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書不算偷

于國平

竊書的賊，大概要高尚一些吧？因為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就曾說過“竊書不能算偷”。

這句話，現(xiàn)實里是從姥爺口中說出，說的人卻是我。當(dāng)然，至今我也不承認(rèn) “竊書”，我充其量只是“竊讀”。

少時無所好，唯偏愛讀書。那時家里書籍稀缺，我像一個聞腥而動的貓一樣，不管到哪里，看到書必眼睛一亮。而讓我眼前光芒萬丈的，就是姥爺?shù)摹皶鴻弧薄?/p>

姥爺?shù)乃^“書櫥”，不過是窗戶下面的窗臺。窗臺長兩米，寬剛好是一本32開書的長度。一窄長條的地方，用來放書倒也合適。原木色的老舊窗欞透著滄桑古樸，紫色碎花的窗簾輕盈靈動，陽光就從窗欞和窗簾的縫隙里調(diào)皮地探出頭。黑色的窗臺上，一整排的書落滿斑駁的光影。晚上，當(dāng)老式的掛鐘在玻璃罩里敲響清脆的七下時，姥爺?shù)乃白x書就開始了。我受姥爺影響，也希望能有這樣一個“書櫥”。寒冷的冬日，坐在暖和的火炕上，倚窗而讀，是我那時心心念念的夢想。

但姥爺不允許我們碰他的書。媽媽說，書是姥爺?shù)膼畚铮磔吅笊活櫷嫠！⒉粣圩x書。所以，姥爺很生氣，他不想讓他的愛物被不愛它的人觸碰。誰若拿了他的書，會被當(dāng)作偷竊的。我害怕姥爺吹胡子瞪眼的模樣，但心癢難耐，終究還是偷拿了一本，趕緊讀完，在姥爺睡覺前偷偷放回去。我用這樣的方法，把“書櫥”上的書讀了一大半。

讀《魯迅書信集》，里面有篇《給顏黎民的信》，魯迅先生說，舊時人們看電影，多看“獲美”、“得寶”之類，而他卻看關(guān)于南北極的片子，理由是“將來未必能夠到達(dá)”。我看書也是抱此種心理。當(dāng)然，我的讀書，亦不為書中的顏如玉、黃金屋和虛幻的奇遇。只為生活中的困惑、人生路上的迷茫、解決不了的難題，都能在書中找到答案。有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shù)。”但若客觀無法行萬里路，或此生交際甚少、無法閱人無數(shù)，只有去讀萬卷書了。三者必居其一。而讀萬卷書似乎更簡便易行。看，我在姥爺?shù)摹皶鴻弧崩锞鸵呀?jīng)做到讀萬卷之三十了。

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但其實，我之“竊”，姥爺應(yīng)該是知道的。因為有一次他對我說：“好習(xí)慣要從小培養(yǎng)。壞毛病一旦養(yǎng)成，再改就難了。譬如，趁人不備，拿了東西，然后趁人家未發(fā)覺，再還回去。這固然等同未發(fā)生一樣，但對人一生影響極大。設(shè)若如此可推理，長大后，面對公款亦可挪用，用完之后，再還來平賬。久而久之，后患無窮，必深受其害……”

也許姥爺說這話時并無所指，但我因心里有鬼，總感覺是敲山震虎。我如同醍醐灌頂一般，牢記于心。長大后，沒有從事諸如會計、保管一類能接觸到公款的職業(yè)，也未做過類似平賬的事情，姥爺說的現(xiàn)象并未在我身上發(fā)生。只是，“竊書”或曰“竊讀”留給我的“后遺癥”卻是如影隨形，難以消弭。

每每看我讀書入迷，小伙伴都會湊過來，看是什么這么吸引我。他們也會溜進(jìn)姥爺?shù)男∥荩瑥摹皶鴻弧鄙虾鷣y抽一本書來，把碼得整整齊齊的書弄得七零八落。氣得姥爺山羊胡子翹起老高，用拐杖狠狠地敲著地面：“竊書就是書賊！”

賊的名銜多么不好！別的孩子不當(dāng)回事，但我聽了臉上發(fā)燙，低頭不語，第二天破例沒有去“竊書”，只是不時望“書”興嘆。姥爺笑瞇瞇地看著我，搖頭晃腦地說：“竊書若是為讀，不算偷。”竊書不算偷！呵呵！我咧著嘴笑了，心里比吃了姥爺給買的冰糖葫蘆都美。

那天，姥爺從“書櫥”里拿出三本線裝的古典詩詞，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小孩子要多讀書，而且要讀古代的詩詞，這樣才能做到為人清雅。推而廣之，社會才能達(dá)到政治清明、人文雅正的境地。”

他把書放到我手里，讓我大大方方地讀。我受寵若驚。姥爺說，看了這么多孫男娣女，獨發(fā)現(xiàn)我最有“書緣”。說這話時，姥爺?shù)纳袂榫拖窀呱畬ι胁婚_竅的凡夫俗子說：“施主頗具慧根，與我佛有緣哪！”何謂“書緣”？我似懂非懂。但能得到姥爺嘉許，并且再不用偷偷摸摸讀他“書櫥”上的書，于我，是至高無上的榮光了。

靜謐的午后，陽光從窗簾傾瀉而下，整個屋子都映滿了紫色的花朵。我摩挲著書本，默讀著詩詞，心底是滿滿的喜悅。

夜深人靜，圓月高懸，偶有夜蟲，叫聲婉轉(zhuǎn)。每當(dāng)此時，我亦舍不得入睡。怕辜負(fù)了明月，一怒之下轉(zhuǎn)照溝渠；怕打擾了鳴蟲，一驚之下戛然噤聲。但最怕的是，耽擱與古詩詞的相約。寧靜的夜晚，徜徉在古詩詞的海洋，如同回到舊時的風(fēng)煙里。多少金戈鐵馬，多少琴鳴鼓瑟，多少民族大義，多少個人鳴放，幾度胸懷天下，幾許兒女情長，都在這夜讀中一一浮現(xiàn)。

讀《滿江紅》這首悲壯的詞，我眼前出現(xiàn)的卻是岳母刺字、精忠報國的畫面：岳母拿刺針的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她的心卻在顫抖；劃在兒子脊背上滲出鮮血，是岳母滴在心尖的痛。但她依然把一腔愛國情懷，刺進(jìn)兒子的身體，讓它流淌在兒子的血液里。岳母之深明大義，令人感懷。

岳飛忍住疼痛，表情肅穆，如同接受上天賜予的箴言一般。這愛國思想，這報國之志，母親從小就已經(jīng)教誨他何止千遍萬遍？唯今國難當(dāng)頭，外敵來犯，母親把這幾個字刺在身上，意義更是不言自明。自己身負(fù)這“精忠報國”之字，心存“精忠報國”之念，是以英勇無敵，所向披靡。

讀《長相思》時，被有“滿洲第一詞人”之譽(yù)的納蘭性德所折服。他的“納蘭詞”獨樹一幟，成為多少人記在書簽、留于案幾的心頭之好。這首詞借景抒懷，清新淡雅，情真意切。掩卷深思，仿佛看到清瘦俊朗的納蘭，穿一襲白衣，飄逸俊秀，在緩緩鋪開的宣紙前，不著濃墨重彩，白描著一幅“冬日風(fēng)雪夜，冷帳露寒凝。山高水漸遠(yuǎn)，夢里故鄉(xiāng)行”的畫卷。

這，是何等愉悅的領(lǐng)略？

當(dāng)然值得欣喜和愉悅。因為從此以后，我和“書賊”徹底脫離了關(guān)系，和“書緣”實實在在地連在了一起。

寫作小有成績，姥爺高興，不但把“窗臺書櫥”里的書許給我，還把他珍藏的古籍也給了我。“書跟了你，是最好的歸宿。”姥爺把書交給我，臉上是托孤般的信任。當(dāng)然，還有不舍。

姥爺?shù)摹皶鴻弧笔俏疑贂r汲取知識的源泉，也是開啟文學(xué)興趣之門的鑰匙。回望過去，那手抄的《列子》，那泛黃的《大學(xué)》，那厚厚的《古代白話小說選》，那講述北宋一門忠烈的楊家將浴血沙場、被人陷害、沉冤昭雪的《金沙灘——潘楊訟》等等，都給我的文學(xué)之路打下了最堅實的知識奠基。

后來，我有了一個大大的書櫥，書櫥是暖暖的原木色，我特意配了紫色碎花的拉簾。姥爺“書櫥”里的書擺在最醒目的位置，周圍，被我后來買的種類繁多的書滿滿地填充著。陽光從窗戶探頭進(jìn)來，傾灑在一排排書上，留下斑駁的光影。我手捧一本書，倚窗而立，鏡中映著窈窕的身影，如同夢想照進(jìn)現(xiàn)實般美麗。歲月靜美，時光正好。只是遺憾的是，姥爺再也看不到了。

時常懷想“窗臺書櫥”和做“書賊”的日子，還有姥爺關(guān)于“竊書不算偷”的瞇瞇笑容。和少時相比，這一刻，我終于找到了心情微涼的答案：原來一切如昨，親慈猶在，才是讀書最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