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有倦鳥戀舊林

陳小艾

1

15歲那年的一節數學課上，林曉婉偷偷摸摸看雜志，在看到那句“總有一個人是你生命里的劫”時，她挺了挺身子，瞬間有種被擊中心事的感覺。

那時她在北方那座灰撲撲的小城里念初中，為不久后的中考憂心。并不是紅榜上風生水起的優秀姑娘，但她一門心思想考市里最好的清遠高中，只因為那個校園里有一道讓她迷戀的身影。

林曉婉喜歡何畔，這在那個巴掌大的小城里算不上一個秘密。

林曉婉的QQ空間里掛滿了各種與何畔有關的字句，絲毫不掩飾對他的傾慕與喜歡。在10年前略顯封閉與保守的小城，林曉婉的勇敢與直白吸引了一批觀光客的駐足圍觀，他們隔三差五地點進她的QQ空間，多數人只是當笑話一樣隨便看看便關上網頁，偶爾會有幾個人用意不明地給她留句干癟的“加油”。

中考百日誓師大會那天，林曉婉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她翹掉了誓師大會，跳上了從城北開往城南的公交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后，林曉婉又在清遠高中門口蹲守了近兩個小時，成功堵住了從教學樓出來準備去食堂吃午飯的何畔。

林曉婉記得雖然她佯裝鎮定，但還是在春寒料峭的天氣里出了一身汗。她就那么直直地站在何畔面前，絲毫不理會周遭探詢似的目光，滿腦子想的都是何畔。

優秀如何畔，一定早已見慣了這樣的場面，他就那么立在林曉婉面前，很有耐心地聽完了她的那番告白，然后很有禮貌地拒絕了她。林曉婉迎上他的目光，看到他神情清冷又疏離。

2

林曉婉的表白失敗了。

雖然在意料之內，但并不妨礙她還是為此消極難過了一段時間，她在日記本上寫：何畔，你是我生命中遇到的第一個挫折。

眼看中考一天天臨近，林曉婉在表白失敗的泥沼里沉淪了一段時間后，像是忽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脈，她決心鉚足了勁兒為中考沖刺一把，那種感覺好像是宅在屋子里故步自封了一段時間后，不經意間拉開窗簾，看到了曙光，便想馬不停蹄地奔赴窗外美麗的好風景中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虔誠感動了上天，還是媽媽在考試前給她求到的那顆轉運珠真的起了作用，她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書寫了一個令其他所有人瞠目結舌的神話。林曉婉以高分成功考進了清遠高中，順利成為何畔的校友。

清遠高中作為省重點，學校管理出了名嚴格。何畔他們這些高三生都被學校集體遷到更為僻靜的南校區，與林曉婉所在的北校區隔了一段不遠的距離。

高一那年，林曉婉在關于何畔的各種傳說里一點點適應著新生活。比如他拿了數學奧賽的全省一等獎，比如他順利拿到了清華大學20分的報考加分，比如他在高三一模考試中輕而易舉將全市理科狀元的名號收入囊中……這些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消息，一點點灌進她的耳朵，讓她幾年前萌生的愛意愈發茁壯、更加具體，過往那些蒙塵的歲月也仿似勾勒出漸次生動的輪廓。

何畔被清華大學順利錄取的消息傳來時，林曉婉在QQ空間里寫了這樣一條狀態：恭喜。僅有兩個字，言簡意賅，隱藏著她不肯再輕易拎出來示人的真心。

3

何畔去北京求學后，林曉婉時常覺得沒有了他的清遠高中校園驟然變得很大、很空蕩，有時，轉念一想，這些年，她跟何畔之間也沒有什么細枝末節的故事發生，大概全部的記憶也就是她在空間里寫下的那些長長短短的狀態。

林曉婉時常想，生活中何畔不在的那兩年好像一下子就過去了。她后來回憶起來，那兩年除了永遠做不完的卷子和考不完的試，唯一記憶深刻的就是何畔大一那年暑假回小城參加同學聚會，他們全班幾十個人因為久別重逢湊在一起喝了不少酒，林曉婉踩著自行車經過時恰巧看到喝得東倒西歪的何畔被同學攙著出來，一年多沒見，他比之前更瘦了一些、黑了一些，林曉婉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扔下自行車跑上前去將何畔從對方手里接了過來。

那天在小城的湖邊林曉婉度過了一個十分難忘的午后。有柔和的風從他們臉上吹過，兩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何畔清醒了一些，他側過臉目光在林曉婉的臉上游離了一番最后定住，他遲疑了一會兒，像是努力從腦海里打撈一份遙遠的回憶：“我認識你，你是……”

“林曉婉。”她語氣直白坦蕩，望向他的目光依舊深深的，能跟何畔這樣靜靜地獨處一段時光曾是她夢寐以求的事。

“噢……開學你也該高三了吧。”何畔若有所思，看來他并非對眼前的林曉婉一無所知。

“嗯。”林曉婉沒有想到，到了何畔面前，她的舌頭像是被叼走了一樣，那些午夜在她心頭盤旋過的千言萬語此刻統統消失不見了，在他面前，她像個循規蹈矩的小學生，對于他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回答得認真而鄭重，但多余的話，一句都講不出來。

后來，他們又那么肩并肩沉默地在湖邊靜坐了好久。何畔的手機響個不停，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問詢的電話和各種各樣的短信，林曉婉在一旁靜靜地看他盡管狀態不佳但依舊妥帖地應對每一份問詢和關心，那年只有17歲的她忽然覺得，跟男神在一起這件事并沒有她想象的那么簡單。

4

高三那一年驟然變得飛快，好像一夕之間，窗外的葉子便黃了又綠了。

奇跡沒有像15歲那年的夏天一樣再次降臨。林曉婉在18歲那年的夏天拿了一個四平八穩的分數， 填報了北京的大學。學校不是太好，但是因為在北京，所以在她看來沒關系，拿到錄取通知書后，她興奮地用地圖查從自己學校去清華大學的路線，一共有幾種出行路線，每一種需要在哪一站換乘，她都背得滾瓜爛熟。

那年夏天的尾巴上，林曉婉拖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只身一人跳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一路十幾個小時的硬座，這算得上她第一次獨自出遠門，后半夜她隨著周遭熙攘的人群在擁擠的車廂里睡去，半睡半醒之際，耳邊響起何畔的聲音，她一下子睜開眼，卻發現眼前閃過的是一張張淡漠的陌生面孔，瞥一眼車窗外，天已經亮了，很快，北京站就要到了。

心里有一陣失落漫過，她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在這樣一個柔軟的時刻，如果有你在身邊就好了。

5

在林曉婉被北京的烈日炙烤得齜牙咧嘴，咬著牙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踢正步的時候，升入大三的何畔已經背起包去國貿做實習生了。林曉婉在軍訓休息的間隙得知這個消息后，感覺心底升騰到半空中的那個氣球癟了，她軟趴趴地坐在操場一角，看著周圍的同學們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提不起半點興致。

她跟何畔之間永遠不同步，她好像即便再努力也踩不到他人生的鼓點上。

何畔實習的公司工作很忙，他經常要下班后拎著盒飯在辦公室加班到很晚再趕最后一班公交車回學校，所以，他在QQ上回復林曉婉的留言時已經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

何畔首先恭喜她考來北京，然后說周末抽空來看她帶她出去玩。林曉婉看到這條回復后，捏著手機在眾目睽睽下在操場上蹦了好幾個高。

何畔來學校找她那天，她起了個大早，在學校西門的長椅上等了好久，才見到終于趕來的何畔。盡管已經一年多沒見，林曉婉還是遠遠地就從人群里認出了他，他依舊高瘦挺拔，站在人群里格外惹眼，倒是林曉婉，經過幾天軍訓，比之前更黑更瘦了，站在何畔面前，更顯嬌小。

也許是因為在千里之外的北京重逢，林曉婉的鄉音讓這幾年獨自在北京求學的何畔覺得溫暖，他對林曉婉十分熱情，熱情到她恍然覺得這幾年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堵墻好像轟然倒塌了，昔日只活在她的想象和文字里的男神，忽然間變得有血有肉、有了煙火氣。

那天何畔帶著林曉婉去了很多地方，吃了很多好吃的，北京城太大，到最后她甚至覺得有些體力不支了，想到來日方長，她便賴在一旁要求先打道回府休息，等改天有時間再來逛。

回學校的地鐵上，她跟何畔并排坐著，半睡半醒之際，她斜靠在他肩頭，恍然想起高二那個暑假她跟他在小城里偶遇那次，兩人在湖邊度過的那個靜謐又美好的午后。

何畔的手機響了，她側了側身子，讓他接電話。就是在那一刻，她不小心瞥到了何畔手機屏幕上的那個名字，沈茉。

接起電話后，何畔語氣溫柔，那不同于他對林曉婉的那種客氣與禮貌，里面還夾雜著疏離，而他對電話那頭的那個沈茉，則滿滿的都是寵溺。

如果說之前林曉婉心底還有一些猜測與猶疑的話，那么她在聽到接下來何畔喚作對方的那句“親愛的”后，便覺得她一直在暗夜里棲息的那塊浮木，轟然斷了，天大地大，她無處可棲。

6

第二天醒來，林曉婉覺得腦袋沉沉的，她坐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了好長時間呆，才想起前一天發生的事情。

回首過去的這幾年，感覺像是做了一個冗長的夢，而現在，夢醒了，只是慣性一直拉著她繼續向前，不肯結束。

也許，從她喜歡上何畔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就被改變了。那一年，她還是個被扔在人堆里都不會有人多看兩眼的平凡姑娘，因為何畔的出現，她那顆心開始躍躍欲試，開始渴求這束光芒的照耀，這些年，她一直悶頭在他身后拼命趕路，她想變好、變優秀，甚至開始憧憬那些原本跟自己毫不相關的東西，她幻想著有一天可以跟他并肩走在人生的康莊大道上。

等到他身邊終于有佳人在側，卻不是她。

那天林曉婉伏在被子上哭了很久，到最后她哭得渾身抽搐，滿腹都是哭不出來的嗚咽聲。到最后，她覺得有點累了，打開電腦登錄QQ，看著空間里那些長長短短的狀態，忽然覺得屏幕上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尖銳的刀子，捅得她傷痕累累。

這些年，她坦然地將心事暴露在陽光下，他不會不知道，只是他明明知曉這一切，卻一直在對面隔岸觀火，看著她怒放，看著她燃燒，卻一直無動于衷，不給她表白心事的機會，甚至從不靠近。

她還沒等戀愛，就失戀了。

她閉上眼睛，回想起僅有的兩次與何畔單獨相處的機會，想起他有些淡漠疏離的眼睛，她忽然有點遺憾，自己沒能成為讓他眼神變得柔軟的那個人。

7

“錯愛不辜負青春，不愛才浪費。”

多年后，林曉婉在畢業季前夕回家鄉小城求職面試的火車上讀到這句話時，后背一涼。大學四年，她談過一場短暫的戀愛，對方是個高高瘦瘦的北京男孩，聲音低沉有磁性，身上有一些何畔的影子。男孩對她很好，但他們并未一起攜手走到最后。

每次提起這個男孩，林曉婉心里多少都有些歉意，她以為她會把對何畔的那份愛藏好的，可是她沒有，不過是從相熟的朋友那里聽說何畔跟大學時談的女朋友分了手，辭掉了北京的工作回了家鄉的小城，她便立馬方寸大亂，決意在人生的道路上改弦更張。

那時，她手里已經拿到了幾個不錯的offer，用人單位都是北京不錯的大公司，雖然當時她跟那個北京男孩早已分手，但對方依舊希望她能留下來，他知道一個外地女孩子要在這里立足的艱辛，也做好了給她庇護與溫暖的準備。

但這些她統統都不想要了。當年高考時有多想來北京，此刻她就有多想回到那個巴掌大的小城。

林曉婉在小城的一家都市報覓到了一份工作，做社會新聞記者，每天都要東奔西走四處跑新聞，但因為是喜歡的工作，她覺得比較快樂。她后來遇到過不少老同學，大家都對她最終選擇回到小城的決定有些不理解，她只是沉默地笑笑，對于回來的理由，一直諱莫如深。

小城道路兩旁的樹葉掉光天氣開始變冷的時候，林曉婉順利通過了試用期。那天晚上，她因為一篇調查稿件在報社加班到十點多，那個點小城已經不好打車，她裹緊身上的外套頂著冷風一步步往回走。

一輛黑色越野車在她身旁停下，朝她按了幾下喇叭她依舊不為所動，直到車窗搖下，何畔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赫然出現在她眼前。

幾年沒見，他比之前胖了一點，臉上褪去了先前的稚嫩，眼角眉梢顯出一股與這個年紀相稱的英氣。

“上車吧。”

她怔了一下，極力忍住眼里打旋兒的淚，順從地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8

這樣久別重逢的場景，她偷偷在腦海里設想過無數次，可當這一切真的發生時，她第一反應還是想哭。

她還深深地愛著何畔，這一點千真萬確。所以，她才會在聽說何畔回到小城后，不顧一切地從北京回來，她才會在回到小城后，努力克制住心底的想念與悸動，靜靜等待命運讓他們重逢的那一天。

她追得太累了，這次她只想順其自然地向人生借一點力。

而何畔也一樣。他從許久未聯系的老友那里聽說林曉婉回小城工作的消息后，想過第一時間來找她，但隔了這么多年，他怕她早已云淡風輕，擔心自己繞了一大圈又回頭去找她有些自作多情，當然也怕打擾她現在的生活。

所以，在互不聯系這件事上，他們之間有著一樣的默契。

何畔聽說林曉婉經常在深夜加班后，晚上沒事的情況下，他便經常開著車在他們單位門前的這條路上閑逛，他運氣不算太好，一直到這次才遇上她。

緣分這東西真是妙不可言。這些年，林曉婉一直在何畔身后拼命趕路，終于等來了他的回頭是岸。而何畔，則一直有些后知后覺，他身邊曾圍繞過很多女生，她們急于向他表明灼灼心意，但絕大多數在收不到任何回應后選擇了放棄，如一圈圈清淺的波紋，甚至沒有在他心底的湖面上留下一道漣漪。只有林曉婉，像個永遠不知疲倦的女戰士，一路拼了那么久。

在那個尚不算寒冷的冬夜里，他們牽起了彼此的手。對差一點就錯失在人海中的彼此，他們都愿意奉上一顆熱氣騰騰的真心，認真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