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斌
窠
老家的房子真的老了。
砌墻的紅磚已經(jīng)開始剝落,使原本光滑的墻體變得斑駁;木制的門窗上出現(xiàn)了裂縫和黝黑的斑點,有的窗玻璃已經(jīng)破碎,留下空空的洞;屋里的墻角布滿了蜘蛛網(wǎng),屋頂?shù)耐咂茡p了不少,陽光可以直接從屋頂踱進房屋里來。
老家的這棟房子是父母親三十多年前建的。
父親從抗美援朝戰(zhàn)場回鄉(xiāng)后,最初是與我的大伯住在祖父建的兩間土磚房里。后來,兩家人口多了,兩間房子住不下了,他們兩兄弟一起建了三間土磚房。再后來,他們兩兄弟分家,我的父母從老家搬了出來,在現(xiàn)在的地方建了這幾間紅磚房。三十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的房子,與我的父母親一起變老了。
父母親對老家的老房子感情深厚。不僅僅是因為這是他們一手建成的,更重要的是,他們在這里度過了他們生活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這是我們的窠。父親說完這句話,就把目光投向房屋側(cè)面那棵高大的香椿樹上的喜鵲窠。此刻,陽光給香椿樹上的喜鵲窠涂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父親的眼睛里也流露出無限的欣慰與眷戀。
香椿樹上的那個喜鵲窠是早幾年秋天出現(xiàn)的。那年秋天,我家附近飛來兩只喜鵲,選擇了香椿樹作為棲身之所。它們早出晚歸,不停地從外面銜來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棍棒,放在香椿樹高高的枝杈上。今天銜幾根,明天銜幾根,慢慢地,喜鵲窠越來越大。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喜鵲窠里居然傳來小喜鵲稚嫩的叫聲。
有人說,喜鵲窠是鄉(xiāng)村的一個標(biāo)點符號。我倒覺得喜鵲窠是鄉(xiāng)村的一枚標(biāo)簽,這是鄉(xiāng)村區(qū)別于城市的一個重要標(biāo)志。有喜鵲窠的地方,沒有鋼筋水泥叢林的繁雜,沒有車水馬龍的喧囂,沒有爾虞我詐的欺騙,有的只是恬靜,和美,還有淡淡的鄉(xiāng)愁。
鄉(xiāng)村除了喜鵲窠,還有麻雀窠、燕子窠、雞窠、狗窠、貓窠。
麻雀是一種生性懶惰且隨遇而安的動物,不愿將窠搭在高大喬木的高枝上,只將窠寄居在屋檐下。小的時候,夏秋之夜,常常跟隨村子里的半大伙子打著手電去麻雀窠里抓麻雀。那時候麻雀特別多,它們常藏身于屋檐下的瓦片之下或者墻洞之中。人們掌握了麻雀的習(xí)性,抓麻雀時往往手到擒來,很少落空。大伙抓來麻雀后,就在平地里燒火烤了吃。那種不帶任何香料和添加劑的純正的香甜味,成為少年時代最美好的記憶之一。平時想到這些往事的時候,總是感慨:如果麻雀不是生性懶惰的話,如果麻雀將窠搭在高高的樹枝上的話,它們也不至于那么容易成為人們的食物。
燕子雖然是候鳥,沒有常住戶口,同樣需要一個安身立命的窠。由于燕子窠與喜鵲窠所處的位置不同,兩種窠的建筑材料也完全不同。喜鵲窠搭在野外,只能選擇耐用的樹枝;燕子窠搭在屋檐下的墻上,所以選擇的是粘性極強的泥巴。以前住在鄉(xiāng)下時,我無數(shù)次看到燕子壘窠。燕子在屋檐下選好搭窠的地方后,開始銜泥做窩,用嘴銜回潮濕的泥土,合著自己的唾液攪拌成筋性、粘度超強的壘窩坯泥,然后一點點銜回、一點點攪拌、一點點壘筑,鍥而不舍,壘筑起一個造型別致的窠。隨后,雌燕堂然入住,在這里產(chǎn)卵、孵化,繁衍后代。
與麻雀一樣,燕子也在屋檐下搭窠,卻無需擔(dān)心自己成為人類的食物。這與燕子在人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密不可分。在鄉(xiāng)人的眼里,燕子是吉祥鳥,到哪個家里搭窠,那戶人家就會人興財旺。大人們教育小孩子不能損壞燕子窠時,往往在說一通大道理之后,用“捅了燕子窠,就變癩子腦殼”這句俗語作為結(jié)語。小孩子摸一摸自己的腦殼,哪個都怕自己變成癩子腦殼,所以哪個都不敢去捅燕子窠,更不敢去抓燕子仔仔。
雄燕、雌燕在筑巢中沒有彼此分工,而是齊心合力,不遺余力,同心營造。這就像它們從一而終的婚姻觀,沒有外室,沒有情禽,全神貫注,筑巢育雛,完全依靠自己的努力完成庇護自己和后代的巢穴,使生命得以安然延續(xù),這恐怕是人們把燕子奉為吉祥鳥的原因之一吧。
老家的房子里,有雞窠,有狗窠,有貓窠,也有燕子窠。
我們兄弟每次接父母親到外地去居住的時候,他們總是推辭,舍不得家里的雞,家里的狗,家里的貓,還有春天里準(zhǔn)時飛回來的燕子。
金窠銀窠,當(dāng)不得自家的爛狗窠。母親一邊說著這話,一邊扶著父親走出房門,一步步往門口前的曬谷坪里走。春秋冬三季,有太陽的時候,他們總是相互攙扶著到曬谷坪曬太陽。
春日和煦的陽光下,兩顆滿頭銀發(fā)的腦殼相偎在一起,像交頸的燕子,絮絮叨叨,呢喃細(xì)語。他們是在回味攜手走過的五十多年歲月,還是在回憶修建這房屋時的艱辛,抑或是在隨便說說家長里短?
我不知道。我離他們很遠(yuǎn),聽不清。
雞 鳴
雞鳴生活在鄉(xiāng)村慢悠悠的時光里,從古至今,從早到晚,不曾間斷過。
農(nóng)耕文化是采集狩獵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一直延續(xù)至今。雞是農(nóng)耕文化中的主角之一,其祖先在人類的采集狩獵時期被馴化后,就一直伴隨人類左右。雞鳴是農(nóng)耕文化的主旋律之一。
公雞打鳴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穿好衣服起了床。我讓她多睡會,她說睡不著,公雞打鳴就得起床。我知道母親習(xí)慣早起。以前在生產(chǎn)隊時,父親在外地教書,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還小,家里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母親的一雙手操持。在那個靠工分吃飯的年代,她一個人頂?shù)蒙弦粋€男勞動力,靠的就是早出晚歸。
門一打開,公雞母雞爭先恐后拍著翅膀往門外飛。
在這個家,它們比我更熟悉周圍的環(huán)境。它們整日里無數(shù)次地在我家的周圍巡視,哪塊地種了白菜蘿卜,哪塊地土壤疏松,哪棵樹下有垃圾,它們都一清二楚。它們會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溜到白菜蘿卜地里,從稀疏的籬笆鉆進去,啄食白菜蘿卜葉兒;它們也會紳士般踱著方步到土壤疏松的地里,用堅硬的爪子刨食,輕而易舉地找到蟲子或者落在地里的莊稼;在有垃圾的樹下,它們肆無忌憚地飛舞著爪子,從垃圾堆里啄到蚯蚓、蟲子和人們丟棄的殘羹剩飯。
我有時候真的不明白,這些雞啊鴨啊,它們到我們這個家來的時間并不長,有的一年,有的兩三年,絕對沒有超過三年的,為什么它們對周圍環(huán)境這么熟悉呢?是不是我們平時不在家而它們時常守在家園的緣故呢?自從成為棲息在城市屋檐下的麻雀以后,我回家的頻率明顯減少,對老家周圍的環(huán)境不再熟悉。
那只紅冠花羽的大公雞搶先一步,“撲通”一下飛到屋前的桃樹上,伸長著脖子,朝天大喊:“喔——喔——喔——”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像軍隊一樣在吹起床號、早操號或者集結(jié)號,那些黑母雞、花母雞似乎沒有聽到大公雞的號角,四下散開,“咯咯咯咯”地唱著歌,自顧自地到地里刨食去了。大公雞大概意識到母雞們不聽它的召喚自己很沒面子,拍著翅膀飛下桃樹,追向母雞。追上一只母雞后,公雞啄住母雞頭上的羽毛,跳上母雞的背,快活地行使著作為公雞的權(quán)利。母雞冷不丁被公雞啄住頭頂?shù)挠鹈V沽吮寂艿哪_步,蹲下身子,配合著背上公雞的行動,等到公雞跳下身子,便使勁抖了抖身上的羽毛,繼續(xù)唱著歌兒去覓食。
菜地依然是雞們覓食的首選目標(biāo)。
母親的菜園不大。這里原來是水田,因為常年缺水,沒辦法種水稻,只好種一些玉米、紅薯之類的旱土作物。母親用籬笆在田塊靠近家的一端圍出一塊地來種蔬菜。菜園子不大,卻被母親分成一畦一畦。其中兩畦種的是大白菜,一畦種的是白蘿卜,一畦種的是紅蘿卜,還有一畦種的是蔥啊蒜啊韭菜什么的。母親說,用籬笆把菜園子圍起來,為的是擋住公雞母雞們瘋狂的尖嘴。事實上,籬笆只能擋住一些笨雞。面對綠色蔬菜的誘惑,家里那些雞想盡了千方百計,有的在籬笆外面將頭伸進去偷嘴,有的從籬笆的空隙里鉆進去,有的從低矮處飛進去,有的從高坎上跳進去,還有的趁主人沒注意的時候隨主人進入菜園子。
我還沒走近菜園,就聽到菜園里傳來母雞們快樂的鳴唱。站在籬笆外,看到一只黑雞婆和一只白雞婆正在菜園里大快朵頤。它們一黑一白,一前一后,像正在天庭巡視的哼哈二將,一會兒悠閑地在菜園里踱步,一會兒在菜葉上猛啄幾口,啄了幾口菜葉后,唱起了“咯咯咯咯”二重唱。那神情,那神態(tài),用偉人的“不管風(fēng)吹雨打,勝似閑庭信步”這句話來形容,是再恰當(dāng)不過的了。我打開籬笆門,兩只母雞像犯了錯的孩子,立即停下了啄菜葉的動作,悠揚的鳴唱也立刻打住,急得到處亂飛亂闖,看到籬笆門打開了,趕緊從那里溜了出去。
兩畦大白菜長勢都很好,但白菜葉被雞啄去了許多,原本圓圓的白菜球變得參差不齊了。母親說,像狗咬缺的南瓜。狗怎么會咬南瓜呢?我對母親的這句話表示懷疑,卻找不到正確答案。母親讀書不多,一輩子守在鄉(xiāng)村,卻總是這樣語出驚人。比如,她埋怨父親說,蚤婆咬一口也是病,哼哼顫顫好幾天;她批評我,說我有前手沒后手。我想,母親的話也許就是最原始的民間語言吧,很多時候外人聽不懂,家里人往往也只能意會,不可言傳。但母親的語言絕對是最接地氣的。
我選了幾蔸沒怎么遭受雞們侵害、品相相對較好的大白菜,拔出來,用簍子背回家。母親看了,批評我說,你個哈巴,選白菜,要選雞啄過的,雖然不好看,但好吃。你多讀幾年書,還是比不過雞。雞曉得哪蔸菜好吃,曉得哪蔸菜不好吃。雞啄過的白菜,肯定好吃。你選的這幾蔸白菜,馬屎面上光,里面一包糠,好看不好吃。
小黃貓
我家原是養(yǎng)過幾條狗的。
由于是獨門獨戶,離村子里其他人的房子遠(yuǎn),母親很早就養(yǎng)了一條狗,用來防賊。我記得那是一條小黃狗,搖著一條好看的小尾巴,每天跟隨著我們進進出出。后來,我訓(xùn)練小黃狗抓老鼠,它居然很快就學(xué)會了,而且抓老鼠抓上了癮,每天都要叼著一兩只老鼠來表功。當(dāng)小黃狗成了一條老黃狗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到外地上學(xué)。那年暑假,老態(tài)龍鐘的老黃狗沒能熬過三伏天,無疾而終。我很傷心,抱著死去的老黃狗來到屋后的山頂上,山不高,卻能遙望四周,我將它埋在那里,希望它還能經(jīng)常看到我的家,還能為我家看門守賊。后來,家里陸陸續(xù)續(xù)養(yǎng)了幾條狗,因為我常在外面奔波,也不記得了。再后來,母親不愿養(yǎng)狗了,說,只見娘巴肚(巴肚是湘中方言,懷孕的意思),冇見崽行路,養(yǎng)的狗不是被人打死了,就是無緣無故失蹤了。把狗養(yǎng)大以后不見了,傷心,還不如不養(yǎng)。
這次回家,沒聽到狗叫,意外地看到了一只小黃貓。
在農(nóng)村人的眼里,貓不如狗。這既有歷史原因,也有現(xiàn)實原因。在農(nóng)耕文化的傳說中,狗對人類有恩,稻種是狗泅水豎起尾巴得來的,所以水稻的稻穗長得像狗尾巴,所以人們在過年的時候要用年羹飯喂狗,所以人們在每年第一次吃新米的“嘗新節(jié)”要給狗留一碗。在歷史典籍中,有“義犬”之說;在民間俚語中,有“狗不嫌家貧”之說。而貓呢,典籍中有“貍貓換太子”的記載,在俚語里也被說成“冇義”,意思是無情無義。現(xiàn)在的鄉(xiāng)里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記得典籍的人沒幾個了,倒是個個變得很現(xiàn)實了:養(yǎng)條狗能夠看門防賊,萬一老了不中用了,還能有幾十斤狗肉可以賣一筆錢;養(yǎng)貓呢,除了抓幾只老鼠外,別無用處,還得一日三餐喂養(yǎng)著,不合算。
母親養(yǎng)的這只小黃貓約有半尺多長,皮毛發(fā)亮,看樣子已經(jīng)養(yǎng)了好長一些日子了。大多數(shù)時候,它蜷在桌子下,一動不動。有時候也會“喵喵”地叫著,在家里四處游蕩。我擔(dān)心它會偷嘴。母親卻說,這貓是皇帝投胎的,嘴巴刁得很,每餐吃的飯菜必須是熱的,生的冷的一概不吃,怎么會偷嘴呢?我不信,從桌上的碗里夾了一塊冷肉丟在小黃貓的跟前。小黃貓嗅了嗅,慢條斯理地哼唱著“喵喵”調(diào)走開了。吃飯的時候,母親將半碗飯用肉湯拌了,倒在地上,小黃貓不用招呼,馬上跑過來,伏在地上,用小嘴慢慢嚼著。
臨近春節(jié),太陽一天比一天大,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屋前的桂花樹越發(fā)蔥郁了,棗子樹上長出了新葉。鳥雀們的歌聲在房前屋后的樹枝上婉轉(zhuǎn)著,此起彼伏,不知道是呼朋喚友還是求偶配對,或許是兼而有之吧。想想也是,哪有鳥兒不懷春?哪個鳥兒不懷春?看來,春天真的是鳥雀們的天下。
我家的房子因地形而建,坐南朝北,到了冬春季節(jié),房前房后區(qū)別大,房后有太陽照耀,房前則很少有太陽光顧。我扶著父親到房后的空地里曬太陽。空地不大,兩米寬而已。空地的后面是一丈多高的高坎,高坎上長滿了竹子和雜樹,雜樹上長滿了鳥雀們的鳴唱。
父親的氣色和這天氣一樣,一天比一天好。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一些陳年舊事,廣西剿匪的,抗美援朝的,教書的,社教的,支農(nóng)的……我裝作認(rèn)真聽的樣子,目光卻沒有離開伏在父親腳邊的小黃貓。小黃貓瞇著眼,四肢蜷縮在一起,頭埋在胸前,似乎對陽光下的午睡很陶醉。我用一根小草去試探它的鼻子,還沒等小草靠近,它就用前爪將小草撥開。原來,這個小家伙是在假寐。小黃貓站了起來,慢慢把身子拱起來,拱成一把弓的樣子,拱到極致后又慢慢將身子還原,然后踱著貓步,在陽光下游走。
鳥雀們的鳴唱越來越稠密了,像一杯濃濃的儼茶,像早晨化不開的濃霧,像驟起的暴雨。父親依舊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陳年往事。微風(fēng)吹過,蕩不起他心中的漣漪,他的語氣永遠(yuǎn)是那樣淡定,語速永遠(yuǎn)是那樣緩慢。小黃貓呢?我發(fā)覺小黃貓脫離我的視線有一段時間了。它到哪里去了?是去抓老鼠嗎?老鼠不會在白天出來犯賤的。是去吃飯嗎?它才吃過不久。是去曬太陽了?房前沒有太陽可曬,房后又不見它的蹤影。
鳥雀們的鳴唱驟然停頓。緊接著,一陣翅膀撲動空氣的聲響攪動了春天的陽光。我仰起頭,向高坎上的雜樹上望去,試圖探尋鳥雀們停止鳴唱的原因。天啊!我居然看到了小黃貓!小黃貓竟然爬到樹上去了。 外婆在我小的時候曾經(jīng)對我說過,貓是老虎的舅舅,老虎求貓教它技藝,貓教了老虎七十二般技藝,只偷偷地保留了一項技藝沒有教。后來,老虎認(rèn)為自己的本事比貓大,就準(zhǔn)備吃掉貓。情急之下,貓使出最后一項技藝,爬上了樹,躲過了老虎的捕殺。因為貓沒有把爬樹的技藝教給老虎。外婆說的是民間故事,可信度值得打幾個問號。但眼前的事實是,小黃貓確實爬到樹上去了,而且是悄無聲息的。它繼續(xù)往樹梢上爬。我順著樹干往樹梢上看,發(fā)現(xiàn)樹梢上有一只小鳥還在忘情地鳴唱著,似乎陶醉在自己的歌聲里。
我突然明白了剛才鳥雀們噤聲的原因了。小黃貓偷偷爬上樹,驚動了鳥雀,于是它們紛紛逃離,離開這棵雜樹。
小黃貓還在往上爬,因為上面還有它的捕食目標(biāo),盡管只有一只小鳥。此刻,小黃貓像一名出色的特工,悄無聲息地向目標(biāo)逼近。小黃貓離小鳥越來越近,但小鳥似乎沒有發(fā)覺自己的危險境地,依然在高枝上放歌。一陣微風(fēng)吹過,樹枝微微顫抖,小黃貓停止了前進的腳步。就在小黃貓猶豫的片刻,小鳥突然振翅飛走了。
失去了目標(biāo)的小黃貓緊緊地抱著樹枝,嘴里發(fā)出急促的“喵喵喵喵”叫聲。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二十分鐘過去了,小黃貓還是緊緊地抱著樹枝不放,“喵喵喵喵”的叫聲中充滿了驚恐和無助。
母親聽到小黃貓的叫聲過來了,遞給我一根長長的竹竿,讓我用竹竿把小黃貓接下來。
這樣能行嗎?
能行的。母親說,上次也是這樣,它在上面捉鳥吃,結(jié)果因為太高不敢下來,在樹上叫了大半天,我沒辦法,就用竹竿把它接了下來。
我站在高坎上,用竹竿接近小黃貓。小黃貓順著竹竿,“哧溜”一下就滑了下來。
瞎貓!有飯有菜吃還想捉鳥吃,真是瘦狗婆離不開臭茅房。下次再爬到樹上去,我懶得管你哩!母親一邊罵著小黃貓,一邊收拾竹竿。那語氣,分明是在責(zé)備自家淘氣的孩子。
“喵嗚——”小黃貓叫一聲,然后踱著貓步,在陽光下游走。
桂花樹下
農(nóng)家的房前屋后,大多有大樹。有的是野生的,有的是栽種的。
我的家門口有兩棵桂花樹,是這房子建好之后不久栽下的,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的樹冠已華蓋如傘。
這兩棵桂花樹的來歷頗為有趣。那時候,父親在外地的一所學(xué)校教書,每個月拿著三十九塊幾毛錢的工資,卻一直資助著一個貧困家庭的孩子上學(xué)。后來,家里建房子,受資助的那個孩子的父親特意跑到我家來幫了幾天忙,挑磚遞瓦,忙上忙下。那時候,一個生產(chǎn)隊里的人家里有什么紅白喜事,大家都是義務(wù)幫忙,不需給報酬。但對外地的人就不同了,如果不是親戚,別人來幫忙做事,是需要給報酬的。父母親給那個人算了工錢,給他工錢時他卻死活不肯要。第二年春天,他又來到我們家,送來了兩株小小的樹苗,說是在山上發(fā)現(xiàn)的野生樹苗。他從我家里找來鋤頭,將兩株小樹苗栽在我家門前的空地里。由于這里原來是菜地,土地肥沃,原本瘦不拉幾的小樹苗一年一個樣,一年比一年高。等到農(nóng)歷八月,兩棵樹不約而同地開花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都是桂花的清香。因了這桂花的清香,在附近田地里耕作的鄉(xiāng)親們都愿意到桂花樹下坐坐,哪怕只有母親遞過去的一杯淡茶,他們依舊在樹下你一言我一語地談天說地,也沒什么主題,大都是東扯葫蘆西扯葉。平時,他們把土地里的農(nóng)活看得比命還重要,舍不得歇息。但是,在桂花樹的濃蔭下,他們總要坐上一會,直到將勞作帶來的一身疲憊消融到桂花的香味中,才心滿意足地荷著鋤頭回家。
每年桂花飄香的時候,父親總是要到桂花樹下坐坐,念叨念叨那個送我們桂花樹苗的人,說不知道那家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那個人是不是老了,他的孩子是不是有出息了。
桂花樹下,留下了父親的許多念叨。
桂花樹下,也留下了他的子孫們許多歡樂。
眼下,雖不是萬木蕭條的季節(jié),但許多落葉的樹苗還沒有長出綠葉來。家門口的兩棵桂花樹依然郁郁蔥蔥,盡管少了桂花的香味兒,但那兩樹蔥郁的綠葉,更能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到桂花樹下覓食的,除了成天鳴唱的母雞們,還有在空中飛來飛去的鳥雀們。它們在空中累了餓了,就會停下舞動的翅膀,先在桂花樹上駐足觀察,再到樹下尋找吃的。這些貪吃的鳥雀們卻不知道身處險境。這危險不是來自小黃貓,而是來自一張谷篩子。
谷篩子是一種竹制的圓形的農(nóng)具,兩尺見寬的圓盤,中間用竹片編成,留有均勻的小窟窿,水稻收割時用來篩掉稻谷中的碎稻草。
這張谷篩子被一根棍子支著,斜立在桂花樹下。棍子上系著一根細(xì)細(xì)的線兒,線兒從桂花樹下穿過曬谷坪,走進屋里,線兒的另一端被躲在門后的坤寶握在手里。
吸引鳥雀們的是谷篩子下面的小半碗白米飯。
坤寶是我的小兒子。他說是想起來以前讀過的魯迅先生的一篇文章里寫過雪地里捕鳥的事兒,看到母雞們在桂花樹下覓食,偶爾想到這種捕鳥的方法的。為了確保自己成功,他將奶奶家的母雞們趕到屋里關(guān)了起來,特意弄來小半碗剩飯,撒在桂花樹下。
鳥雀們陸陸續(xù)續(xù)飛來了,駐足桂花樹,亮起嗓門唱起歌來。
唱歌似乎只是鳥雀們覓食的前奏。它們在樹上唱了一會兒,就三三兩兩地散落在桂花樹下,瞅著谷篩子下面的米飯,小心翼翼一跳一跳地靠近。
眼看鳥雀就要進入“伏擊圈”,誰知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小黃貓蜷縮著身子,像高明的獵手一樣潛伏著悄悄地接近谷篩子。就在鳥雀們跳進谷篩子準(zhǔn)備大快朵頤的時候,小黃貓背一拱,身子像射出的箭,直奔谷篩子旁邊的鳥雀而去。
鳥雀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壞了,立刻作鳥獸散,撲棱棱飛上桂花樹或者遠(yuǎn)處的樹。慌亂中,小黃貓撞倒了支起谷篩子的棍子,谷篩子倒了。有幾只懵懂的小鳥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谷篩子罩住了,在里面東奔西跑,上躥下跳。小黃貓熟練地將谷篩子拱開一條縫兒,用爪子抓住一只鳥。
這時候,坤寶也反應(yīng)過來了,立即跑過去,將谷篩子掀起,被困的幾只鳥兒立馬振翅飛起,逃離了桂花樹下這個驚心動魄的場所。此刻,被小黃貓抓住翅膀的小鳥見同伴們都飛走了,掙扎的力度更大了。可一切都無濟于事,掙扎越大,傷害越大。
坤寶從小黃貓的爪子下救出那只小鳥,想讓它飛起,去尋找同伴。可是,小鳥卻飛不起來了,受傷的翅膀耷拉著,像暴風(fēng)雨過后飄落在淤泥里的一片樹葉。
這是一只小麻雀,一身灰白相間的羽毛。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生死博弈的小生命此刻驚魂未定,任由坤寶擺布。
坤寶察看了小麻雀的傷勢后,從奶奶家找來云南白藥,小心翼翼地涂在小麻雀的傷口上。
我一定會治好你的傷,讓你重新飛起來。坤寶像個成年人一樣對著小麻雀喃喃細(xì)語,你的傷是因我而起,我一定會負(fù)責(zé)任的。
桂花樹的上空,藍(lán)天白云,分外耀眼。
一群鳥雀從桂花樹上空的藍(lán)天飛過,鳥雀們清脆的歌聲像一場飄飄灑灑的春雨,飄灑在桂花樹下。
奔跑的藤蔓
陽光下,南瓜的藤蔓在春風(fēng)里奔跑。在雞鳴聲中奔跑,在呢喃的鄉(xiāng)音里奔跑,在母親的目光里奔跑,在我的詩歌里奔跑。
母親閑不住,把房前屋后的空坪隙地都開辟出來,種上南瓜、冬瓜。“清明種瓜,一片葉子一個瓜。”清明節(jié)前,母親把地上的草兒刨了,挖個凼兒,丟幾粒種子,蓋一把草木灰,就算完成了種植任務(wù)。接下來,就是南瓜冬瓜們自己的事情了。春風(fēng)春雨中,地里的種子發(fā)芽了,嫩嫩的瓜苗拱出草木灰,拱出地表,舒展開兩片子葉迎接春雷,用迅速生長的藤蔓四面出擊,開疆拓土,攻城掠地,將房前屋后圍成一片綠色的海,任由花蝴蝶、綠蚱蜢、紅蜻蜓在海中沖浪、暢游。
我不知道南瓜冬瓜那些無比柔韌但無比堅韌的藤蔓究竟在我國奔跑了多少年,但我知道,從我記事起,母親就種植南瓜冬瓜。那時候,父親在外地教書,工資不多,母親帶著我們四個娃娃在家,生產(chǎn)隊分的糧食總是太少,無法喂養(yǎng)我們天天咕咕叫的肚子。母親沒辦法,就在自留地里種紅薯種芋頭,在地里的空隙處種了南瓜冬瓜,彌補糧食的不足。那時候,我覺得南瓜冬瓜是最親密的朋友,長的藤可以吃,開的花可以吃,結(jié)的瓜可以吃。就是靠著紅薯芋頭南瓜冬瓜,母親把我們拉扯大。
樹大分杈。像老家門前的苦楝樹將枝丫盡可能向外擴展一樣,我們兄弟長大后也像樹杈一樣向外伸展,在不同方位的地方安家落戶,只有父母親依然堅守在老家,相濡以沫,用粗茶淡飯喂養(yǎng)遲暮的歲月。母親勞作了一輩子是雙手閑不住,依然堅持種菜,將一畦一畦的蔬菜打扮得像即將出嫁的新娘子一樣漂漂亮亮。我住在離老家不遠(yuǎn)的縣城,時常帶著家人回家,看看父母,看看母親種的蔬菜,看看曾經(jīng)養(yǎng)育我的那方土地。
起風(fēng)了。是吹面不寒的楊柳風(fēng),是催動萬物生長的惠風(fēng)。
南瓜的藤蔓和花蝴蝶、紅蜻蜓一起在風(fēng)中恣意起舞,像雨中擎著一柄油紙傘徐徐漫步的女子那般嫵媚著,又似舞池里伴著優(yōu)雅舞曲長袖起舞的女子那般典雅著。在我看來,藤蔓的奔跑是一種韻律的舞動,也是一種向上生長的力量。南瓜的藤蔓不停地奔跑,百折不撓,勇往直前,就像鄉(xiāng)下普普通通的雜樹啊野草啊,來點雨露就蹭蹭蹭往上長;更像鄉(xiāng)下普普通通勞作的農(nóng)人,給點陽光就將燦爛寫在臉上。
陽光很溫和,照在身上暖暖的。母親帶著坤寶在瓜葉間尋覓,尋找南瓜的雄花和雌花。母親一邊找,一邊教坤寶分辨雄花雌花。找到雄花后,母親小心翼翼地將雄花的花瓣撕開,將雄花花蕊上的花粉涂在雌花的花蕊上。看了一遍之后,坤寶就懂了。其實,他在課堂上學(xué)過相關(guān)的知識,只是沒有得到實踐的機會,沒有親手操作而已。這次意外地得到了親自動手的機會,他自然不會放過,手忙腳亂地忙開了。母親則當(dāng)起了甩手掌柜,只在一邊傳授要訣,放任坤寶動手傳粉。公孫倆一老一少的身影在瓜地里搖曳,醉了三月的春風(fēng)。
瓜地里不時傳來的歡笑聲驚動了在附近覓食的雞們。花翅膀的母雞和大紅冠子的公雞對南瓜冬瓜的藤蔓不理不睬,偶爾闖進這片綠色的海,也只是覬覦其中的美食,啄食瓜葉間的綠蚱蜢、紅蜻蜓。雞們對瓜葉藤蔓是不屑的,因為瓜葉藤蔓上面有細(xì)細(xì)的刺兒。
母親將南瓜的雄花花瓣收集攏來,再摘了一些嫩嫩的藤蔓,做成一道素菜。黃色的花、綠色的藤,色香味俱佳,早春的美味爽得坤寶連聲叫好。
那天夜里,我睡在老家,睡得特別香甜,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夢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成了老家瓜地里的一根藤蔓,在陽光下不停地奔跑著。我的兒子坤寶也跟在我后面奔跑。跑著跑著,我發(fā)現(xiàn)前后左右都是和我們一起奔跑的藤蔓,那是一些我熟悉的或者陌生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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