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川：我恐懼過、絕望過、崩潰過，但從沒放棄過

王筱

我認為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因為執著，我成就了我的夢想。——郭川

2016年10月25日，郭川船長與世界的聯系戛然而止。

郭川多次說起過，單人航海最危險的就是落水，因為人船一旦分離就基本不會再有機會。但是在他的妻子及其他熟悉他的人們看來，他的能力不能用平常人的標準來衡量，“他一定還是在努力，還遠遠沒有達到他的生命承受能力。”

創造歷史

2016年10月19日，郭川駕駛三體大型帆船“中國·青島號”，從美國舊金山金門大橋出發。按照既定航程計劃，他將于11月5日或6日抵達中國上海，完成這次單人不間斷橫跨太平洋的挑戰，并大大超越意大利瑪莎拉蒂號去年創造的世界紀錄—21天橫穿太平洋。過去國際帆聯認可的橫穿太平洋航線，都是從美國洛杉磯到日本大阪，而這一次的終點是中國上海。

51歲的郭川已不能再算年輕。同樣的路線，他要“中國·青島號”比意大利瑪莎拉蒂號更快。瑪莎拉蒂號上共有11名船員，而郭川此行，是孤身一人。盡管他特意為這趟孤獨之旅備上了書，添置了洗漱用品，但在不時呼嘯而過的疾風中，需要不斷調帆的他根本沒有時間洗一把臉或者翻一頁書。從他的航海日記來看，聽聽用小兒子笑聲編輯的音樂是他最為放松的時刻。

但是第6天，意外發生了。郭川于10月25日下午在夏威夷附近海域失聯。美國檀香山海岸警衛隊緊急出動飛機搜救，隨后在第二天登上了“中國·青島號”。無人駕駛。

茨威格在《人類群星閃耀時》中說道：“將無法實現之事付諸實現，正是非凡毅力真正的標志。”郭川的人生，正是這樣一個傳奇的真實寫照。

他是兩項世界紀錄的保持者，曾創造了40英尺級帆船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和北冰洋東北航線不間斷航行的世界紀錄；也曾是諸多航海賽事中的第一張中國面孔：第一位參加克利伯環球帆船賽的中國人，第一位單人帆船跨越英吉利海峽的中國人，參加環法帆船賽并首次奪冠的中國人，第一位參加Mini Transat（6.5米極限帆船跨大西洋比賽）的中國人……

2016年1月，帆船界權威雜志《帆船與航行》為郭川頒發了2015年度成就獎，頒獎詞寫道：“郭川團隊用超乎想象的能量創造了歷史，譜寫了人類航海史上的新篇章……”

中國曾有著輝煌的航海歷史，但自明朝鄭和七下西洋的壯舉之后約600年間，海洋帶給中國的，卻多是慘痛的恥辱回憶，航海界一度成為西方人的天下。如今，隨著中國綜合實力的全面崛起，“一帶一路”國家戰略的推出，郭川所創造的世界紀錄與其所代表的精神，如一股川流，清澈而堅定地匯入世界的海洋，也讓國人在麥哲倫、哥倫布這些偉大的西方航海家面前，擁有了令自己驕傲的英雄。

有數據顯示，截至2015年8月，一共有4，093人登頂珠峰；截至2016年11月，曾經登上太空的一共有551人；而自從1968年以來，完成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的不到100人。

從一而終

踏上帆船航行這條路并且越走越遠，郭川不過是遵從了內心對自由和挑戰的向往。

在人生最初的三十多年中，郭川一直走在平坦開闊的康莊大道上—畢業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飛行器控制專業，之后進入中國長城工業總公司，不到28歲就已經是副處級干部。

然而，過了而立之年，面對一個副局級干部職位的升遷機會時，他卻作出了令很多人無法理解的選擇—辭去工作，一頭扎進戶外運動領域，滑雪、潛水、飛滑翔傘、開滑翔機……幾乎沒有他沒玩過的項目。

然后，命中注定般，他對帆船運動“一見鐘情”。“帆船的魅力在于，這是一項腦力和體力結合的運動。你需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航行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不斷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過程，挑戰你的智慧、體力和腦力。你必須親身體驗，才會感受到這一切。”他說，“遠洋航行是我的一切，我希望和這項事業從一而終。”

郭川愛極了那種唯有在大海中航行時才能體會到的安之若命、處之泰然的人生境界。而這看似風平浪靜的境界背后，是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苦訓練與孤寂入骨的海上歲月。初入航海界，他分別于2004年和2006年，完成了中日下關友好航行和“中國沿海行”，但形象代言式的航海家顯然不是他要到達的終點，“希望把愛好變成一個真正讓別人信服的東西。”

他去到法國拉特里尼泰，開始系統學習帆船航海技術。體格更健碩、對航海事業更熟悉的西方人都忍不住抱怨的高強度訓練，郭川連吭都不吭一聲；5顆蘑菇、半顆生菜、2根香腸這般的飲食，他始終“甘之如飴”。為了更快地掌握語言，與更多同行交流，即便身處風景名勝，如果沒有完成當天的學習計劃，也無法使他提前放下手中的書。

2008年，郭川參加沃爾沃環球帆船賽，這項全球頂尖的離岸帆船賽事有史以來終于有了第一張東方面孔，但也讓郭川第一次真正領教到了航海殘酷的一面。登船一周后，他患上了幽閉恐懼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甚至曾恨不得船沉了一了百了。隊友勸他退出比賽接受治療，他卻拒絕了。他的理由有兩個，“一，我是唯一的中國代表。來到這里，我不能讓祖國蒙羞。二，如果我當時退出比賽，可能會從此厭惡這項運動，這輩子都無法從陰影中走出來。”

在后來歷時10個月、39000海里的航行中，他戰勝了自我的恐懼。這場身體與心靈的雙重修行，為郭川打下了基礎，讓他日后得以更自如地面對在大海上孤寂漂泊的時光。他說：“在經歷了沃爾沃環球帆船賽痛不欲生的經歷之后，我再沒有過堅持不下去的感覺。在海上的日子，是我最快樂的日子。航海的樂趣在于不斷面對未知，獲得腎上腺素分泌所帶來的刺激和快感。困難也好，隨時需要面對的各種問題也好，一一面對就好。”

大江大海在那里

2012年11月18日，于郭川而言同樣別有意義。他獨自駕駛40英尺長無動力帆船“青島號”，沖過青島奧帆中心起點線，開始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

“青島號”船體狹小，飲食起居只有4平米空間，郭川攜帶了150袋真空脫水食品供日常食用，幾份珍貴的咸菜和酒，留著過年時候“享受”。物質上的貧乏對他來說早已算不得什么大的考驗，連續一百多天獨自一人面對廣袤無垠而神秘莫測的大海，在極度平靜時的孤獨寂寞或極端風暴帶來的緊張壓力之中度過日復一日，才是更大的挑戰。

航程中最為兇險的地方，當屬南美洲最南端的合恩角。這里終年強風不斷，氣候陰冷多霧，海面波濤洶涌，浪頭經常掀起10多米高，歷史上有500多艘船、兩萬多人葬身于此，被稱為“海上墳場”。郭川在經過幾天幾夜無眠的搏斗后，終于闖過了這道鬼門關。“我每天都用海水洗頭，用雨水洗澡，以淚洗臉，我在海上哭的時候比在現實生活中多得多。”

一生短暫而輝煌的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說：“我只贊許那些一面哭泣一面追求的人。”2013年4月5日7時59分，在海上航行137天20小時2分28秒、21600海里后，郭川抵達終點青島，創造了世界航海歷史上第一個屬于中國人的世界紀錄。當帆船越過終點線后，一貫沉著冷靜如他也再難克制內心的激動，縱身躍入冰冷的海水中，他奮力游向岸上的家人。時隔138天后再次登上陸地，他長跪不起淚流滿面。

如同《月亮與六便士》的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總是在巴黎的文明喧囂與塔希提的原始旖旎間徘徊一樣，郭川始終懷戀著家鄉，卻無法拒絕遠方的召喚，不斷出發。

從北歐出發，經巴倫支海，沿歐亞大陸北方海域向東，直到白令海峽—北冰洋東北航道過去常年在冰蓋下沉睡。對于帆船航海來說，這條“傳說中的航道”更像是一場噩夢。盡管隨著全球變暖北極圈的春天難以避免地到來，使得輕型船只在夏季短期內通過北極航道成為可能，但這一海域依然危機無數，令有著悠久航海傳統的西方極限帆船航海高手們也望而卻步。但2015年，郭川招募了5名國際隊員，決定挑戰這個“傳說”，“中國提出了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戰略，北冰洋航線應成為這個戰略的一部分。”

2015年9月3日13時41分，郭川率領5名國際船員駕駛著超級三體帆船“中國·青島”號，從俄羅斯摩爾曼斯克海港出發，經歷12天3小時7分鐘，完成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不停靠、無補給、無動力北冰洋東北航線航行。世界帆船運動氣象權威杜馬爾驚嘆道：“一件連我們這樣瘋狂的法國人都不敢想的事，竟然被一個中國人干成了。”

依然是在《人類群星閃耀時》中，茨威格說：“一個人生命中的最大幸運，莫過于在他年富力強時，發現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在《執著的人是幸福的》中，郭川寫道：“我認為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因為執著，我成就了我的夢想。好奇與冒險本來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品性，是人類進步的優良基因，我不過遵從了這種本性的召喚，回歸真實的自我。”

1924年，登山家馬洛里被問道：你為什么要攀登珠峰？馬洛里回答：“Because it is there （因為它在那里）。” 2007年秋天駕駛一架單引擎飛機消失在內華達州山陵地帶的冒險家史蒂夫·福賽特，除了萬貫家財，還在身后留下了一百多項世界紀錄，海洋陸地與天空，都銘記著他輝煌的身影。對于為什么要放棄舒適安逸的日子去冒險，他的答案是：“生命最重要的不是享受，而是創造和體驗。”如今空無一人的“中國·青島號”，從來不知道前方等待著的是令人心慌的寂靜還是鋪天蓋地的風浪，無悔地前行，只因大江大海在那里。郭川說：“我恐懼過、絕望過、崩潰過，但從沒放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