洲三十年戰爭之后得以確立,這為歐洲國際社會設定了“門檻”,即歐洲國際社會是由主權國家構成的。主權本身是一種制度,所有其他的制度又是主權國家維護國際社會秩序的工具;均勢在1713年簽訂的《烏得勒支條約》中正式確立;實證國際法在18—19世紀,完全取代自然法和神權法成為國家間共處的規則;常駐使節制度最早出現在15世紀的意大利并在16世紀傳播到整個歐洲;戰爭則始終是歐洲國際社會維持均勢、執行以及變更國際法的手段;大國管理體系則在拿破侖戰爭之后的“歐洲協調”之中得到體現。同樣地,亞當·沃森也認為到17世紀中葉時,擁有絕對主權和法律上平等的各國形成了新的歐洲社會,這個歐洲社會運用均勢、國際法、定期國際會議和外交對話四個機制來維持秩序。[6](P10-21)隨著布爾和亞當·沃森所說的國際社會制度在歐洲國家間得到普遍承認,歐洲國家間的共同規則就得到了維護,進而共同利益和價值也得到體現,因此,歐洲地區也便從基督教國際體系演進成為了歐洲國際社會。
第二,歐洲之外的地區社會及其特點。在歐洲之外,還存在著與歐洲社會并不相同的地區社會。亞當·沃森認為在非歐洲地區存在著同歐洲體系一樣的高度文明的社會,譬如歐洲東方的穆斯林體系以及穆斯林東方的亞洲體系。他認為亞洲體系存在著宗藩體制,這個體制是一種中心—外圍的等級體制,中心是作為最高統治者的宗主國,而外圍則是承認宗主國霸權地位并向宗主國納貢的藩屬國,這些藩屬國享有自治權。在宗藩體制內部,宗藩交往以及藩屬國之間交往受到具體條約和傳統的行為規則約束。[10](P215-216)這與現代歐洲國際社會所確立的主權平等、反對霸權、外交對話和遵守國際法等原則是截然不同的。同時,亞當·沃森還認為在非歐洲地區還存在著很少被文明世界了解的更為原始的人類社會,譬如廣大的美洲地區。這些“新世界”(The New World)被歐洲國家殖民形成了殖民體系。隨著歐洲對“新世界”的殖民,歐洲的文化和文明得到傳播并不斷加強。[10](P220)然而,江文漢則認為歐洲國際社會才是文明的象征,因為在歐洲地區存在著所謂的“文明標準”,而非歐洲地區不存在同樣的“文明標準”,屬于非文明的地區。總而言之,在全球國際社會生成之前,歐洲和非歐洲地區并不存在共同的制度,歐洲國際社會代表著“現代性”,而非歐洲地區盡管存在著各自的特點,但是仍被認為是傳統的甚或是原始的社會。
第三,歐洲國際社會的擴展與非歐洲地區的融入。既然歐洲國際社會與非歐洲地區之間存在差異,那么當歐洲國際社會向非歐洲地區擴展時,就會引起歐洲國際社會與非歐洲地區之間的沖突。正如江文漢所說,19世紀晚期到20世紀早期在歐洲向非歐地區擴張進程中,不僅僅存在著政治、經濟和軍事領域的沖突,而且存在著最為根本的沖突是文明和各自文化體系的沖突。[9](P3)面對這些互動過程中的沖突,互動的主體就有可能做出必要的調整以相互適應。一方面是歐洲國際社會在擴張過程中做出了某些調整。亞當·沃森就認為“歐洲性國際社會演變成全球性國際社會的漫長過程,至少開始于歐洲列強對世界其他地區的擴張達到巔峰以前的一個世紀。這個演變過程,主要呈現出兩種形式。一是歐洲體系在擴展過程中做出一系列調整,旨在更有效地處理歐洲列強與亞洲國家(以及不那么重要的非亞洲國家)的關系。二是歐洲體系對歐洲海外殖民地之獨立做出的各種調整。”[6](P121)另一方面是極力維護傳統文化的非歐洲地區所做出的調整。非歐洲地區為了得到“文明”國家的保護和特權,根據歐洲國際社會的“文明標準”進行了改革,并最終利用“文明標準”得到“文明”國家的認可。[9](P2-9)盡管互動雙方都做出了必要的調整,但是畢竟歐洲國際社會和非歐洲地區在規則、利益和價值以及制度方面存在重大的差異,因此,在歐洲國際社會向全球擴展過程中,“暴力(violence)、強迫(coercion)和去殖民化起到了重要作用。”[7](P223)總體來看,歐洲國際社會向外擴展與非歐洲地區融入的進程中包含著主動和被動兩種模式。其一,主動模式,即歐洲與非歐洲地區相互適應,主動調整;其二,被動模式,即非歐洲地區被迫接受歐洲的“文明標準”以及歐洲國際社會被迫承認那些接受了其“文明標準”的非歐洲地區。在這兩種模式的相互作用下,歐洲國際社會擴展成為了全球國際社會。
第四,全球國際社會形成與地區國際社會的同質性。英國學派第一波地區研究學者,將國家視為國際社會的唯一行為體,把國際社會的制度作為構成國際社會的核心要素,以歐洲地區國際社會形成與擴展為起點,形成了英國學派的全球國際社會生成邏輯,即歐洲國際社會形成——歐洲國際社會擴展——非歐洲國家認同“歐洲標準”,并融入歐洲國際社會——全球國際社會形成。全球國際社會形成意味著,一方面非歐洲地區成員變得與歐洲國際社會成員相似或者同質;另一方面歐洲國際社會接受了這些相似或同質的非歐洲地區成員。如布爾所說:“數量巨大而迥然不同的政治實體共同構建一個統一的國際社會,預設了這樣一個前提:這些實體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彼此相似。”[6](P117)因此,不足為奇的是,有學者認為在英國學派第一波地區研究學者的著述當中,全球國際社會形成之時,地區的重要性降到了最低點。[4](P6)盡管布爾認為非歐洲國家加入歐洲國家俱樂部,從而構成世界性國家社會的正統觀點是荒謬的,但是他終究還是認為非歐洲地區接受了歐洲國家所確立的基本原則和基本制度。[6](P118-119)實際上,在英國學派第一波地區研究學者的分析中,全球國際社會形成以后,不僅僅是非歐洲地區放棄傳統的規則和制度,融入到全球國際社會;歐洲國際社會在與非歐洲地區互動過程中也做出了調整,成為全球國際社會的一部分。從整體來看,全球國際社會的規則和制度確實在制約著各地區國際社會的交往,也沒有一個地區國際社會在絲毫不做出調整的情況下主導全球國際社會。可以說,英國學派第一波地區研究學者更為關注全球層面的同質性,而第二波地區研究學者在繼承前者研究成果的同時,探索并逐漸呈現出了一幅具有地區特性的國際社會圖景。
無論是第一波還是第二波地區研究學者,都認同當代全球國際社會是由歐洲國際社會(實際上是一個地區國際社會)擴展而來。不同的是,在第一波學者的論述中全球國際社會最終取代了包括歐洲國際社會在內的所有地區國際社會;而第二波學者則認為全球國際社會和地區國際社會并存,地區國際社會與全球國際社會在國際社會的構成主體、構成要素和一般特征等方面存在異質性。英國學派第二波地區研究學者在繼承全球國際社會的生成邏輯的基礎上,進行了理論反思。他們將非國家行為體納入分析框架,擴大了國際社會構成主體;同時還明確了主要制度和次級制度在構成全球與地區國際社會中的重要作用,形成了一種全球國際社會改進邏輯,即歐洲國際社會形成——歐洲國際社會擴展——歐洲地區與非歐地區共享制度/次全球或地區行為體存在各自的制度——全球國際社會生成/地區國際社會(可能)生成。
第一,國際社會的再定義。赫德利·布爾從構成主體和構成要素兩個方面對國際社會做出了經典的界定,即國際社會的主要構成主體是主權國家,核心構成要素是象征著國際社會的制度,這一經典的界定對英國學派兩波地區研究都產生了重大影響。毋庸置疑,在第一波地區研究中,布爾關于國際社會的界定是判別地區和全球層次是否存在著國際社會的基本標準。雖然英國學派的第二波地區研究學者延續了布爾界定國際社會的主要思路,但是他們還是在此基礎上對國際社會做出了重要的發展。首先,在構成主體方面,國際社會不僅包括國家行為體,還包括非國家行為體。巴里·布贊認為布爾所說的國際社會僅僅是國際社會中的國家間社會,除此之外,國際社會還包括前文提到的人際社會和跨國社會。國家間社會、人際社會和跨國社會共同構成了國際體系社會結構的三個領域。其次,從地理范圍上看,國際社會的三個領域可能存在于全球和地區兩個層次上,也就是說,全球和地區層次是否存在國際社會,應該從國家間社會、人際社會和跨國社會這三個領域進行考察。這樣就克服了英國學派既往研究中只關注全球層次的缺陷。再次,在核心構成要素方面,除了布爾所說的主要制度,還包括次級制度,這些制度是區分國際社會的全球層次和地區層次的核心標準。總而言之,英國學派第二波地區研究學者在第一波地區研究學者的基礎上,大大擴展了國際社會的內涵和外延。
第二,地區國際社會的一般特征。[11](P207)地區國際社會之所以成為地區國際社會,是因為它存在不同于全球國際社會的一般特征,主要表現在地區國際社會在其核心構成要素方面存在的外部差異性和內部同質性上。首先,地區國際社會與全球國際社會存在多大程度的差異。有些主要制度在地區國際社會存在,但是在全球國際社會卻不存在;而有些主要制度在地區國際社會不存在,但是在全球國際社會中卻存在;還有些主要制度由地區國際社會和全球國際社會共享,但是地區國際社會在踐行這些主要制度時卻表現出了不盡相同的特征。同樣地,次級制度也在國際社會的全球層次和地區層次表現出顯著的異質性。其次,地區國際社會與其他地區國際社會存在多大程度的差異。一方面,不同的地區國際社會存在不同的主要制度和次級制度;另一方面,地區間普遍存在的主要制度,在實踐中也會存在某些地區特性。顯著的差異性自然能夠有力地證明地區國際社會的存在。再次,地區國際社會的同質化和一體化程度。地區國際社會的同質化和一體化,在對規范、規則和制度的認同中得到體現。這種認同可能通過三種方式實現,即強制(coercion)、算計(calculation)和信仰(belief),與此相對應的是規范、規則和制度內化程度由低到高排列。[7](P128-138)最后,地區國際社會的一般類型。根據地區國際社會的多元主義和社會連帶主義傾向,可以將地區國際社會歸類為權力政治(power political)、共存(co-existence)、合作(co-operation)與聚合(convergence)四種類型。[7](P159-160)

其次,與主要制度相較而言,國際社會全球層次和地區層次在次級制度方面存在著更為顯著的差異性。國際社會的全球層次、地區層次以及地區層次之間都存在著不盡相同的次級制度。國際社會的全球層次存在著以聯合國(UN)、世界貿易組織(WTO)和世界銀行(WB)等世界性國際組織為代表的次級制度;而國際社會的地區層次則存在著更為多樣的次級制度,主要代表有中東地區的阿拉伯國家聯盟(LAS)、東亞地區的東南亞國家聯盟(ASEAN)以及南美洲的安第斯國家共同體(CAN)等等。基于主要制度和次級制度在全球和地區層次的密集程度,還可以從國際社會體系的三個領域(即國家間社會、人際社會和跨國社會)對國際社會全球層次和地區層次的差異性進行考察。換言之,主要制度和次級制度密度較高/較低的領域,則存在較厚(thick)/較薄(thin)的國際社會。[7](P207-217)
總而言之,英國學派第二波地區研究學者通過重新界定國際社會、探索地區國際社會的一般特征、聚焦于國際社會全球和地區層次異質性,逐漸形成了前文提到的地區國際社會的生成邏輯,其核心要義是地區行為體認同有別于全球層次的國際社會制度,進而形成(或可能形成)地區國際社會。這與聚焦于國際社會全球和地區層次同質性的學者所提出的全球國際社會生成邏輯有十分巨大的差異。
英國學派兩波地區研究蘊含了雙重國際社會生成邏輯,它們共同描述了全球國際社會和地區國際社會如何成為可能。首先,全球國際社會生成邏輯本質上是一種“同質性邏輯”。它更加強調,在地區國際社會演進成為全球國際社會進程當中,國際社會地區層次異質性的減弱和同質性的增強。這部分地反映了現代主權國家社會確立的歷史進程,因為構成國際社會的主要制度在此進程中得到了各個地區的普遍認可,從這一角度來看,全球國際社會中存在較強的同質性。但是,全球國際社會的生成并不能泯滅國際社會地區層次的特殊性。其次,地區國際社會生成邏輯本質上是一種“異質性邏輯”。它更加強調地區國際社會構成主體和構成要素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揭示了國際社會全球層次和地區層次以及地區與地區之間的異質性。再次,英國學派雙重國際社會生成邏輯并存,本質上要求將普遍性和特殊性統一起來。在全球化和區域化并存的國際社會中,既要看到全球國際社會的同質性,又不能忽視地區國際社會的異質性。總之,英國學派雙重國際社會生成邏輯共同描繪了一幅相對清晰完整的國際社會圖景。
英國學派兩波地區研究也從客觀上揭示了英國學派自身發展的特點。首先,共同的學術旨趣是英國學派發展的根基。英國學派歷代學者對國際社會相關問題的持續關注使英國學派具備了共同的學術“話語”和學術傳統。從這一角度來看,英國學派內部是具有一定程度“同質性”的。其次,自覺的反思和對話是英國學派發展的重要動力。英國學派第二波地區研究學者在繼承學派內部的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部分地借鑒了當代國際關系其他理論流派(如,自由主義和建構主義)的智識,基于不同地區的案例,對英國學派的國際社會研究做出了創造性反思,不僅挖掘出了國際社會地區層次的“異質性”,也在學術貢獻中展現出了“異質性”。
英國學派兩波地區研究仍然存在許多缺陷,但是兩波研究對國際社會兩個層次的探索,不僅在進一步完善英國學派理論方面作用良多,而且也為學界探討國際社會秩序相關問題提供了一種具有英國學派理論色彩的進路。既然國際社會需要從全球和地區兩個層次進行考察,那么關于國際社會秩序問題自然也不能簡單地做“同質化”或者全然“異質化”的處理。因此,從國際社會全球和地區兩個層次出發,討論國際社會秩序的建立、維持和轉型等相關問題則是本文未能涵蓋,但卻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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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蔚然]
Homogeneity and Heterogeneity: the Dual Generated Logics
of International Society in Englsih School
Zhang Qiang1,Wu Yong2
(1.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2.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Law, Yanshan University,Qinhuangdao, Hebei 066004)
English School; global international society; regional international society
International society is one of core issues in English School. Hitherto, English School has already conducted a quite characteristic study in the global and regional levels. Reviewing the study of two waves of regional 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English School, this article summarizes the dual generated logics of international society, which exist within English School. The logics refer to the generated logics of global and regional international society. The former emphasizes the homogeneity between the global and regional level of international society, the latter highlights the heterogeneity in the two levels of international society. The dual generated logics of international society in English School describe a more clear and integrated image of international society.
*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與歐洲的國際關系、理論視角:中歐學術對話”(項目號:13JJD810013)的階段性成果。
張強,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2);吳勇,燕山大學國際關系學系教授(河北 秦皇島066004),中國人民大學歐洲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