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雨
2016年1月18日,大學畢業才半年多的朱雨婷,在微博上發出尋親信息:5歲時,她被親生父母從浙江舟山市岱山縣送給陜西商洛市一個山村的一對不孕夫妻;11歲時,親生父母突然來到商洛,強行將她接走。因當時年齡小,她無從選擇,只能在腦海中珍藏著關于養父母的一些零星記憶,上大學后她曾三次去商洛尋親,均無功而返……朱雨婷的養父母是否還健在?她能找到嗎?
善良的養父母
朱雨婷,1993年9月出生在浙江舟山岱山縣,父母常年在西安做生意,開了兩家建材商行。1998年,他們還承包了一家小煤窯,忙得沒人看管女兒,就想在當地找家可靠的人,把女兒先寄養一下。
通過在西安做生意的一個商洛人,朱雨婷父母找到了魚錄慶。魚錄慶當時已50出頭,妻子白淑云比他小4歲,有精神上的疾病,時好時壞,不能生養,魚錄慶感覺孤獨,很想身邊能有個孩子。
1998年11月的一天,父母和商洛的那位朋友,把5歲多的朱雨婷送進魚家。魚錄慶和妻子看著朱雨婷扎著小辮的可愛模樣,歡喜得不得了。當晚,魚錄慶就給朱雨婷另取了個名字魚曉莉。他認為這對做生意的浙江夫婦,很可能就是把這個女兒給他們家了,他們以后要把她當親生孩子撫養。這一晚,朱雨婷哭鬧不已。白淑云又是喂她白糖水,又是拿出皮筋給她扎小辮,都不能讓她止住哭聲,直到她實在哭累了,在床上睡著了,白淑云把她摟在懷里,為她擦干小臉上的淚水。
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魚錄慶抱了個南方來的養女,鄉親們都來看望,家家戶戶都送來好吃的東西。朱雨婷臉上還掛著淚痕,鄉親們安慰魚錄慶夫婦,說時間長了,孩子過習慣就好了。朱雨婷聽得懂,眼淚就又下來了。
魚錄慶有了女兒,感覺日子有了奔頭。而自從有了這個女兒,白淑云一次也沒犯過病。家中有點好吃的,養父母都留給她,養父還花錢從外面給她買來一只塑料小女孩,還有一只銅鈴,風一吹,銅鈴就會“叮咚叮咚”地響,在暗夜里聽那聲音煞是好聽。
朱雨婷慢慢接受了這個現實:親生父母可能再也不要她了,以后她只有這對農民養父母了。她不再哭鬧,臉上慢慢有了笑容,又恢復了以前活潑的樣子,這讓白淑云喜不自禁,每天變換著花樣,給她小辮上扎上漂亮的蝴蝶結,把她打扮得像美麗的“小公主”。
1999年9月,6歲的朱雨婷被送進當地農村小學就讀。白淑云怕學校的板凳磕屁股,專門給她繡了坐墊。因為已在鄉下呆了快一年,朱雨婷和這些身上常沾著泥巴的鄉下同學也能融到一起,只是偶爾想起再沒來看過她的親生父母,就會感到孤獨和一絲怨恨……
那年冬天,朱雨婷得了重感冒,半夜發燒、頭疼,不停地咳嗽,養父母都沒睡,一直守在她的床邊陪著她,養母給她喂水喝,養父不斷地換毛巾給她擦。到了后半夜凌晨時分,外面溫度驟降,西北風呼嘯著,屋子里也很冷,她高燒仍不退,養父背著全身滾燙的她走上山路,后面跟著養母,兩個人黑燈瞎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十多公里,等他們趕到鎮衛生院,天也快亮了。朱雨婷躺在衛生院的床上掛點滴,醫生說孩子有些肺炎,兩個人忙著給她叫車,又去城里的醫院,等折騰到回家時,已到了第二天晚上掌燈時分,為此養父凍病了。
在朱雨婷的記憶里,還有一些并不起眼的小事:有一次,她被一個男同學欺負,放學回家偷著流淚,養母追問,她才說了,養母馬上放下正在做的活計,拉上她就去了那戶人家,讓那個男生給她道歉。回來的路上,還告誡她:女孩不能隨便被人欺負,以后要是再有這樣的事,回家一定要告訴她,不能只是哭……朱雨婷至今還記得養母那副嚴肅的表情。
朱雨婷記得最清晰的是有一天,她說班上有個同學買了小霸王復讀機,她也想要一個,她知道家里窮買不起,只說了一遍就不吭聲了,養父母親卻異口同聲地在飯桌上說:“也給你買一個,咱家閨女不能少。”說完話的第二天,肺部有病的養父很早就出了門。等到朱雨婷晚上放學回家,一臺嶄新的小霸王復讀機就擺在了桌子上,養父躺在椅子上直喘氣……
后來過了好多天,朱雨婷才從堂叔魚建新那得知:其實,那時候養父身上是沒有錢的,197元的復讀機,對養父來說就像個天文數字。養父原本是去堂叔那邊借錢的,堂叔說他也沒有錢,但對養父說了樁事,說西郊有個叫饅頭山的煤礦,在礦井上搬運煤塊,一天有200多塊錢好賺,每天一結賬,但估計養父身體吃不消。養父不管不顧就去了西郊,到饅頭山煤礦搬運煤塊,一直干到傍晚5點多,共9個小時,老板給了他210元,他馬上跑到商場買了臺復讀機。
朱雨婷聽了堂叔的講述,跑回家抱著養父的腿傷心不已,她看到養父的腿腫了,走路一瘸一拐,眼淚直往下淌,養母抱著他們倆“哇哇”大哭,養父卻笑著安慰她們:“哭什么呀?這機器不但能幫曉莉學習,機器里面會唱歌,會說話,也能讓孩子樂一樂……”這個原本陌生的家雖然很窮,朱雨婷感到的卻是溫暖。養父母雖然沒有文化,卻是那么善良樸實,她早已融入這個家,對這個家生出萬般依念。
十年離別難一見
2004年9月,魚錄慶去西安高陵那邊,幫著做鋁合金窗的親戚干活,管吃管住,一個月3000元。這邊,只有朱雨婷和養母在家。這時,她11歲,讀五年級。
一個周末的下午,家里突然來了兩個人。此時,朱雨婷正拿著復讀機,在讀著一篇名叫《鳥的天堂》的課文,這兩人進了屋子,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進屋的兩個人,其中那個男人個子高高的,女人長得和朱雨婷有些像,白淑云一見到他們就哭了,她雙手比劃著,一時間居然出現了失語癥狀,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來了,鄉親們都涌過來看。朱雨婷似乎意識到,這兩人可能與她有關。他們蹲下身來,女人伸出白白嫩嫩的手,摸摸她的頭發,含著淚說:“婷婷,你還認識我嗎?我是你親媽啊……”這時,白淑云哭聲更大了。朱雨婷聽到養母大聲哭泣,跑去緊緊地抱著養母,說她只認識眼前的媽媽和在西安做工的爸爸……
這兩個“不速之客”,正是朱雨婷的親生父母。當年,他們原打算把女兒寄養在魚家一段時間,哪知不久小煤窯出事故死了人,他們幾乎傾家蕩產,不得不回到浙江老家。本想到魚家把女兒一起接走,但那時身無分文,給不起魚家錢,既怕傷了魚家人的心,又怕女兒跟養父母有了感情,不愿跟他們走。期間,生母曾悄悄地來村里看過,發現女兒和養母形影不離,有說有笑,不忍破壞這其樂融融的景象。想來想去,他們只好忍痛回到浙江舟山老家。6年過去,他們好不容易還完債,重做生意,但無時無刻不被思念和愧疚所煎熬,直到女兒快小學畢業,他們終于下定決心,要把她接回去,全家團聚……
此時此刻,見女兒抱著養母大哭,他們心情復雜,在屋子里來回走了幾圈后,男人開始撥打魚錄慶的電話,但一直無人接聽。女人說:“不打了。這樣吧,淑云,我們想帶孩子去外面買些新衣服回來,去去就回,好吧?”白淑云擦擦眼淚,總算點了點頭,然后拉著養女的手,滿是依戀和不舍……在朱雨婷的記憶里,這是她見到養母的最后一個畫面。
朱雨婷坐上車子,去了商洛城里,父母給她買了幾套新衣服和一些學習用品后,她就急著對他們說:“我要回去,我想回家了。”母親說:“回什么家啊?我們帶你回去,回我們自己的家,你的家在南方。”隨后,就沒有人再理會朱雨婷。她一路上坐汽車、乘飛機,輾轉數千公里,回到了她的出生地——浙江舟山市岱山縣城。一路上,她哭干了眼淚。
朱雨婷不習慣這個“新家”,雖然這個家比商洛大山深處的那個貧窮之家要富裕,這里的學校也現代化得多,可她還是強烈地思念著商洛大山里的那個家,擔心著養父在外打工,能不能賺到錢?擔心養父的肺病,還有養母會不會日夜哭泣?
朱雨婷不知多少次詢問生父生母,什么時候再送她回商洛?母親實在被她問煩了,說要500塊錢,“等你以后工作,有錢了,你就自己找回去吧。”母親說的原本是氣話,說完或許就忘了,但朱雨婷卻牢牢地記住了!朱雨婷開始悄悄地攢錢,平時父母給的零花錢、過春節親戚給的紅包,她都攢起來,什么也不舍得買,等攢到500元,她就可以回商洛找養父母了……
2007年暑假開始沒幾天,朱雨婷便發燒了,父母給她拿了藥,忙得根本沒時間照顧她,她想到那年冬季她得了重感冒,養父把她背出大山去醫院,默默地流了一晚上的淚。她回商洛找養父母的心更加堅定。此時她攢的錢,已經超過了500元,用父親一個牛皮紙的大檔案袋子裝著,有紙幣也有硬幣。
2007年7月19日一早,已經快14歲的朱雨婷,從岱山長途汽車站買了去寧波的汽車票,她想等去了寧波,就有辦法坐車去商洛了。中午時分寧波到了,正在她焦急地等下一趟車時,沒想到,發現她不見的母親開車到寧波,及時把她給堵住了。就這樣,不甘心的她被父母拎回了家。
但是,朱雨婷并沒有就此斷了再去陜西商洛尋找養父母的念頭,只是因為父母看得緊,這個念頭一直被她藏在了心里。2011年,朱雨婷考上了在杭州的大學,此后放寒暑假,她曾三次試圖去商洛尋找養父母,但是因為記憶模糊等原因,兩次都在中途無功而返。
2015年夏,朱雨婷大學畢業,在舟山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她經濟獨立了,去商洛尋找養父母的念頭更加強烈。養父母都有病,而且年齡都六七十歲了,她擔心自己如果再不行動,也許就見不到他們了……
2016年1月17日,朱雨婷再次從浙江舟山出發,雖然不知道這一次能不能成功,但她去定了,并且瞞著父母。1月18日,朱雨婷一路乘車到了陜西商洛市,舉目無親的她愁腸百結,在微博上發了一條尋親信息:“養父母對我特別好,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小時候有一天,我病了,養父凌晨1點多背著我跑出大山……”她希望有網友能幫她找到養父母。因她離開養父母時只有11歲,中間又隔了12年,她只記得養父母的姓名,記得養父母家那里有一座山,她上學要步行四五個小時,學校宿舍十幾年前著過一次火……
女兒逆向尋親
朱雨婷發出求助不久,商洛當地一位熱心網友武生龍,幫她查出了當地不少姓魚的人,他開車去了商州區沙河子鎮看山寺村。幾十公里山路,天降大雪,他開了3個小時,但幾戶姓魚的人家都不是朱雨婷要找的人。另一邊,朱雨婷也在向周邊的幾個派出所求助,派出所民警根據她所說的養父魚錄慶68歲、養母白淑云64歲等其他信息,一個個村子幫她查,但在鄉下,登記的名字和叫的名字可能并不一樣,一時也沒查到。
2016年1月21日下午,武生龍的朋友花家田查到了一個信息,沙河子鎮九龍洞村里有幾個人姓魚,并且村子里有一個人叫魚錄慶。朱雨婷知道后興奮不已。
1月22日中午12點,武生龍給朱雨婷帶來一個好消息,九龍洞村的魚錄慶很可能就是她要找的養父,他住在一間土屋子里。朱雨婷紅著眼眶說:“就是土屋子,黃泥搭的屋子,外面下大雨,里面會下小雨。”武生龍說因為還沒最后確定,所以暫時還沒驚動老人。
下午1點,朱雨婷坐上武生龍駕駛的車出發。此時,天已不再下雪,山路彎彎,白雪皚皚,盡管四周被籠罩在一片雪景中,她還是越看這片土地越覺得熟悉,往事歷歷在目,這個前往的村莊,真的就是自己夢魂牽繞了12年的村莊嗎?“爸,媽,我回來看你們了!”她不禁在微博上這樣深情地寫道。
傍晚5點多,車子終于開到了九龍洞村,眼前熟悉的村子和熟悉的氣息,讓朱雨婷的眼淚撲漱漱地滾了下來,她對武生龍等人說:“就是這個地方,就是這里。我爸媽住在村東頭。”一行人來到魚錄慶住的破舊的黃泥屋前,朱雨婷哭了,黃泥屋依舊,什么也沒變。就在這時,一陣熟悉的鄉音飄了過來:“這不是曉莉嗎?是曉莉娃!娃啊,看啊,這是錄慶家的曉莉來了……”聲音由遠及近,朱雨婷一看,認出來了,這是鄰居楊鳳珍大媽。她撲了上去,緊緊地抱住楊大媽,哭喊道:“大媽,我是曉莉,我回來看你們了,我爸我媽呢?”
楊大媽愣住了,說:“你爸去你建新叔家了,我叫人去喊他,他要知道你回來,可不把他樂瘋了!”“大媽,那我媽呢?”楊大媽突然就沒了聲音,淚水不停流下來,她把朱雨婷拉到門口不遠處的地頭,那里有一個隆起的土堆,“閨女,你看看,你媽她……她不在了。”朱雨婷“撲通”一聲跪在墳前,放聲大哭。
在眾人的勸說下,朱雨婷稍稍平靜下來,楊大媽說自從她被親生父母帶走后,她養母就又犯病了,時好時壞,常拿著一串橡皮筋,追著要給村里的小孩子扎小辮子。4年前,她終于熬不住了,但臨走前特別清醒,對老伴和楊鳳珍說:“我家閨女要是回來,你叫她到我墳前磕個頭,叫她親口對我說:我是曉莉,我回來了……我死也瞑目了。我知道我閨女懂事,她會回來的……”12年前的那一別,竟成了她與養母最后的訣別!無盡的思念、愧疚和痛悔,此刻全化成了傷心的淚水。
“曉莉,曉莉,我的好娃兒,你回來啦!我家曉莉,你回來了!”遠處響起了養父的聲音。魚錄慶被人叫回家了,面前這個瘦小、佝僂的老頭,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絨線帽,兩只混濁的眼睛里全是淚水。黑漆漆的泥屋子依舊,當年,朱雨婷睡的床還在,床邊還有她玩的玩具,一只塑料小女孩和一只她熟悉的銅鈴。
魚錄慶嘴唇顫抖著說:“我還想著,我的曉莉娃,她不會回來了,現在這不回來了,回來就好啊!”他動情地對眾人說著,說當年他在西安打工,回來得知消息,連續哭了好多天,這么多年,他從沒忘記這個女兒,“我不知道我娃在浙江的地址,我真想去看她啊。”
這一晚,朱雨婷和養父說話幾乎到了大天亮,往事和思念的話綿綿不絕。天一亮,朱雨婷提出要帶著養父去城里,給她買幾套好衣服和日用品:“爸爸,我只有把這些都買齊了,我才會放心走。”這一次,魚錄慶沒有拒絕。上午,在商州區幾個大商場里,朱雨婷幫養父買齊了春節的東西,并特意買了一部手機。
臨走,朱雨婷又給養父留了一筆錢。離別時,朱雨婷抱著養父說,她每年都會來看他,要他一定保重好身體,平時她會給他打電話,要他不要省錢,她會定期往他的手機里充話費。魚錄慶頻頻點頭叮囑:“娃,你回去好好工作,要找個好對象,不要太掛念我了。娃呀,我會好好的,你不要操心啊……”父女倆含淚而別,朱雨婷幾乎一步一回頭,魚錄慶站在寒風中,顫顫地向她搖手,父女倆臉上都是淚。
2016年1月25日深夜,朱雨婷回到了浙江舟山岱山的家中。她還是沒有把去過陜西商洛尋找到養父母的事告訴父母,怕他們有別的想法。2月7日,大年三十,她給養父打祝福電話,得知他在建新叔家過年,身體好好的,心里感到十分寬慰。她說明年去商洛把他的房子修一修,讓他的黃泥小屋不再刮風漏雨。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朱雨婷說:“有機會,我會親口對親生父母說,因為有了這段尋親之旅,讓我更懂得親人是什么,感恩是什么。我會找機會帶著他們一起再去商洛,去當面謝謝我的養父,向養父感恩……”
(摘自《幸福·婚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