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但隨后到來的幸福使人感覺這壓抑至少也有一個好處:使得那些被壓抑的東西更有力量、激情和余味。
大致從卡夫卡和普魯斯特開始,現代小說中的主角就不再是英雄人物了,而往往是庸常現實生活中的失敗者。約翰·威廉斯的《斯通納》也是如此。小說沒有任何戲劇性的后現代敘事手法,不緊不慢地從威廉·斯通納在美國西部農場上的少年時代開始,一直寫到他離開人世。雖然在他人生所經歷的六十五年間(1891-1956),外面爆發了兩次世界大戰(如果加上冷戰則是三次)和一次經濟大蕭條,但那對他的生活幾乎沒有產生什么直接影響:他自1910年上大學起,就一直呆在同一個校園里,外面世界的那些事只是造成了他岳父自殺、未來的女婿戰死等間接影響,仿佛時代的大浪波及到這個平靜的池塘時已只剩下漣漪。
斯通納拒絕參戰,一輩子都可以藏身在象牙塔里,盡管他的同儕馬斯特思嘲諷說大學“是給那些體弱、年邁、不滿以及失去競爭力的人提供的休養所”,但那兒至少還有庇護所。
當然,這并不是說他就可以在這象牙塔里優游自在,相反,或許聽起來有些奇怪的是,正是因此,一個人要反抗反倒變得更困難了——你也許覺得生活沉悶、內心壓抑,但甚至都不知道應該反抗誰、如何反抗,因為看起來似乎并沒有一個明確的外部力量在左右著你的生活,只是一團無以名狀的灰色空氣。
小說中不止一次刻畫斯通納的自我審視:“有時,他回想自己幾年前的樣子,被那個陌生人物的記憶搞得驚詫不已,那個人像土地中冒出來的”(頁18)、“當他開始向自己的聽眾和學生自我介紹時,他發現自己內心仍然深藏著某種驚奇感。有時,他對學生講話時,仿佛是站在自我之外,觀察著一個陌生人在給一群并不情愿地聚集在一塊兒的人發表講話”(頁30)、“即便他拿出全部堅強的忍耐力和堅忍不拔的行動,度過幾天、幾星期,自己仍然是一個嚴重分裂的人”(頁296)。
在筆法上與《斯通納》不無相似之處的美國小說《純真年代》中有一句話:“他已經漸漸明白,已婚男人為什么不總能夠立即順從自己最初的沖動。”如果是這樣,那么斯通納在小說中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相反的時代精神:一個在崇尚道德律己和禁欲的年代成長起來的人,在經歷了最壓抑的中年之后,才開始覺得有必要“立即順從自己最初的沖動”。四十三歲那年與凱瑟琳·德里斯科爾小姐的婚外戀是他人生得以無拘無束地表露自己的唯一一段感情經歷,盡管兩人各自壓抑了許多,但隨后到來的幸福使人感覺這壓抑至少也有一個好處:使得那些被壓抑的東西更有力量、激情和余味。在她這里,他的自我蘇醒過來,因而當這份愛受阻于現實時,他變得更加無所顧忌,既然“無論他從哪里轉過身,這個世界都像一座監獄”(頁256),那么他寧可在來日無多的人生中做回自己。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對待學術的態度與對待愛情不無共通之處:也是在人到中年之際,他雖然一方面懷疑自己所掌握的小小學問究竟有何價值,但另一面也因這種自嘲而更加豁達,從而使他在自我懷疑之下反倒比以前更為自信了,也恢復了對文字、語言的熱愛,而這種熱愛就像他的戀情一樣,“他曾經深藏不露,好像那是非法和危險的,現在開始表現這種愛了,起先還是試探性的,接著大膽勇敢,最后就完全是自豪地表現了”(頁133-134)。在凱瑟琳悄然離開后,他已喪失了對人生的幻想,因而比以往更不妥協地堅持自我,乃至逐漸在同事中落得個粗硬無禮和壞脾氣的名聲。他這樣,乃是因為這是他僅存的自我,是他的尊嚴所系。可以設想,一個真正窒息的社會,是這樣微小的反抗也無法存在的社會。
斯通納的生活仿佛是獨立于龐大歷史事件而平行發展的軌道,至少要理解他的人生,并不需要對世界大戰有多深的了解,這也使其人生獲得了超越時間束縛的價值,因為它看起來也完全可能發生在當下的某個大學校園里。在一個線性進化的時空中,大概也唯有校園里的時間是循環式的,而知識分子們,也始終面臨著大同小異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