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今天我們談起美國作家約翰·威廉斯,仿佛在談論一種悖論。出于自我的偏好,這位“作家中的作家”天然地屏蔽了自己與現實的勾聯。在《斯通納》出版之前,他的作家名聲僅僅停留于兩部與現實相悖的小說《屠夫十字鎮》與《奧古斯都》。前者取材19世紀末的美國西部,后者來自遙遠的古羅馬時代。直到1968年《斯通納》橫空出世,他才以文學的方式與現實小小地握了握手。
《屠夫十字鎮》開始于一個老生常談的故事,關于自我發現,關于尋夢成長。威廉斯從流行的“一毛錢小說”中提煉真知,幾番鍛造,煉制出一部并不史詩的西部史詩。主人公威廉·安德魯斯是一個空想主義者:來自東北部上流社會,有令人艷羨的背景,偏偏放棄學業家庭,在愛默生、梭羅的影響下到西部尋求激情。在皮貨商麥克唐納的引薦下,安德魯斯結識了獵人米勒,隨即投資組建獵隊,與米勒及其伙伴剝皮人施奈德、雜役查理·霍格結伴前往科羅拉多山區捕牛,萬萬沒想到等待他的竟是一場災難。
表面上看,《屠夫十字鎮》與《荒野獵人》一類的西部小說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不過是流行故事的現代翻版,復述一些簡單粗暴的情節。但事實上威廉斯并不粗暴。常年的學院生活教會他創作的真諦:寫小說不是為了講故事,作家更不是單純的說書人,他有自己的使命。具體到《屠夫十字鎮》,與其說威廉斯再現的是赤裸裸的征服,倒不如說是某種異化:東部對西部的異化、城市對荒原的異化、人對自然的異化,抑或是殺戮(戰爭)對人性的異化。
小說標題即是悖論。“屠夫”指向明確,是屠殺,也是血腥;“十字”代表至高的精神、純粹無垢的信仰。兩者本來互不相容,卻詭異地攪在一起,代言更為可疑的西部神話。比如小鎮。十字鎮本是印第安人的樂土,可隨著印第安人的集體消失,鎮子本身也連帶著被異化。宗教消失了,神靈不見了,唯一通行不悖的信仰是利益。流傳于此的拓荒傳奇大多有一個瘋狂的前提,即是利益的最大化與更多的控制欲。商人們秉承商品社會的王道,將征服之手伸得更深更遠。對利益的渴求驅使獵人拿起槍,將槍口轉向荒原。此時,顯現威權的獵槍成了暴力的工具,既受制于社會,又被自然所約束,“其微妙演變不是個人意志所能強求”。
《屠夫十字鎮》創作于1960年。彼時,朝鮮戰爭剛剛以美國的慘敗告終,民眾盼望和平安寧的生活。可是,戰爭正扮成另一副模樣在人們習焉不察的時候悄然逼近。1961年5月,第一批美軍受命登陸越南雨林。無數青年和安德魯斯一樣出于對未知的憧憬,被送到異國他鄉征戰殺伐,支撐他們的不過是幾近虛無的大國霸權論。幾番廝殺之后,少數人幸存下來,被當作“英雄”重歸故里,卻發現家鄉面目全非,未來毫無著落,夢想被掏空,身體已殘破。這是戰爭的異化,這里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棋子,此后的“人生”也和棋子一樣,被戰爭牢牢卡死。
于是,問題來了。到底是戰爭主宰了他們,還是他們主宰了戰爭?或者說,殺戮異化了操刀人,還是操刀人異化了殺戮?在后來的《斯通納》里,戴夫·馬斯特思的一番言論完美地詮釋了這個困局:“你不會跟這個世界拼搏。你會任由這個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來,你還躺在這里納悶,到底做錯了什么。”只是在《屠夫十字鎮》,吃人的“世界”無限擴大,將荒野、社會、戰爭統統囊括在內。如果說戰爭的本質是戰爭本身,那么屠殺的本質就是屠殺本身。好比陸地上的亞哈船長、荒原里的蘭博,米勒也是狂人一個。這里殺牛被當作治愈系的良藥,現實中失意的人兒從中覓得快感,久經壓抑、扭曲變形的自我得到釋放。
威廉斯以紀實的筆法一筆一畫地還原殺戮,他無需虛構,也不必渲染,只需回到現實,以冷漠還原異化,直擊殺戮,將一個異化的西部、一種物化的戰爭展現得鮮活而具體——屠殺“像森林狼一樣蹲在巖石后面,隨時準備跳出來,猝不及防地突然撲向路過的任何人”,包括獵鹿人自己。由此,絕望撕碎了一代人曾有的激情和理智,留下的不過是一具人形的空殼。換句話說,空有人的軀體,不具人的思想,主宰那具軀殼的除了若干原始欲望,再也沒有別的什么。同樣,荒原如同一塊彌漫風沙雪暴的巨大背景板。在其襯托下,米勒一干人等不再帶有明確的辨識度,槍口之下只見機械、不見人性。
不過,機器也好,工具也罷,追根究底還是戰爭(殺戮)種下的因,只是,失敗的苦果到最后還得由殺戮者親口吞下。不出所料,隨著異化的深入,不僅獵人想象中的暴富化為烏有,就連搭建于利益之上的西部也瞬間崩塌。皮貨商麥克唐納本以為轟轟烈烈的西進狂飆會為他賺得更多的金子,可誰知早在鐵路通車之前,富人們就將牛皮視作無用之物,囤積的皮貨無法變現,只能眼睜睜地化作廢物。小說最后,米勒帶著殘廢的查理·霍格,帶著施奈德生前的執念,歷盡磨難終于回到屠夫十字鎮,發現一切都變了:小鎮迅速衰敗,牛皮分文不值。他內心的失落、虛空,乃至于抓狂,與越戰老兵的迷惘實在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說到底,威廉斯不是沒有見識過戰爭的殘酷:二戰時期他加入美國空軍,親赴緬甸、印度與敵軍交戰。戰爭改寫了他的人生,讓他變成一個總是在冷眼旁觀的異化者:不以學院為榮,不以通俗為恥,行事為文唯心而已。他寫殺戮,寫得節制而不動聲色。死亡的施與者與承受者、滿臉麻木的幫兇、手捧經卷的衛道士,無一例外都在領受靜默的力量,沒有吶喊,沒有嚎叫,甚至于呻吟都被無聲化了。如此演繹出一曲“由四周曠野創造出來的激情有力的小步舞曲”,其核心意旨必須是殺戮。不過,故事講到這里,殺人與被殺、瘋狂和理智、現實或虛構,又有什么事實上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