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上海書畫出版社編輯來信,說英國中國藝術史家邁珂·蘇立文(一九一六至二○一三)的《山川悠遠——中國山水畫藝術》(Symbols of Eternity: The Art of Landscape Painting in China)譯本增訂本(以下簡稱“增訂本”)自去年八月上市,不到一年,目前正準備第三次印刷。這個來自讀書市場的積極反饋,把我帶回到三十年前第一次將這本書的英文原著介紹到國內的情景。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神州大地上發生的文化大啟蒙,是對長期以來思想禁錮的一場叛逆。這個巨大的認識轉換,對我個人的成長至關重要。當時我從歷史專業轉到中國美術學院讀美術史研究生,改革開放給學術界帶來的活躍氣氛讓人至今難忘。美院負責《新美術》和《美術譯叢》兩套重要美術期刊的范景中老師,著力向中國學術界系統介紹西方藝術史學,也常和我談論西方對中國藝術的研究。此前美院圖書館進口了一批歐美原著,蘇立文的Symbols of Eternity: The Art of Landscape Painting in China和美國著名學者高居翰(James Cahill,1926-2013)的The Compelling Image: Nature and Style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Painting(今譯作《氣勢撼人—十七世紀中國繪畫中的自然與風格》)就在其中。范老師常說:“我們以后一定要寫一本書,要寫中國藝術最精華的東西,這就是山水。”作為自然客體,山水為人類所共享,而作為主觀表現對象,它又體現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文化理念,在中國藝術中表達得淋漓盡致。
在范老師的鼓勵下,我開始一邊閱讀蘇立文的Symbols of Eternity,一邊動手翻譯。該書是蘇立文在牛津大學所做斯立德講座—英國學術體系中最高榮譽講座—的結集,一九七九年出版。一九八五年,我把讀書筆記《邁珂·蘇立文〈山川悠長〉》寄給《讀書》雜志,沒想到很快就被采用,發在一九八五年第九期“海外書評”專欄中。
拿了《讀書》上這篇書評,我毛遂自薦,給遠在牛津大學的蘇立文教授去信,請教翻譯中的疑難問題,從此開始了我與他三十年的學術交往。一九八七年二月我和山水畫家卓鶴君兄途經英國,拜晤了蘇立文教授夫婦。在他們家里,吳寰女士提起恩斯特·貢布里希爵士(Ernst Gombrich, 1909-2001)所寫的書評,即《西方人的眼光—評蘇立文的〈永恒的象征—中國山水畫藝術〉》。后來我把它收入《海外中國畫研究文選》,作為“學術批評”部分的壓軸之作(見增訂本附錄一)。感謝吳寰女士的建議,中譯本書名選用《山川悠遠》,而不是直譯原書的《永恒的象征》,與我之前所用“山川悠長”亦有一字之差。
“永恒的象征”一詞出自英國的湖畔詩人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的名篇《序曲》,獲益于他的阿爾卑斯山之旅。對于蘇著的書名,歐美藝術史家們在書評中曾給予正反兩種評價。贊成的觀點認為,它與斯立德講座的宗旨非常吻合,可以讓英國熱愛藝術的公眾更好地了解中國藝術。批評的觀點則以貢布里希最具代表性,即認為“西方人的眼光”并不能完全用來概觀中國山水畫。基督教中一神教的創世力量可以作為“永恒的象征”,但與東方其他民族的泛神教,包括中國山水之“道”,并非同樣概念。如在《浪漫主義的根源》(The Roots of Romanticism)一書中,以賽亞·柏林(Isaiah Berlin, 1909-1997)就曾對康德(一七二四至一八○四)看待“自然”的觀點有如下評說:“在康德看來,自然最糟糕時,是人類之敵;而它的最佳狀態,也無非是由人來塑造的中性物質。……自然不管以何種形式呈現在人的面前,都聽人擺布,而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是它整體歸屬的對象。”那么,中國山水藝術,如果以湖畔詩人的眼光觀之,又能如何來概括?
顯而易見,中西之間對于山水一題的認識和實踐,存在著鮮明的差異。從六朝到清代,中國關于山水藝術的專題論著,汗牛充棟。其中,清初個性派畫家石濤的《畫語錄》共十八章,以“一畫論”貫穿始終,對山水做高度的理論概括,其中有“兼字章”,突出了“一畫”中的書寫或“表現”的特征。大約在一八九五年,“美術”這個西方的概念通過日文進入中國的詞語,基本把書法排除在外。二十世紀中期以前,除了黃賓虹《古畫微》《畫談》等一系列文字繼續強調中國山水藝術的表現性,中文對這一特性的著述漸次式微,而西方的美術史中,由風景這個自然的表象指代“山水”,呈現了新的氣象。英國著名的批評家和藝術史家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1903-1983),在一九四九年所做的斯立德講座就以風景畫為題,其書《風景進入藝術》(Landscape into Art)也成為一部經典。該書對于風景題材做了清楚的概述。歐洲藝術史從古典時代壁畫中的背景場面、中世紀抽象的宇宙圖形模式,進入到意大利文藝復興、十七世紀法國古典派風景和荷蘭繪畫,風景成為一個獨立的母題,體現出藝術家逐漸征服視錯覺的巨大努力和驚人成就。在此之后,風景的母題又充當了十九世紀西方繪畫革命的載體,一步步超越其自身的局限,走向表現主義和抽象表現主義的極端。
幾乎和克拉克同時,西方學者開始專題介紹中國的山水畫。其中美國學者李雪曼(Sherman Lee,1908-2008)寫過通論性質的《中國山水畫》(Chinese Landscape Painting),德國學者孟士伯(Hugo Munsterberg,1917-1995)也曾將中國和日本山水藝術并置討論。蘇立文則最先從斷代專題入手,根據其博士論文,出版了《中國山水畫的誕生》。一九七四年他做斯立德講座時,高居翰關于后期中國畫斷代史的《隔江山色—元代繪畫》等著作尚未問世,所以,用“永恒的象征”點出“西方人的眼光”,算是神來之筆。
在同樣的語境中,不難發現,原來“山川悠遠”的出典以再現性描述見長。該句出自《詩經·小雅·漸漸之石》一詩,詩中顯示出先秦人對自然環境(包括天象)的了解。要重現這些描述性的畫面,必須借助一些歷史知識,如南宋宮廷畫家馬和之以《詩經》為題的一系列畫卷,基本上采用寫實的手法。因此,山川悠遠,與后人的浪漫想象,實在有很大差異。以我個人的翻譯過程而言,且不說從“永恒的象征”到“山川悠遠”,僅以“悠長”改為“悠遠”這一字之易,就包含了多重寓意。問題是,這一字之易所側重的中國山水畫的再現性,對認識它的前期發展比較合適,但與后期山水畫注重藝術家自我“表現”的特點則有很大不同。只是現在人們讀《山川悠遠》時,已經脫離了《詩經》的文脈,很自然地站到西方藝術史立場來考慮中國的山水。有很多早期的文獻資料幫我們來如此認識山水,也就是回到蘇立文做斯立德講座的出發點,讓英國(西方)所有愛好藝術的人都能理解中國山水畫。這種側重再現特征普世性的潛臺詞,直到一九九九年之后,才由另一本書,被轉化為學術界一個極富爭議的命題,關系到認識中國山水畫史的話語權。換言之,原本是譯文推敲的“長/遠”之見,此刻成了重新思考世界藝術史宏大敘述的“長遠之見”。
原來,就在千禧年來臨之際,《西方美術史學中的中國山水畫》的譯本由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推出,提出“美術史寫作的套路屬于西方”的假說,前提是現代美術史學以德語為母語寫作的學科從溫克爾曼(一七一七至一七六八)開始。作者詹姆士·埃爾金斯(James Elkins)是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教授,專長意大利文藝復興研究,在歐美藝術學研究領域非常活躍。他在大量接觸關于中國山水畫的西方文獻后,形成一種錯覺,認為中外美術史的敘述,特別是二十世紀以來的美術史敘述,都是從再現的角度,來認識人類相似的視覺藝術成就。這種尋求普世性的努力成為歐洲近代史學中“包羅萬象史”的自然延續。
他在書中提出六個假說,其首尾兩說,可以代表最主要的論點:
假說一:西方美術史與美術史學之間有深刻的聯系。中國山水畫的歷史在其中只不過是一個例子,或一系列的例子,無法與西方藝術史等量齊觀。
假說六:有理由繼續嘗試理解美術史如何是西方的。但是任何這樣的嘗試將保持在西方美術史范圍之內,而且如果一種解釋成功地甩掉西方的假設,它將不再被承認是美術史了。
在人類追求客觀知識的努力中,猜想與反駁這個過程不可或缺。和蘇立文的《山川悠遠》一樣,埃氏的假說側重“西方人的眼光”,可做他山之石。從世界美術史的再現主義藝術發展邏輯看,埃氏之說自成體系。與湖畔詩人同時的查爾斯·蘭姆(Charles Lamb,1775-1834)說中國山水畫是個“透視學之前的世界”,也傾向這樣的分野。有趣的是,埃爾金斯客串到中國山水畫史研究領域,采用了西文的研究成果所寫的這本書稿,自一九九四年成篇以來命運多舛。除中文本,沒有一個歐美大學的出版社接受它,其英文本直到二○一一年才由香港大學出版社推出。埃爾金斯遭拒的一個理由是他不能使用中文第一手資料,因此局限很大。這使我們想到美國學者約瑟夫·列文森(Joseph Levenson, 1920-1969)。這位“莫扎特式”的中國思想史家熟稔漢文原典,但他對董其昌“南北宗論”的解讀在一九七六年仍然受到高居翰的批評。為此,高居翰深刻反省道,藝術史家應該首先責備自己,因為我們沒有盡到責任,不能提供給歷史學家最新的學術成果。同樣,我們對埃爾金斯也應作如是觀,因為中國藝術史學者沒有把“再現”以外的書寫(以書法入畫的“表現”)傳統研究到家,未能給研究世界藝術史的同行提供全面的參考。如果從一八八七年法文本的《中國美術》算起,中國山水畫在敘述上基本被納入“包羅萬象史”的系統之中,從此切斷了山水畫的書寫脈絡。蘇立文的《山川悠遠》更因為是采用“西方人的眼光”,自然而然落入到“再現”的窠臼。
有鑒于此,《山川悠遠》增訂本附錄二,我用二十世紀中葉黃賓虹與蘇立文的一段間接對話,對埃爾金斯的假說做了證偽。原來蘇立文是最早將中國二十世紀美術展示給西方的介紹人,也是最先將黃賓虹金石學革命理念推向世界的傳播者。他在一九五九年出版了第一本英文著作《二十世紀中國美術》,其扉頁畫就采用了黃賓虹在七年前所繪的《擬筆山水》。這幅精品渾厚華滋,富于金石精神,在現代抽象表現主義的世界潮流中自成一格,獨領風騷。我想,這是把蘇立文《山川悠遠》介紹給中國讀者三十年中的意外收獲,因為蘇立文參與中國現代藝術的實踐,超越了他個人的認識局限,也顯示出中國山水藝術一個“遠”字的過人之處。
由此可以發現,埃爾金斯假說暗藏著巨大的陷阱。埃爾金斯曾以《藝術的不同故事》一書向貢布里希《藝術的故事》這部藝術史經典讀物發難,但兩者基于形塑傳統的立場并無二致。貢布里希把宋代院體繪畫和古希臘雕塑、文藝復興繪畫等量觀之,作為“再現藝術”的三個小島。的確,中國山水藝術,從漢代到南宋,畫法是一步一步走向重構三維效果的表達,形成鮮明的特色。但他未及之處,是人類的書寫傳統同樣源遠流長,書法不同于“再現藝術”,而屬“表現藝術”。以中國的書寫實踐為例,它不僅在中國視覺藝術中享有至尊的地位,而且放到古埃及、兩河流域、美洲印第安文明的敘述之中,亦有普世的價值。中國從南宋后又游離再現的主線,援書入畫,使文人畫的表現性成為新的美學追求。特別是十九世紀中期開始以碑學入書入畫,這種狀態正好和西方藝術所經歷的一場永恒的革命同步。需要指出的是,金石學革命并非由西方照相術引起,它發生于中國藝術內部,所以愈發值得重視。
從世界藝術史的范圍看,貢布里希提出三個再現藝術小島的觀察,本來是提升中國繪畫的世界意義,但埃爾金斯僅僅以偏概全,把再現性中國山水畫作為西方藝術史敘述的附庸,顯然是離事實更遠的論點。
對埃爾金斯的假說,還可以用后現代藝術中的大量實例進行證偽。例如, 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新建美術館在二○一六年二月初揭幕。參觀者進門迎面可見一整幅山水壁畫,它出自當今國際上最活躍的跨媒體藝術家邱志杰之手。這幅題為 《世界花園》 的壁畫,是典型的圖像和語詞結合,中英文對照,有的非常抽象,如“風水”“神仙”“風景的命名權”“世界的公園化”,有的十分具體,如“西湖十景設計”“法國古典園林”,諸如此類,呈現中西不同地方的文化特點。它向觀眾展示,山水藝術為什么會成為世界性的母題,從而突破所謂“西方美術史學”的思維框架。
行文至此,可以回到近三十年前蘇立文中譯本序言中所關心的讀者興趣問題。增訂本補全了初譯本所缺的六十五幅圖版,其印刷質量,已可與原書媲美,甚至更勝一籌。從觀看者的角度,藝術的魅力,如古人所言:“千載寂寥,批圖可鑒。”我在增訂本前言中的一段話,在第二次印刷時加到了封底,用意還在那個“遠”字:
從《永恒的象征》到《山川悠遠》,蘇立文教授的中國山水藝術之旅,使我們仿佛回到了禪宗的一則公案:在走進中國山水畫的大美時,任何“以手指月”的努力,不外乎同一個目的——讓讀者更有興趣地來觀看藝術作品本身。
(《山川悠遠——中國山水畫藝術》,[英]邁珂·蘇立文著,洪再新譯,上海書畫出版社二○一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