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傳統文化在今天的表現,不是經典自身的問題,而是思想傳承是否得法、教授方式是否恰當,以及教授者本身素質是否合格的問題。隨著采訪展開,張中和的心情變得越來越糟糕。因為最近有媒體報道了某地一讀經少年讀經多年卻不識字的極端案例。
一番解釋、安撫過后,張中和恢復了平靜。他拿出一部iPad,打開微信讓記者欣賞其中的一些用古漢語寫的文章。他說,這些文章的部分作者,就是他學堂里年僅12、13歲的小孩,他們有的還能對《論語》的部分片段進行英文翻譯?!罢l說讀經的孩子不會寫字?這些是什么?”他用手指敲著iPad的屏幕說。
不過,即便寫得不錯,這些文章也只能暫時“隱藏”起來,或只發給部分讀經孩子的家長看看,以消除他們的疑慮。因為“文章一旦公布出去,就會嚇住一大批人,進而招來嫉妒,但不公布又會被別人‘踩,以為讀經沒用?!睘榇耍瑥堉泻秃芗m結。
43歲的張中和是河南南陽人,他是第一批進駐深圳梧桐山創辦私塾、倡導讀經的人之一。
盡管小學沒畢業,但張中和對傳統經典有著特殊感情,學歷低,但他個人的修為、談吐也不遜于他人。相反,張中和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和諸葛先生一般的魅力:長發披肩,一襲白衣,隨性的拖鞋,還有那須臾不離身的“諸葛式”扇子,看起來,氣度不凡。
但在深圳這樣一座現代化程度很高的城市里,他這身打扮,更多地還是被當成異類,一如國學經典在當下的命運。
一個村子的“國學”浮沉
張中和原在深圳大芬村畫畫,2001年兒子出生后,他搬到了梧桐山腳下租住。當時,這里還很偏僻。
2003年,在租住的出租屋里,張中和教自己的小孩讀經,讀的都是《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等傳統經典。一些鄰居看到后,也把小孩送來讓張中和教教。
2004年,張中和在出租屋外掛牌——“蒙正堂”,后來,在王財貴老師的建議下,學堂更名為“得謙學堂”。
王財貴是臺灣著名教授,上世紀90年代起,他來到大陸積極倡導和推動讀經運動。
2005年、2006年,也是傳統文化在深圳熱起來的年份。當時,國學、漢服等傳統文化載體,在深圳引發了民間的極大關注。2006年,王財貴來到深圳,做了一場關于傳統文化和國學經典的演講,也進一步推動了梧桐山讀經風氣的發展。這時,梧桐山腳下的茂仔村、坑背村等自然村落里,又涌現了“鹿鳴學堂”等一批以讀經為主的學堂。
這些學堂面向社會招收3歲至13歲的小孩,在重溫經典中,修身養性、增長見識、塑造人格。
僻靜的梧桐山腳下,突然掀起的“讀經熱”,引來了媒體的報道,“梧桐山腳下有個讀經村”隨后廣為人知。

2010年至2012年是“讀經村”私塾學堂開辦最多的年份。“那兩年,梧桐山腳下的讀經學堂約有50家。”9月8日,“凌龍學館”負責人翟志強說,當時幾乎每月都有學堂開業。
但后來,不少學堂陸續關門或遷移。“我統計過,最近幾年倒了32家,還存活的就十四五家?!睂Υ?,張中和痛心疾首,他提高分貝說,“這是國家的不幸、民族的不幸,也是時代和個人的不幸!”
在外界一些人看來,大批讀經學堂的倒掉,是經濟規律對資本極端逐利、盲目擴張的報復。不過,學堂開辦者們則認為,很多“堂主”都是懷著赤誠的心而來,并不是外界一些人所說的“投機分子、撈錢分子”。
收費太高,是外界批評這些學堂的另一種聲音。讀經學堂的收費通常是每學年3萬元至6萬元。閆勇軍說,最高的,甚至一年收費10萬元。
現年27歲的閆勇軍是陜西人,他初二輟學后來到深圳做了個“小混混”,蹲過拘留所。2011年,受傳統文化熏陶,閆勇軍來到梧桐山,并在這里的“孝廉學堂”當起了讀經老師。
后來,這所學堂搬到河源辦學,再后來,閆勇軍也沒再去學堂教書,現在的他,一心只想著如何提升個人水準。他每天就在梧桐山腳下吃齋念佛,讀讀《弟子規》,學學孔孟之道,喜歡和別人談論世界觀、宇宙觀。
消沉的背后
對自己退出讀經學堂不做老師的原因,閆勇軍解釋說:“一些學堂掛個孔子像和幾幅書法,擺幾張木桌,就以為是傳統文化回歸?!彼f他看不慣一些學堂里有比較濃的商業氣息,反對高學費,反對一些學堂設置“單親家庭子女不收”等歧視性規則,因為“子曰:有教無類”。
閆勇軍理想的學堂是:錢多的多出錢,錢少的少出錢,沒錢的多出力。但他畢竟不是辦學者,很難體會作為經營者面臨的諸多難處。
“得謙學堂”拒收單親家庭的孩子,也有自己的理論依據。因為要“擇天下英才而教之”,張中和說,這首先是一個“選擇”的過程。
對拒收單親家庭孩子的真實原因,張中和說,單親家庭孩子的父母都是“拆臺高手”,今天他把孩子交給你,如果沒有達到他所認為的效果,明天他就到處說你不行,不斷給你拆臺。但教育本身是“教學相長”,就比如醫院醫不好病人,有醫生原因,也和病人配合意愿及病情惡化程度有關。
在張中和看來,不懂得選擇生源,是梧桐山很多學堂倒掉的主因。他的學堂里,招生的第一要求就是“家庭和睦”,所以不會遇到關鍵時刻家長倒戈的情況,即便一些孩子中途退出讀經學堂回到體制內上課,但過程也和和睦睦。
讀經村鼎盛時期已過,現在變得平靜,甚至有些消沉,在翟志強看來則另有原因。時至今日,不按照傳統套路上幼兒園或小學而到私塾讀經的孩子,仍屬極少數。但在十多年前,即便是極少數,也只有匯聚到深圳的梧桐山才有讀經班可讀,所以當時吸引了全國各地包括香港和海外華僑的家長,他們把子女送到梧桐山腳下?!岸κr期,梧桐山讀經的孩子約2000人,上百個家庭租住在這里陪讀。”翟志強說,不過現在,很多學堂不過幾個到幾十個不等的學生了。在翟志強看來,這是因為隨著央視《百家講壇》等節目開播,國學熱在全國形成一股風,很多地方開了國學班,也留住了當地一些讀經的孩子。
目前,翟志強的“凌龍學館”里,不足10個小孩在讀經。張中和的學堂里,學生也不多。但張中和認為,精英不會很多,沉淀到最后的,總是少數。“就像只有少數運動員能堅持到最后參加奧運比賽一樣?!?/p>
在一個越來越勢利的社會,評價一種現象,人們習慣從經濟乃至很功利的角度去評判,身處深圳這樣一個高度開放的城市更是如此。
但和金錢、利益相比,送孩子讀經的家長最關心的倒不是這些。他們最關心的是:孩子究竟能不能在讀經中見到效果?如果不可能,原本最舍得投入的家長,到最后豈非變成貽害了孩子的助推手?特別是在孩子成長的黃金期,這更是一場輸不起的賭注。
所以多數家長,只在孩子上幼兒園的那3年里讓他們上讀經學堂,之后他們還是要讓孩子返回體制內的學校上課。對此,張中和很痛心,認為他們“目光不夠長遠”。
張中和認為,現行的教育體制是培養實用型人才的,講究的是實用技能,而讀經學堂則是要肩負起為國家、民族和時代培養經天緯地之大才,培養一流的思想家,培養國之棟梁。“但家長往往很心急,培養一兩年,一看沒效果或效果不明顯就著急了。”張中和說。
日漸衰弱的喘息
梧桐山是深圳海拔最高的一座山,這里遠離鬧市,山上林木茂盛,飛鳥啼鳴不斷。每天早上或下雨天,山間云霧繚繞。山腳下有個梧桐山村,這個行政村囊括了茂仔、坑背等多個自然村落。
作為改革開放橋頭堡深圳的一部分,改革開放推進了30年的時間,梧桐山腳下的梧桐村依舊沒有多大變化——就是個聚集著很多自然村落的偏僻山村。得益于讀經活動,梧桐山村引來媒體和社會關注,變成了“讀經村”。這以后,一切的變化都來得太快了:房子租金、售價都“嗖嗖”在漲——10年前,這里一層120多平方米的房子,月租金就300-500元,一套房子售價就30萬-50萬元?,F在,一層樓每月租金漲到3000-5000元,一棟樓售價上千萬元村民也不肯出售。

認真讀經文的孩子們
這里的讀經學堂都沒有自己的物業,學費隨著租金漲也是迫不得已。不過,張中和對別人問起學費的問題,很是敏感,他說,“一透露學費、人數,別人就會通過算人頭,算算你賺了多少錢。我哥也以為我賺了大錢了,事實上并沒有,只是基本能維持。”
在張中和眼中,在梧桐山辦讀經學堂的都是有“家國情懷”的人。他認為搞私塾學堂是沖著“義”來的,而不是“利”。所以他非常討厭別人講“利”,“凡是一來就問價錢的家長,我都轟他們出去?!?/p>
但張中和又不得不面對“利”的問題,如果辦學不能獲利,他的學堂將無法持續。事實上,過去幾年里,他旗下的辦學點已從過去的三個縮減為一個。
和張中和相比,翟志強對費用問題就坦然多了,他說,他一個學生一年收6萬元學費,現在6個學生就36萬元。不過,兩層樓的租金每月1.2萬元,加上3個老師的開支,自己和老婆的工資都沒算在里面,也就真的是基本維持了,但最大的收獲是:自己兩個孩子(一個9歲,一個5歲半)可以搭車享受到這種教育。
隨著讀經村聲名鵲起,這幾年,村里土路換成了水泥路,從梧桐山上流下來的潺潺小溪兩旁,也有了路燈,書法、古琴、中醫養生館、香道、素食館、超市和賓館等各行各業紛紛入駐。于是,這個僻處一隅的村落,也在不斷“裝修”中,升級為一個“文化藝術小鎮”。
“麻煩”緊隨而至,最近一兩年,深圳“土豪”抬高了這一帶的物業,“他們一來就問有沒有房,之后一整棟租下來”,凌龍學館的張老師說,“他們不問多少錢,而是問有沒有。”如果有房,他們就買下或租下,平時可能不在,周末過來住兩天,爬爬山、喝喝茶。
最近兩年,一些進駐的藝術家也走了。翟志強說,這些藝術家是搞原創的,是迎合內心需要創作的,這意味著他們沒有多少錢,后來房租太高了,付不起的就被趕走了。
兔死狐悲,說起這些時,一絲悲涼掠過翟志強的唇邊,他不知道下一個出走的,會不會是他的學堂。他說,隨著商業氛圍日漸濃郁,較大的資本進駐搞會所、酒店等,就會抬高租金,屆時,學堂就會因支付不起高額的租金而敗走,“真到那一天,梧桐山就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讀經村了。”
梧桐山引來的“鳳凰”,起初以為是傳統文化,后來發現它的名字叫“商業”,但在中國,這個結局并不意外。
社會對讀經的價值爭議還在繼續。其實,經過千百年歷史檢驗的經典,不可能一朝就變成“糟粕”,傳統文化在今天的表現,不是經典自身的問題,而是思想傳承是否得法、教授方式是否恰當以及教授者本身素質是否合格的問題。
(周濤薦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