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時銀行生活記事（1937～1941）（之二）

劉平

撤退

戰爭的烽火燃起之后，經營貨幣的銀行業勢必面臨著巨大的風險。在這種情形下，有組織地撤退，以尋找更為安全的地帶繼續營業，是各家銀行的必然選擇。

1937年11月20日，南京國民政府正式宣布遷都重慶。事實上，當時遷都的手續已辦得快要就緒了。南京的老百姓知道得都很清楚，此時更加慌張起來，日機光顧的次數也漸漸增多，每天至少有五六次，緊急警報和解除警報交雜著不停地響起，益發增添了緊張的氣氛。

在這時候，南京當地的銀行同業覺得也不能久留了，便會集了各行經理，商討辦法，結果決定由各行聯合向太古洋行包定輪船一艘，在一個月期內，經常停候江邊，升火待發，以便隨時可以啟碇，直駛漢口。中、中、交、農四家法幣行，因為與商業銀行處境不同，便未采取一致行動，另外包定了一艘船，守候在江邊。浙江興業銀行南京分行的吳申淇回憶說：“實際上，我們商業銀行的行動，是緊緊地跟隨著四行之后的，四行哪一天離開南京，我們也就哪一天跟著走，四行照常營業一天，我們也照常開一天門；不過到最后幾天，存戶既差不多已經快要逃光，警報又連續不斷地阻礙著我們的營業，所以實在僅徒有其名而已。”業務既漸見清淡，大部分無事的同仁便提前分批，帶著賬簿、文件先行上船，僅留少數同仁，在行辦事，以便臨時走避時不致匆忙失誤。至于一部分重要文件，如抵押品契約之類，則早已在旬日前，另派專人送往漢行妥為寄存了。

吳申淇是第二批上船的，等他上船，在船上的同仁，連他一共已有8人了。別家同仁上船的也已很多，大家等待最后一批同仁上船之后，船便可以開行了。“我們在船上糊里糊涂過了三四天，終于最后一批同仁帶著少數行李上船了，我們的船，終于在一個黑暗的夜晚，靜悄悄地離開了南京。”——這時辰，是1937年11月27日晚上8時半。

這條“湘潭”輪是很小的一艘船，而且“資格”太老，全南京21家商業銀行的同仁大部分集中于此，一共有400多人，把船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擠滿了。事前承辦船票的中國旅行社，為了保持秩序，預先按各行人數多寡，指定鋪位，大部分經副理和高級職員集中于“大菜間”，其余的，或是房艙或是統艙。可是船小人多，統艙的鋪位容納不了這么多人，于是有一小部分人便只得睡到貨艙里或甲板上去。吳申淇便是其中的一個。

船上的生活是相當苦悶的，幸而有些同仁事先帶了一些酒來，借以消消閑，也可以說是解解愁。“酒后，隨我們喜歡，找一個對手著一局棋，聚攏來談一陣天，或是獨個兒唱一支歌，發泄發泄胸中的悶氣。”船上的飯菜還不算很糟，價錢可奇貴，每餐竟高至一元。幸而是包了這個船的，否則統艙里一張鋪位便要賣五六塊錢，“要不然，便得受使役們的氣，被關在更糟的一個沒有鋪位的統艙里，甚或被逐在船舷上飽餐冷風，這便是水上的人情世故。”

結束了三日四夜的水上生活，到了漢口。該行漢口分行讓出兩間屋子，白天辦公，晚上就做宿舍。頭幾天，睡的是地鋪，后來才有一張棕繃、兩只木凳搭成的簡單床架；“然而不管是床也好，地鋪也好，在受過水上生活的我們看來，總覺非常舒服而幸福。”南京分行到漢口并沒有登廣告，卻有許多存戶知道行蹤，有很多人前來要求提取存款，吳申淇他們都按章照付，有些是來掛失止付的，也按章辦理，此外，內部賬目也亟待整理，所以盡管有十幾個人，倒并不見得怎樣空閑。同仁們漸漸地習慣了喝酒，“除了喝酒之外，好像沒有興奮的東西。假如硬要找一件興奮的東西，那只有終日翱翔天空的俄國飛機了。”

在漢口停留了三個星期，奉到總行之命，大部分同事將由粵漢路轉道香港赴滬，他們花了好幾天功夫，把各賬目余額表抄齊了，利息也結好了，同大陸銀行分包了一節三等臥車，于12月21日的晨光曦微中，再次踏上征程。在武昌總站候車南行的旅客，擁擠異常，一大半恐怕是往長沙、衡陽的，因為那邊比較安全，許多機關也新近集中在那里。他們這一節車子是包定了的，每人一個鋪位，不受外界影響。此行同伴很多，在車上過了三日夜，倒并不覺得十分寂寞。“我們第一天吃的喝的，全是自己帶來的，因為行前恐怕車上沒有飯水供給，特地備了許多干糧和裝滿了水的水瓶。其實，車上不但有水供給，而且掛著一節餐車，這真是出乎意外的好運氣！”

經過長沙、衡陽等地，剛到廣州，就有空襲警報來“迎接”，他們不免有些著慌，而一般市民竟若無其事：做買賣的還是做買賣，走路的還是熙來攘往，絲毫沒有慌張之色。空襲警報在他們看來已成為家常便飯。在廣州住了四天。接著，在香港，出乎意料地又滯留了十多天，他們看來一到那里便買好了往上海的船票，可是一再延誤，直到1938年1月8日，船才從安南開抵此間，“每天在欲行又止中，感到非常的焦灼與不耐，偶或出去跑跑，亦覺無甚興味。”1月10日，吳申淇作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海航，船身噸量較小，經不起波濤洶涌，顛簸得很厲害。“全船旅客，暈的暈，吐的吐，差不多一個個全睡倒了，整天不能起身，也不想吃東西，實在是不好受的罪。”過了溫州洋面，船才漸漸平定下來，舟行四日夜有余，到吳淞口，“因時晏不能入口，停口外一宵，翌晨抵滬。”

在上海，他們又看到一派升平氣象，“雖然，它像一個精致的烏龍，被掛在一間風雨飄搖的破舊的屋子里。”

吳申淇所在的南京分行，此次的撤退路線，跨越了數省，兜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圈子。在戰時撤退的銀行中，頗具代表性。

該行長沙支行撤往桂林的經過，同樣充滿艱辛。僅從該行兩個茶房的遭遇，即可見一斑。

根據撤退安排，該行茶役陳述舜、李兆興兩人，奉命攜帶行李及行中物件，乘火車赴桂林。1938年11月11日晚，長沙車站乘客紛亂至極，車頭四周及車頂均坐立滿人。兩人因攜帶行李及行中物件，無法上車，以致落后，仍在車站候車。

至次日上午10時，忽遇警報，兩人即將攜帶各物搬離暫避。“俟警報解除返站，則秩序大亂，恐慌已極，街道上罕見人跡，嗣尋至數里外，方才買得果類充饑。”后有軍車南開，雖曾搶乘數次，均以所攜網籃較為龐大，被士兵連人帶物推下。候至下午8時許，站內貼出“今日所有南開客車，一律停止”的布告，但乘客仍擠立車站不散。至當晚11時許，忽有衛生列車開往衡陽，候車難民，群起擁入，兩人亦順勢擠上附掛鐵篷車內。霎時間，忽見全市火光數起，不久延燒更烈，列車尚停留不開，于是乘客大嘩，要求開車，幸憲兵竭力鎮壓，并允轉向站長詢問，秩序始稍平靜，而車亦蠕蠕開動。“駛至天心閣以南，見鐵路兩旁房屋焚燒甚烈，相隔甚邇，車從火焰中穿過，全車之人，無不駭然，約歷五分鐘，始出險境。”

車行約30余里，又遇警報，繼之機聲軋軋，凌空而來，乘客均四散奔避，茶役以攜有行中物件，恐有疏失，不肯遠離。“幸飛機環繞車輛四周，并未投彈，僅以機槍掃射，茶役躲身于車底，得免于難。”警報解除，車復前行，抵易家灣站停留甚久，“下車覓食不得，在田中掘得紅薯充饑。”

13日下午8時，至株洲站，又停留不進，“夜深露如雨下，饑寒交迫”。14日早10時，至淥口站，又遇警報，車復停開，飛機在上空掃射，仍躲身車下得免。前站山門，后站七斗沖，均被投彈，待路軌修復開車，至15日下午4時許，抵達石灣站。

停留至16日晨，猶未啟行。蓋衡陽站路軌十條炸毀其七，屢次修復，屢次炸毀，開車尚遙遙無期，只得下車步行。“當時既饑且疲，車站附近既無挑夫及小車，亦無小販，乃將攜帶各物，肩至離站數里之鄉下，始雇得小車一輛，裝置物件，隨車沿鐵路步行，于中午至衡山站。”原擬渡河改走公路，以無船作罷，而警報又起，暫停再行，仍沿鐵路前進。“天色漸暗，幸遇鄉人，得借宿一夜，并承指示渡河翻山，上大路可以直達衡陽。”于17日晨，按指示途經前進，“一路皆系山地，兩旁高山，不見村落，行路之人甚少。”至下午5時，天色漸黑，離衡尚有卅余里，因無處借宿，只得于黑暗中摸索前行，于夜11時抵達衡陽。

復以湘桂路購票不易，兩人候至23日始得上車，25日晚抵桂。“兩茶役對于行物冒險保護，途中歷受種種痛苦與驚嚇，實屬忠實之至。”

抗戰勝利后，該行內刊《興業郵乘》曾舉辦了一次“我在本行遭遇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戰時曾任該行蘇州分理處會計的董振寰記述了一段舊事：

筆者廿四年五月調蘇州分理處辦理會計事宜，荏苒兩年，平凡地過去了。不料廿六年秋，日寇發難，滬寧沿線，相繼淪陷。蘇處奉命撤退，中途同人分散。筆者為責任起見，將全部帳（賬）目逐戶抄摘，納入鞋底，轉輾沿太湖各鄉鎮，途中既遭廣西軍隊搶劫，又遇倭寇言辭盤詰，生命之險，真是間不容發。最后避入湖州鄉區邵家墩，幸而遇到一位老者，名張阿冬，年已六十余歲，稱得起古道熱腸，對于筆者，盡其掩護的能事，這種患難朋友，況且在戰亂之時，真不容易遇到……廿七年初，冒險轉輾到滬，將蘇處全部賬目整理齊備，即在總行代理收付，辱蒙本行當局，頒給特獎金三百元，足使筆者深感受寵若驚。

關于這段經歷的詳細過程，董振寰曾撰寫了《流亡的回憶》一文，連載于《興業郵乘》1938年第78期至第87期。其中有兩個細節頗值得一提。

1937年11月23日，董振寰一行乘坐的小船在吳興夾浦鎮遭遇中國軍隊，隨身攜帶的庫存17000多元被搶，私人物件多數被劫，唯賬冊、圖章幸免。搶劫的兵士匆忙中遺落了一本破舊的紫色日記冊，董振寰在其中發現了“陸軍第五路軍第七軍一六七師五二八旅一〇五六團”的鉛筆字樣，還有夾著的兩張名片，三張黃地白心印著“第二十八師特別黨部”字樣的空白符號。“又有一張惹人悲憤的戎裝青年像，很清楚地認識他，正是劫奪我們庫存的軍士中的一個。但是他已遠去了，或許為了財物，已消滅了他忠勇報國的赤心，甚至喪失了他的生命和靈魂。”董振寰寫道：“怒目對著這一張像，不自然地感覺著，替他憂慮，憐憫！”他將日記冊收藏在文件箱內，備作他日的查證。“雖則希望是渺茫得很，然而在我看來，卻視乎有些重要。”

而那位好心人張阿東，當時年已61歲，向以務農為業。居住在湖州郊區邵家墩，“祖遺下來的三間破屋，已是東倒西斜，除出少數的農具之外，什么都沒有了。為了歷年來農產的歉收，弄得生活非常清苦，一生辛勞，到老沒有娶過親。幸而有一個侄兒、侄媳，和兩個侄孫兒，承歡膝下，聊娛晚年。”當董振寰一行離村的前一天，為要保全賬冊的安全，一方面將賬箱加以封鎖，點交給張老，懇求保藏，并且相約日后如無遺失，給他重酬；一方面董振寰又認了他為寄父，拿自己僅有的一只手表，給了他作為紀念品，并向他說明自愿供養終老；一面隨即向船夫借得了十塊錢，“奉作甘飴，以示真誠，希望他對于所保管的賬冊，加意地愛護著。”

此事過去10年以后，董振寰感慨道：“這位老者，年逾古稀，不知他在勝利后的近況如何？時在念中。他是僻鄉的農民，而能扶助難友，這一份熱誠，恐怕在都市縉紳中間所找不出的，雖在兵荒馬亂中，出死入生，這種遭遇，似乎不能不認為最有意義。”

對董振寰等人想方設法保護行產的行為，該行董事長葉揆初先生給予了極高評價：“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并由此斷言：“本行前途之發揚光大，其希望不在頭童齒豁之董監事，而在此輩活潑勇敢、公而忘私之青年。”（作者系廣發銀行上海分行紀委書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