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子棋（短篇小說）

一男一女兩個人，在辦公室模仿電腦游戲中的程序下五子棋，輸了的一方就脫掉一件衣服。當最后一局結束，當游戲與人生合體，那件人性的底褲還在嗎？

一

小姚說：“咱倆下盤五子棋呀？”

“不下?！蔽艺f，“我不會下五子棋。”

“我可以教你。”小姚說，她一邊等待我回答，一邊“嗒嗒”地沒什么目標地點擊鼠標。我望著她點擊鼠標的手，這是一只白凈豐潤的手，皮膚細膩造型柔和。

“那也不行?！蔽艺f，“在辦公室里下棋，讓主任看見還了得？”我們的機關制度很嚴格，上班時可以吃茶、看報紙、聊天，但不許干別的，看書只許看“文件匯編”，看雜志看小說不行，下棋打牌織毛衣就更不行了。

小姚說：“沒事兒，我們不用棋盤棋子，用電腦下，主任進來鼠標一點關掉窗口就行了。”

我一聽，這個方法可行，就贊成了小姚的提議，悄悄說了聲：“好。”

我和小姚每人的辦公桌上都有一臺電腦，我們把電腦聯上機，便開始從網上下載五子棋軟件，幾分鐘后把軟件在我們的電腦上安裝好，就可以一起下棋了。

這是一個很好玩的軟件，當我們打開程序進入界面，上面就有了兩個漂亮的小人，一個穿西裝，一個穿裙子。你當然應該明白這兩個小人分別代表著交戰雙方的形象，我就是那個穿西裝的男小人，小姚就是那個穿裙子的女小人。

下棋開始，畫面效果相當逼真，穿西裝男小人和穿裙子女小人分坐棋盤兩邊，表情沉思專注，就像真的下棋一樣。當我移動鼠標時，畫面上的男小人就舉起手臂拈起一枚棋子，隨我鼠標的引領把棋子下在我指定的位置；當小姚移動鼠標時，畫面上的女小人就舉起手臂拈起一枚棋子，隨小姚鼠標的引領把棋子下在小姚指定的位置。你果斷它也果斷，你遲疑它也遲疑，一切就跟真的一樣，除了表情呆板一點，它們還會眨眼睛，眼睛眨動的頻率跟真人眨動眼睛的頻率差不多。女小人移動身體時，裙子上的衣紋也隨著動作而變化。

這樣的軟件真是獨具匠心的設計，我興趣大增，只用5分鐘就學會了下五子棋，這不是因為我聰明，而是五子棋的規則太簡單，黑白雙方，哪方先把自己的子連成五顆一線，哪方就勝出。有些看上去簡單的事物其實很復雜，有些看上去復雜的事物其實很簡單；我們有時候把簡單的事物弄得很復雜，有時候又把復雜的事物弄得很簡單。五子棋規則簡單，卻奧妙無窮，幾分鐘后，我落入了小姚設下的陷阱，輸了。電腦顯示：男方輸！

我說：“我輸了?！?/p>

但接下來的畫面讓我們大出意外，只見電腦上“輸”字一出，那上面的男小人就伏下身去，四肢著地，抬頭仰臉，作動物狀，而那女小人則站起身，輕盈地上前，牽起了男小人脖子上的領帶，在地上遛了一圈，就像牽狗一樣，高視闊步地沿著棋盤轉悠。那男小人馴服如寵物，心甘情愿沿著棋盤爬。轉完一圈，兩人回歸原始位置，恢復原狀，預備進行下一盤。

嘿！這叫什么玩意兒！我窘迫萬分，小姚卻拍手稱快，興奮不已，好像真的牽著我遛了一圈，占了莫大的便宜似的。

我受了侮辱，拒絕再下第二盤，可小姚哪里肯依，“不行不行，再玩再玩！”

第二盤我又輸了，這一次女小人牽著男小人遛了兩圈。

第三盤我又輸，女小人牽男小人遛了三圈。

他媽的，原來里面的男人輸幾盤就被女人牽著遛幾圈！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和小姚都迷上了五子棋，只要一到單位，我們就下五子棋，我們一邊喝著茶水一邊交戰，連每天讀報的習慣也廢了。我們樂此不疲。

不過說“樂此不?！辈簧醮_切，只有小姚樂此不疲，而我則是苦此不疲，因為每一盤都是小姚獲勝，都是女小人牽著男小人遛圈，每次小姚都因對我進行了精神上的侮辱而樂不可支。而我則為了洗刷恥辱，更為急切地要進行下一盤。

然而下一盤還是我輸，我從來沒贏過。

“我上大學時是學校的五子棋高手?！庇幸惶煨∫K于承認說。

但我沒有因此而畏縮，而是更激發了我的斗志，我立志一定要贏小姚，我的志向是終有一天要讓那個男小人牽著女小人遛圈，也像牽寵物一樣。

從除了下五子棋之外的平時其他事情上來看，小姚沒有我聰明，我的智商遠比她高，因此我有這個信心。小姚洞察了我的用心，卻毫無懼色，自恃棋技高超，對我很是藐視，每次開盤都以一種姜太公穩坐釣魚臺的姿態對著我。

二

一天，小姚別出心裁地把界面上的小人換了頭像，女小人換了她自己的頭像，男小人則換上了我的頭像。此五子棋軟件居然設計了這樣的程序，可以隨意給上面的小人置換頭像。換了頭像之后的界面效果更加逼真，在電腦里我和小姚栩栩如生地對坐在棋盤兩邊，這讓坐在電腦外面的我們倆有一種身臨其境之感。

當然更加好玩了，當那里面的女小人又一次牽起男小人領帶的時候，小姚笑嘻嘻地問我：“你看這是不是跟真的一樣？”

星期一上午8點，我們單位全體出動到人民廣場去參加文明公約萬人宣誓活動，這是一次嚴肅的活動，要求每個人都要身著正裝。“正裝”就是西服襯衫加皮鞋領帶，女性則是西裝裙，這是西風東漸的結果，一百年以前正裝是長袍馬褂，五十年以前正裝是中山裝，三十年以前正裝是制服，現在正裝是西裝革履。

我只有一套正裝，平日不穿，用于重要場合，顏色和規格完全符合上述要求。這不能說明我有先見之明，而是因為這幾年每遇需要出席重大的工作場合，上級都會對服裝作出上述的要求，我這套正裝正是為此而量身定做。

我們在單位集合，臨出發前發生了一點小矛盾，大家對于我們是先排好隊再前往人民廣場，還是到了人民廣場再排好隊，意見不統一，爭執不下，最后還是由主任拍了板。主任說，排好了隊走在大街上更能體現出我們是一支有組織有紀律團結向上步調一致的干部隊伍，所以應該先排好了隊再去廣場。統一了思想，我們排好了隊，邁著整齊的步伐出發了。

到了人民廣場，但見廣場周圍遍插彩旗，彩旗以外的區域還聚集了若干來看熱鬧的老百姓。偌大的廣場上已經人滿為患，喇叭里還在放著運動員進行曲，全市所有部門都到齊了，他們排著整齊的隊伍，每人手里舉著一個小紅卡片，頗像幼兒園的小朋友。卡片上印刷著過一會兒將要宣誓的內容，也就是文明公約。

進行曲停了，先是領導講話，再是代表發言，然后由市長親自領讀宣誓。本文明公約四字一句，半文半白，一共100句，涉及生活中鄰里和睦禮貌待人不隨地吐痰，也涉及工作上勤勞敬業廉潔奉公不貪贓枉法，還規范了人與人交往須講誠信經營商貿不得欺詐，總之林林總總，把我們在這個小城市里生存所及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皆兼容并蓄。市長讀一句大家跟著讀一句，市長很莊嚴大家也很莊嚴，宣誓的氛圍很好。只是進行到中間，市長讀錯了一句，把“守德懷仁，口碑四鄰”讀成了“口牌四鄰”，大家一時有點不知所措，拿不準是應該跟著市長讀錯，還是勇于堅持真理糾正市長的錯誤。有的人做出了前一種反應跟著市長讀錯，有的人做出了后一種舉動糾正市長的錯誤，更多的人則是首鼠兩端遲疑不決，因此場面有點紛亂。

宣誓完畢回到單位，我和小姚抓緊下五子棋，看看表已經10點了，這個宣誓活動用去了我們兩個小時的光陰。

我穿著西服打著領帶坐到電腦前，小姚忽然發出了驚喜的叫聲：“哎呀，活脫脫！”

我一怔忡，小姚又叫了一聲“活脫脫！”還指指電腦再指指我，手舞足蹈。我這才明白她所說的“活脫脫”，是指我與電腦上的男小人相像得活脫脫。

嘿，真是，我現在穿的西裝打的領帶，跟電腦小人的顏色式樣一模一樣，那小人已經被小姚換成了我的頭像，嘿，還真是“活脫脫”?。?/p>

我沖小姚莞爾一笑。接下來的五子棋我倆下得比往常更為興奮，經過這么長時間的努力，最近我的棋藝頗有長進，小姚已不像原來那樣三下五除二就能贏我，而是每一盤都要費些腦力。

這一盤棋當然還是小姚贏了，但能這般周旋，我已經很滿意。小姚默默地望著我，像是在端詳，又像是在思考。良久，她忽地站了起來，三步并兩步來至我身前，一伸手扯住了我脖子下的領帶，說道：“咱們來個仿真游戲如何？”

我猝不及防未及擺脫，小姚已然捉著領帶把我牽了起來，她牽著我離開座位，我還沒有明白過來她要干什么。小姚繼續牽著我，她轉過身去，笑嘻嘻走在我的前面，牽著我的領帶，就這樣在屋里走動。我到此時方才明白過來她的目的，于是心領神會地任她牽著走。

小姚倒背著手牽著我的領帶，稍顯夸張地仰起臉挺起胸，步伐邁出了一點節奏，像是在體驗某種感覺。我不知她是否在做著鬼臉兒，我看不到她的臉，我觀察著她的后頸，那里茸毛柔軟皮膚細嫩，不是每天都洗一個熱水澡的身體，不會有這樣細嫩的皮膚。由于距離足夠近，我嗅到了她身上發散的氣息，那種氣息有些甜有些香有些溫馨，是吃牛奶面包的身體才會產生的氣息。

小姚忽然又轉過了身來，與我臉對著臉，眼睛在我的臉上骨碌來骨碌去，似笑非笑地察看著我的反應。她倒退著走，領帶牽得有些松懈，此時我稍一掙動就可擺脫，但我沒有試圖掙動，我主動配合著，低下眼睛望在她牽著我的白凈的小手上。

小姚牽著我在辦公室里轉了一圈，牽回到座位才松開我，放我坐下，這時候電腦上的小人也正好轉完了一圈。小姚為自己發明的這種新形式得意得要命，一張臉沖我笑得沒有一絲正經。

我的領帶被小姚抻歪了，我正了正領帶，繃起臉，面無表情：“小姚，你這是干什么！”

小姚以為我惱了，有點發慌。但我接下來說的是：“以后再這樣，要先鎖好門，否則讓主任看見還了得？”

小姚興奮地大叫起來：“該死，快，再來一盤！”

從這天起，我和小姚就開始了這種新形式。因為這種新形式有被人撞見的危險性，我們還采取了措施，在每一盤棋下到將要結束的時候，我們會去鎖上門。有時是我去，有時是小姚去——這由我們的心情來決定。走到門邊，從里面輕輕一扭插鈕，插好辦公室的門，使外面的人不能輕易進來。這樣在我輸了棋之后，小姚就大膽地過來牽起我的領帶，而我呢也放心地被她牽起，不用擔心被別人撞見。

我們兩個在辦公室里轉圈，小姚牽著我的領帶，她高視闊步，像牽一條寵物，而我則自覺地作出馴服的姿態。

轉完了圈，我們就馬上去把房門的鎖重新打開，以防止引起別人不必要的猜疑。

在又一個星期一，小姚穿著與電腦上女小人顏色和式樣都一樣的裙子來上班，我一見她，也大叫了一句：“哎呀，活脫脫！”

小姚得意地坐到座位上，款款扭動幾下腰肢，張開蘭花指托在腮上做了個造型，說：“這是我星期天跑了幾個大商場才買到的呢，你看怎樣？人總得有點追求呀?！?/p>

我說：“對對?！?/p>

我和小姚在“活脫脫”之后，對游戲比以往更為投入，這種仿真游戲確是魅力無窮。初時小姚只是牽著我的領帶，讓我跟在她后面走。后來有一天在我連輸三盤之后，小姚提出我們的仿真游戲能不能更嚴謹一些更投入一些，我說，能啊，你說怎么更投入吧。

小姚意味深長地說：“那電腦上面的女小人牽男小人時，男小人是四肢著地爬行的?！?/p>

我說：“你是說……”

我沉吟了幾秒鐘，“咕咚”一聲趴了下去，四肢著地爬在地上。小姚沒想到我執行得這么痛快，她反而有了些許的猶豫。

我仰起臉，嘴里發出“唔唔”的寵物才有的聲音，鼓勵她牽起我。

小姚無語地望著我仰起的臉，在確認了我是心甘情愿爬行之后，她默默地牽起我的領帶，轉身，邁步，腳步走得有些凌亂，像是還不完全適應游戲升級之后的狀態。我則迅速進入了狀態，我在小姚后面四肢爬行著跟著她。地面有些涼，我的手掌接觸到地面也感到有些涼；地面還有些硬，我的膝蓋接觸到地面也感到有些硬。涼硬的地面硌著我的膝蓋，我這是平生第一次被人牽著在地上爬行，我體驗到了一種做了動物的感受。雖然是自愿的，雖然沒有不適感，沒有屈辱，但我還是隱約覺得了一些難為情。我抬起臉望望窗外，天空明凈安寧，我讓自己想這沒什么，反正又沒人看見。

我們就這樣在辦公室里轉著圈，小姚漸漸從容了，為了適應房間的場地和我爬行的速度，小姚有時走在我的臉前，有時走在我的身側，她的裙擺有時掃到我的臉，有時掃到我的腦殼。因為我有時仰起臉，有時低下頭，我嗅到她的裙擺上有一種說不出是好還是壞的味道。

爬完了圈，從地上起來，我十分新鮮十分興奮，我對小姚說：“你要保證，如果你輸了棋，也要照樣來做?！?/p>

小姚坐在座位上望著我，好像有些累，她走的比我爬的還累，她平靜了一下呼吸，鎮定地說：“那當然，既然是仿真游戲，我會嚴格照樣去做?！?/p>

我說：“好，你要說話算話?！?/p>

小姚說：“我絕不反悔。”

從這天起我們的游戲就升級了，這種升級給我們帶來了更大的快樂。我很快爬得得心應手，我們辦公室的面積有18平米，周長17米，但因為有桌椅用具，我們能夠活動的空間大大小于18平米。我和小姚就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努力轉得盡意，左轉右轉順時針轉逆時針轉曲折蜿蜒地轉。我有時還故意增加難度，從桌椅下面鉆過，有時還模仿寵物的心情爬出富于變化的姿勢和速度，有時還親昵地用臉去蹭一蹭主人的腳腕。小姚也更加深切地體會到了與寵物相處的感覺，有時候她就俯下身用手輕輕拍一拍我的腦袋，或摸一摸我的頸項，以示撫慰。

小姚也有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的時候，這時候她大多是沒有全心投入，被什么東西分了心，意識到我是她的同事，而不真的是她的寵物。這時候她走出的步子就會稍有不自然，牽我爬完坐回座位時往往有意不看我的臉。

有時候小姚的眼里還會浮上些許郁郁，盡管這種時候極少，這也許是因為她知道我的心里一直在想著，有朝一日也要這樣牽起她，也讓她像我一樣跪在地上四肢著地一圈圈地爬行，她雖然自恃棋高，但女人終究對變化莫測的未來不完全有底，這是女人先天的弱點。

而我的棋技會日益增長，“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

三

我全心全意想著下棋的事，上班的時候和下班的時候，以及看電視吃飯和睡覺的時候，還因此給上小學三年級的兒子講錯了一道題。我和妻子有分工，兒子的生活歸她管，學習歸我管。在家里我和妻子在許多事情上都有分工，做飯時妻子管洗菜我管炒菜，妻子管蒸飯我管淘米；喝茶時妻子管放茶葉我管倒水；做愛時妻子管脫外衣我管脫內衣。這些天因為有心事的緣故，致使我分工負責的事差不多都出了差錯，炒菜沒炒熟，淘米沒淘凈，沏綠茶時該用80度的水我用了100度的水，做愛時我給妻子把內衣脫掉，可是愛還沒有做，卻又精神恍惚地給她穿上了。

“你安的什么心？”

妻子十分惱火地問我。

我撒了個謊說，這幾天有一個大材料弄不出來傷腦筋。這個謊言讓我得到了妻子的諒解，妻子對于我寫材料最為重視，因為這關系到我的前程。我在一個叫作政策研究室的單位工作，是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員，過去叫干部，如今叫公務員。我的主要公務就是給領導寫材料，妻子認為材料寫得好不好，對于我來說十分重要，我的一個同事就因為材料寫得好，先是提升為科長，再提升為副主任，最近升遷到某局當局長去了。雖然我清楚我不會有那么好的命運，我同事的提升并不僅僅是因為材料寫得好，要論材料我遠比他寫得好，人家還有別的原因，但妻子不知道這些，她心里的期望還沒有破滅。

在單位也出了一點錯，開會時我因為走神，主任向我問話我沒聽見，讓主任皺了眉。這次會后我要寫一個學習上級文件精神的總結，總結好弄，晚上到網上去下載，稍稍改頭換面就行了。我們單位雖然叫作政策研究室，實際上并不研究什么，政策都是上級定的，我們的職責是學習領會。網絡真是個好東西，那上面什么都有，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正經的資料和不正經的資料你都能找到；你能找到世界名著，也能找到黃色小說；你要想找治療梅毒的配方，鼠標一點就能跳出一千條來。可我還是不理解為什么有人肯花費時間精力在網上提供學習總結，都是免費提供，那些學習總結既不如名著有用，也不如黃色小說有趣，也不像提供梅毒偏方那樣能夠治病救人。我猜想那往網上貼學習總結的人，很有可能與我是同樣的身份，因為工作需要寫了學習總結，寫完了呢，除了交給領導，他就附帶著把它發到了網上。這也許是因為他認為自己的總結寫得很有水平，也許還因為他得到了領導的賞識，所以心情很好，至少是比我好，我就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把自己的學習總結貼到網上去供全國人民共享。

昨天晚上我用了15分鐘把學習總結輕松搞定，然后用半個小時閱讀新聞，了解了在一個星期之內國際上有一起飛機失事兩處火車出軌三次自殺襲擊四項專利發明五撥領導人出訪以及N次自然災害。再用一個小時閱讀黃色小說，我喜歡看日本的，不是強奸就是賣淫，要不就是教師勾引女學生。讀完黃色小說我又用兩個小時看美女圖片，這些美女分為兩類，一類是有名有姓的明星，比如歌星影星，中日韓三國，這一類都穿泳裝。另一類是沒名沒姓的普通美女，都不穿泳裝，一絲不掛，因為沒有明星們收入高，所以買不起泳衣。

圖片看得我有些激動，下線關機，摸進了妻子的臥室。

早晨醒來已是8點，我起了床，妻子上班了兒子上學了，家里就顯得有些空，這讓我的情緒懶洋洋的。我磨磨蹭蹭地洗臉刷牙，磨磨蹭蹭地用微波爐熱牛奶，端著牛奶踱到客廳，打開電視機，茶幾上還有妻子為我準備的面包，我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面包一邊喝牛奶。過去我家早餐的膳食結構也是傳統的豆漿油條，這幾年總是有宣傳說國人缺鈣，油條有害，再加上豆漿摻水日趨嚴重，我們便改變了傳統結構，吃上了牛奶面包。每人一個面包一元，一袋牛奶一元五角，消費支出比豆漿油條高出了一倍，但我和妻子工作穩定工資看漲，尚能承受。我們鄰居的老太太，兒子兒媳都做買賣，收入比我和妻子高得多，但他們卻舍不得吃牛奶面包，雖然缺鈣仍堅持食用豆漿油條。我和妻子下決心改吃牛奶面包還有一個更充足的理由，就是想讓兒子從小形成吃牛奶面包的習慣，預備將來出國留學能迅速適應人家的飲食文化，以免到時候手忙腳亂。我的同事小姚比我早好幾年進入牛奶面包序列，那時候我的認識還沒有提高，經濟上也不太允許。小姚時常抱怨我打出的飽嗝一股子豆漿油條味，現在好了，小姚說吃牛奶面包打出的飽嗝就是好聞，有著嬰兒般的溫馨。

吃掉了面包喝下了牛奶，把杯子沖洗干凈，已到上午9點，我沒有立即上班，坐在沙發上繼續看無聊的電視，我要磨蹭到10點才去，這是我的習慣，也是領導的特許，只要頭天晚上我熬夜寫材料了，第二天早上就可以晚上班。過去沒有網絡可以下載的時候，我經常熬通宵；現在雖然輕松得很，但我仍須磨蹭到10點，否則主任會認為我工作沒有努力。

10點20分我進了單位，一進辦公室，小姚就跟我說，主任找你呢，要學習總結。我說聲好，不敢怠慢，立即去了主任辦公室。主任正在辦公室里舉著一面小鏡子愁眉苦臉，愁眉苦臉的原因是擔憂自己頭頂上的頭發日益稀疏，主任的頭頂已如晚秋的樹冠，主任擔心別人誤以為這是衰老的標志，在上級眼里不再年富力強。一見我進來，主任收起小鏡子，換成一柄精致的小梳子在頭頂上鄭重地梳。五年前主任聽專家說梳頭是對頭發最好的保養，就養成了隨身攜帶小梳子的習慣。

我先說了句：“我看一資料上說，謝頂是精力旺盛的表現。”

主任說：“那對?！?/p>

我又說：“前列腺增生才是老年病。”

主任笑了，說：“那對——我前列腺沒毛病?！?/p>

我們隔壁單位的主任就是前列腺增生，每當在小便池上一站就需要12分鐘。他去衛生間期間，他的屬下有時就趁機搞點非法活動，比如打一把撲克下一盤快棋，或者是跑去附近的菜場買回一兜蔬菜，預備用于下班后的家庭生活。這種混亂狀況非到前列腺增生的隔壁主任退了休，換上前列腺不增生的新領導人為止，否則不會得到改觀。這一點我們全樓的人都知道，雖然謝頂但前列腺沒有增生的我們主任，最喜歡從前列腺已經增生的隔壁主任身上找到心理平衡。

完成了以上的鋪墊，我把手里的總結向主任呈上，主任放下梳子拿起總結，展眼一溜，就看出了其中的破綻，抬起眼說：“漏了一個方面，三個先鋒性你只寫了兩個，這不行，必須補上。”

我裝作恍然大悟：“對對，主任您要不說我還真是沒有意識到，看來您對上級的文件領會得就是比我深比我透?！?/p>

主任滿意地把總結放在桌上，看著我把它拿走，說：“你再好好弄弄，這份總結很重要啊。”

我說：“是是，我再熬一個通宵。”

退出了主任辦公室，我無聲地笑了笑，那條先鋒性，是我故意漏的。長期以來為我們主任寫材料，我已積累了成熟的經驗，我們主任的習慣是不管你的材料寫得怎么樣，第一遍到他這里，肯定要挑出毛病讓你去修改。如果你的材料毛病不明顯，那主任挑毛病時就會很費腦筋，這樣既浪費主任的時間，也會浪費我的時間，因為我得站在他旁邊等著他挑出毛?。欢绻銓懙牟牧细緵]有毛病呢，那就更慘了，主任會讓我整篇都重寫。

基于長期的經驗教訓，我才總結出了對策，每次給主任寫材料，我會在第一遍稿時弄一個明顯的漏洞，以便讓主任能夠快捷地挑出毛病來，能夠對我作出指示。我再在第二遍稿上輕松補上，就順利過關了，這樣雙方都省時省力，皆大歡喜。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我扔下總結，打開電腦，小姚早已開著電腦在等我了。我沏上茶，和小姚一邊下五子棋一邊喝茶。我望了望對面桌上小姚茶杯里的顏色，知道她已經喝過兩濾了，正在喝第三濾。小姚喝茶比我有功夫，一杯茶能夠喝五濾。我就不行，一杯茶頂多喝三濾，因此小姚比我費水，也比我費衛生間。我們樓里的人都費水費衛生間，因為都很會喝茶。

我和小姚的杯子是那種真空玻璃杯，杯子外面畫著綠草和游動的小魚，容積是500毫升。因此我們每人半天一般要消耗1500毫升到2500毫升寶貴的水資源，把凈化水變成污水。

小姚喝茶的功夫是受其丈夫的影響，其丈夫對茶極為講究，我就是從小姚這里知道了茶還可以成為奢侈品。小姚把丈夫拿回家的1500元一斤的茶葉拿了一點到單位請我品嘗，我第一次知道了這值我一個月工資的茶葉，與我喝了多年的50塊錢一斤的茶葉有多么不同。有一次小姚跟我說，她丈夫去南方開會帶回來一套茶具，茶壺只有她的拳頭大，茶杯只有三錢的酒盅那么大。我不信，小姚的拳頭還不及我的一半大呢，哪會有這么小的茶具，就是喂鳥也要比這大。小姚說是真的，說這叫功夫茶，為的就是一小盅一小盅地品，吃功夫，一道茶要喝半天呢。那是我第一次聽人說到“功夫茶”，那還是在幾年前呢，這兩年這種東西在我們的小城迅速發達，如今已不是新鮮事物了。那時我確實很好奇，想到小姚家里看個究竟，小姚為了讓我相信她的話不虛，也想讓我去她家里實地考察，但一個男人如果沒有很好的理由，光天化日進入一個女同事的家里，容易被人看在眼里惹出些許口舌，若避開光天化日，把時間改在晚上卻會更加令人起疑，因此要想讓我進入小姚家就得找一個恰當的理由。那一陣子我和小姚真是沒少費腦筋，在好多天里我倆共同想辦法，后來還是小姚想了出來，小姚說，我裝一次病吧，我裝作生病，請假在家，你和同事們去家里看我，大家一起去，就不會有麻煩。我一聽這個辦法可行，我們單位一向有同事病了大家去探望的傳統，這很正常。我興奮地說，小姚你真聰明！于是小姚就裝病在家，我們的一位副主任攜工會主席、婦聯主任、我們科長和我，共同去小姚家里探望了小姚，我于是實地見識了小姚家的這套新茶具，它真的是壺只有小姚的拳頭大小，杯只有三錢酒盅大小。小姚還用這套新茶具為大家表演了使用過程，稱為茶道。我們一一用三錢酒盅大小的杯子喝了小姚家高檔的茶，嘖嘖稱贊，我趁人不備與小姚會心地相視一笑。

棋下到中間我有了尿意，卻拿不準主意是現在去衛生間，還是等下完了這盤棋再說。正遲疑中小姚催我快走，我就把尿憋了憋，繼續下棋。待下完這盤我已尿急，放下鼠標就要奔衛生間，但就在與我站起身的同時，小姚也急刷刷站起來就走，顯然處境與我相同。小姚臉上一紅露出了幾分羞澀，我則禮讓三先，只得又坐下，要等小姚上了廁所回來，我再去。

我們樓里男女廁所的門緊挨著，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彼此聽得見動靜，這也是我和小姚不好意思同時上廁所的原因。有一次我上廁所的同時，隔壁的一個女孩也上廁所，就聽得那邊“撲啦啦”的聲響清晰傳過來，我想我這邊“嘩啦啦”的聲響也同樣會清晰傳過去，我走出廁所時正跟那女孩碰面，她滿面通紅，我的臉上也不好看。

這件事我跟我妻子講過，被我妻子罵了一頓，說我思想骯臟，當天晚上沒允許我做愛。其實我的意思是想提醒她，在單位里上廁所時要小心在意，別讓隔壁的人聽到聲音。

四

許多天過去了，在這期間，我寫了三份材料，一份學習體會、一份工作總結、一份領導講話，這是我所完成的全部工作。除此之外，就是我棋技大長，已漸漸接近小姚，有好幾次，我差一點就贏她了，可最后還是被她化險為夷，反而讓我落入了圈套，這令我尤為氣惱，小姚卻更加得意。

我心里恨得要命，小姚牽著我爬時，我故意不老老實實，有時用頭撞她的腿，有時爬在她的前面擋她的路，有時我揚起前肢撲抓她的裙子，還有一次我人立起來把前爪搭在她的肩膀上，伸出舌頭去舔她的臉。但我沒有讓我的動作超出寵物的范圍，我要嚴格遵守仿真的原則，不越軌。

我在爬行中最接近的就是小姚的鞋子，她的鞋子可真多，三天一換，一個月下來沒有重樣。我以前從沒注意過小姚的鞋子，現在因為總要在她的腳下爬，她的鞋子總在我的視野里，所以看得清楚。從鞋子能夠反映出小姚家的經濟狀況比我家要好得多，因為我的妻子就沒有如此多的鞋子。據說富有的女人都有許多鞋子，馬科斯（不是馬克斯）夫人就有幾千雙鞋子。小姚雖然每月收入比我妻子還低100元錢，但她丈夫比我可強得多了，人家是處長，她的老公公還當過局長。

小姚比鞋子更多的是襪子，因為她的襪子是一天一換，一個月下來也沒有重樣。這一點我妻子就更做不到了，有一天晚上我跟我妻子提到這個時，我妻子先是嫉妒，后是警覺，“你怎么知道她襪子一天一換？”

我嚇出一身冷汗，趕緊編織謊言，說是小姚自己說的，又解釋小姚為什么要跟我說起這個，是因何話題而引起。好在這個小插曲是發生在上床之后做愛之前，我和妻子有雙方更感興趣的事情要做，妻子才沒有深究。

小姚的鞋子襪子換得這樣頻繁，她的裙子卻不這樣，自從她穿上了那件與電腦上的女小人一模一樣的裙子之后，就一直沒有改變，而在此之前小姚的衣服裙子都是頻繁更換的。最初的時候我還有些納悶，有一個小細節讓我不解，小姚整天穿著這件裙子，也不見她換洗，即使她是利用星期天來換洗，中間也隔了五天，這不符合小姚的風格，這個十分講究的女性，怎么會容忍一件衣服在身上連穿五天？這個問題困擾著我，我先是猜想小姚每天晚上都洗裙子，再在洗衣機上烘干，早上就可以穿了。可是又覺得每天晚上都洗裙子這種煩人的事，只有貧窮而又勤勞的女人才會干，但顯然小姚既不貧窮也不勤勞，她不大可能把每天晚上的生命都用于洗一件裙子。那么，有一天我終于想到了這一點：她是不是有好幾件一模一樣的裙子呢？每天換一件，星期天集中一洗。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想，我就在她牽著我在地上爬時，手里藏了一支圓珠筆，偷偷地在她背后的裙邊上寫了一個小小的“1”。第二天，那個“1”不見了，一點痕跡也沒有，這不會是洗掉的，圓珠筆寫的，一次不會洗得這么干凈利落。這次我寫了一個“2”。第三天，“2”也不見了，我又寫了個“3”。如是幾次，我一共寫到了“5”，到周末了，接下來是兩個休息日。

在下一個星期的五天里，小姚的裙子上由我寫下的阿拉伯數字從“1”到“5”分別出現了一次，雖然在遭受清洗之后它們已不是很清晰。猜想得到了證實，我很興奮，盡管我這猜想比不得哥德巴赫猜想那么有意義。

“你有五件一模一樣的裙子！”我對小姚說，臉上是窺破了她一項秘密的得意。

“該死，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你說對不對吧?！?/p>

小姚承認：“對，這件裙子我買了五件?！焙?，這款與電腦上的女小人一模一樣的裙子小姚買了五件，為了保持仿真的形象，同時又不耽誤換洗，她把一模一樣的裙子一共買了五件。從這一點看，小姚為了我們游戲的仿真效果作出了多么大的付出。

興奮之下我向小姚坦白了我在她的裙子邊上寫12345的行徑，小姚“媽呀”一聲從椅子上跳起，扭轉腰肢揪起裙子察看一番，見字跡很小且已模糊，無礙觀瞻，才沒有對我追究，只是撩起眼皮罵了我一句：“討厭?！?/p>

這款裙子是適合春末秋初穿的，面料較厚，天氣熱起來以后，小姚又按裙子的款式和顏色，到裁縫店做了五件輕薄綢料的裙子，用于夏季穿用。仍然一模一樣，只做了一點小小的改動，原來的拉鏈在后背，小姚把它改到了肩上，這樣比原來更方便，也顯得更輕盈。

我明白了小姚的良苦用心，也自覺地為了仿真效果而努力，把那套西服天天穿在身上，襯衫雪白，皮鞋锃亮，領帶打得一絲不茍，這樣的裝束使我上班下班特別像一個正人君子。

天氣漸漸地熱了，入夏了，年輕人都已是T恤短褲，小姑娘穿上了超短裙。我穿不住這件西服了，天一熱西服革履顯得格外厚重，我再穿這套裝束上下班，不但自己熱得受不了，在別人眼里也不會再是正人君子，而是會成為一個怪物。

不過我有辦法，我把這套西服放在了辦公室里，上下班時我穿半袖衫，走在樓道里也衣著正常，而一進辦公室我就換上這套西裝。這應該感謝近幾年隨著社會的發展，公務員的辦公條件得到了改善，我們辦公室里安著空調，我把空調開大，就能穿得上這套裝束了。

有一天發生了一點險情，小姚剛剛牽我轉完了圈，我剛剛整理好領帶，剛剛走到門邊打開了插鈕，還沒有轉過身，門突然推開了，嚇了我一跳。主任站在門外，手還放在把手上，正準備把門更大地推開。

我一見是主任，這一嚇就更厲害了，有點慌張，趕緊張口說話，卻又沒有思路：“啊，主、主任，您、您站在這兒干什么？”

主任也沒想到我會站在門邊，他同樣也被嚇了一跳，臉上就有點嚴肅，說：“我站在這兒不行嗎？”

我趕緊說：“行行，主任，您站在哪兒都行，這樓道里，您隨便站?！?/p>

主任更嚴肅了，說：“樓道里我隨便站，屋里就不能站嗎？”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緊糾正：“能、能，主任，您請進，您請進。”

主任往前踱了兩步，就進了屋，他站在門里，不往里走了，很高大地立在那兒，目光在小姚和我之間逡巡著。我往旁閃開了兩步，為主任的眼睛騰出更大的視野，也借以表明我們的房間里很坦蕩，沒有什么秘密。但我還是很惶恐，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剛才我和小姚轉圈走過的地方有沒有留下腳印。沒有，地上鋪的是上好的地板磚，小姚又把地拖得干凈，不會留下腳印。我腦子里飛快地轉動起來，仔細想還有沒有別的破綻。

小姚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像突然飛起來的鴿子，“哈哈哈哈哈……”她一邊笑，一邊前仰后合，開心得要命，我都被她笑蒙了。小姚見我不醒悟，就對著我指點主任，她食指的方向指向主任的腦袋。

我一看，終于知道了小姚在笑什么，原來主任的頭發有了驚人的變化，由原來的稀疏透頂，變為了滿頭濃密的黑發！不用細看，我們當然明白主任是戴了個假發套。

剛才是我太緊張，居然沒有發覺這個世界的變化。應該說主任突然改變的形象，在我們這種熟人眼里是滑稽的，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本來是不敢笑的，是小姚感染得我忍不住，我跟著小姚笑了大約五六聲，到能指揮臉上神經的時候，我就及時打住了。小姚的笑卻肆無忌憚，她當然敢笑，她老公在比我們單位更重要的部門當著處長，與我們主任一個級別，她不像我這樣怕主任。

小姚還在笑個沒完，主任不悅了，一甩胳膊，說了聲：“有什么好笑的！”轉身走了。

沒想到險情如此輕易地化解了。但主任走后，我仍后怕，開動腦筋跟小姚一起分析主任此行有沒有什么深意——如果主任是在我扭開插鈕時剛好來推我們的門，那就很正常；如果主任是在我去扭開插鈕時早已站在了門外，甚至是把耳朵貼在了門上，那就會很麻煩。

小姚說，你別杯弓蛇影，主任把耳朵貼在我們門上的概率不會很大，樓道里不時有人走動，主任不大可能冒著被別人看到的危險，做這樣鬼鬼祟祟的活動。

我一想小姚說得有道理，那么應該是第一種可能。但進一步推理，如果主任是剛好走到門邊來推門，那他一定是有事情找我們，主任不會平白無故地來推我們的門，可是主任并沒有找我們有什么事情啊？

小姚說，怎么沒有事情，他是來讓我們看他的假頭套的，他想聽聽我們的意見，但是讓我一笑，給笑跑了。

對，肯定是這樣。從這天起，主任戴起了假頭套，看上去確實顯得年輕了許多。

主任討厭小姚的笑聲，再也沒有到我們屋里來過。這讓我倆得以放心地下我們的五子棋。

五

這幾天我心事重重。我和小姚之間的交戰形勢已有了很大的改變，雙方實力正在發生逆轉。我倆心里都明白，早晚有我贏她的那一天，我正在一步步向這個目標逼近?？晌覅s忽然意識到了一處以往未曾細想過的疏漏，電腦上那女小人穿的衣服是一套裙子，可她沒有戴領帶呀，如果男小人贏了，他怎么牽她呢？女小人的身上沒有可以用于牽著的東西呀。

我認真地分析了電腦畫面，替男小人設想，在他終于贏了女小人之后，他要想牽她，只有三種可能：一個是他摘下自己的領帶套在女小人脖子上，一個是他解下自己的腰帶套在女小人的脖子上，再有就是他事先準備好了一根繩索拿出來套在女小人的脖子上。以上三個方法都能讓他達到牽女小人的目的，除此之外，我設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可能。

可他究竟會用哪一種方法呢？

我很想提前看一看電腦里究竟是怎么牽的，也好有個思想準備，免得我到了贏小姚那天弄得手忙腳亂，如果需要自備繩索我要事先把它準備好。

要想提前看到結果，唯一的辦法是趁小姚不在時，我代替她的身份和自己下一盤棋。于是我晚上來到單位，在辦公室里，我摸黑打開我和小姚的電腦，我在兩臺電腦之間轉來換去，分別充當男小人和女小人，我有意讓女小人很快輸掉了這盤棋。

當電腦上顯示：女方輸！之后，奇跡出現了，不是男小人來牽女小人轉圈，那太平庸了，就像我們的生活一樣平庸，這說明我們的想象力太差。電腦顯然比我們人更能洞悉平庸之外的真諦，他不是讓女小人被牽轉圈，而是讓她脫掉了衣服！

電腦畫面上的女小人，當她輸掉了這盤棋之后，她身上的衣服就像一樹燦爛的桃花猛然搖落，繽紛而下，先是外面的裙子落下來，再是里面的緊身衣和連褲襪落下來，最后是胸罩和底褲也落下來。女小人一絲不掛地站在那里，睜著一雙大眼睛，但看上去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并不怎么吃驚，她臉上的神色既不淫蕩也不圣潔，而是一種說不上是什么含義的表情。

我呆怔怔盯著這一絲不掛的裸體女小人，過了好久，突然意識到那張說不出是什么含義的臉竟是小姚的臉，頓覺熱烘烘的血液從身體唰地涌上了頭頂。

接下來我陷入了更為深重的心事重重。我一直以為電腦上這兩個小人的關系，就是牽著在地上爬一爬，女人贏了牽男人爬，男人贏了則是牽女人爬，小姚一定也是這樣以為。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沒想到如果男小人贏了女小人會是這樣的結果。當然我并不是反對這樣的結果，也不認為這樣的結果不好，相反我認為電腦設計這樣的結果真是高明，真是不俗，真是別出心裁，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

可問題是：小姚會怎么辦？

她會不會充分尊重電腦的設計？或者即使不尊重但出于道義考慮而甘心服從？在這么長的時間里我嚴格遵照電腦設計而仿真，該我跪我就跪，該我爬我就爬，但小姚事到臨頭也能做到如此認真嗎？有一個偉人講過“世界上的事難就難在‘認真二字”。公正地講，她應該認真對待，這是一個人最起碼的品格，這涉及信義，講信義是一個中國人最該維護的操守。

我對小姚說，如果我贏了你，你也能做到像電腦上那樣仿真嗎？

小姚說，能。

我說，真能嗎？

小姚說，真能。

我認真觀察著小姚的臉，看她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我認真地問，一定能嗎？

小姚說，一定能。

我說，不論電腦上是什么結果你都能照著去做嗎？

小姚沉默地盯著電腦，不看我，說，你煩不煩啊，你到底還想不想下棋？不想下就算了！

我說，下，下，怎么不想下？

但我還是不放心，我想小姚是因為不知道游戲的結果所以才說能，她一定是以為輸了只是讓她在地上爬呢，她有勇氣學做一下動物，也有思想準備被我牽著爬幾圈，可要是她知道了那個結果，她還會干嗎？

小姚看出了我心事重重，但她不會想到我在想什么。

盡管我不認為小姚真的能按照電腦上設計的那樣去做，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涌出了許多聯想。

我仔細地觀察了小姚身上穿著的裙子，以前我對她裙子的關注僅限于它的顏色和樣式?，F在我更為關注的則是它好脫不好脫，電腦上女小人的裙子脫落時通順流暢清爽利落，如落英繽紛一般，讓人感覺美觀自然。如果現實中的裙子脫得呆板澀滯，七扯八扯，拖泥帶水，則會大大破壞情緒，說不定還會影響結局。

讓我有些竊喜的是，小姚現在穿的裙子是最好脫的一件，我前面說過，小姚因為天熱特意做了輕薄的裙子，還在拉鏈上做了小小的改動，把原來開在背后的拉鏈移到了肩上。她一定沒有想到，這樣一來脫裙子時比原來要容易得多。

如果小姚要脫裙子，只須抬手在肩上輕輕一拉，然后不用再做任何動作，她盡可以亭亭玉立著一動不動，裙子就會輕盈地落下。

六

我眼看就能贏小姚了，我的棋技已經達到了小姚的水平，而小姚這幾天水平卻在下降，棋走得慌，思路有些紊亂，還幾次出現低級錯誤。

我寫了一個字條塞在小姚的抽屜里，寫的是：小姚，你好！我們下了這么長時間的棋，一直是你贏我，對此我毫無怨言?，F在，我很快就能贏你了，不過如果你不愿意繼續我們的游戲，我們就到此為止也可以。畢竟你作為女性，不方便像我一樣輕易地被人牽著在地上爬。

我這最后一句用的是障眼法，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已事先知曉了游戲結果。

第二天早晨上班，小姚先到，她看到了字條，但她沒有對此說一句話，就好像它不存在。

小姚沉默著，打開電腦，進入游戲。

我心里非?；艁y，無法調整好心態，不可能下好棋了，很快輸掉了這一盤。

這一次小姚在牽著我轉圈時走了神，居然莫名其妙地鞋跟一歪崴了腳，但她仍然堅持著一拐一拐地牽著我轉滿了一圈。

小姚坐到她的座位上，微蹙著眉，脫了鞋子揉腳。她當著我的面脫掉了襪子，裙擺下的玉腳白光光一閃，我第一次發現小姚的腳竟然長得很嫵媚。

我怦然心動，臉慢慢變熱。

有一天我終于贏了！

我的棋技確實已經高于小姚，這一盤棋我把小姚逼到了絕境，她無可奈何地落下最后一子之后，身子矮了下去，知道自己這盤棋無可挽回地輸了。

我只要再落下一子，這盤棋就結束了。

我盯著電腦屏幕，操縱鼠標讓電腦里的男小人拈著棋子向那致命的一點落下去，在松開鼠標之前，我抬臉向小姚望去，卻見她并沒有對著電腦屏幕，而是呆呆地在望著我。她表情窘迫面紅耳赤，一與我對上眼神，便心慌意亂地用她那豐潤白凈造型柔和的雙手蒙住了自己的臉。

我也呆呆地，怔忡著。屋子里靜極了。

但我幾秒鐘后恍然大悟：非常有可能，小姚也像我一樣，早已經知曉了游戲的結果！

……

……

作者簡介：

張玉清，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理事，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2005年評為第二屆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 曾在《人民文學》《花城》《山花》《青年文學》《長城》等雜志發表《地下室里的貓》等中短篇小說，其中多篇入選各類年選?！兜叵率依锏呢垺帆@《人民文學》2010年度優秀作品獎。

（標題書法：黃 瑞）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