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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鳥圖

2017-01-12 14:49:56林筱聆
福建文學 2016年12期

林筱聆

熱鬧的安同路上,最先暗下來和最先亮起來的總是十字路口的如是茶店。店是兩層,昏暗的一樓做著不好不壞的茶生意,天還未暗卻早早地歇了。敞亮的二樓,常常不分晝夜支著牌桌。

密閉的二樓客廳,掛著一年四季不曾打開過的厚重的窗簾。窗簾是暗紅色的花開富貴圖案,圖案上的牡丹一朵朵耷拉著,失去了該有的神采。幾竿煙槍密密麻麻地吞云吐霧,客廳儼然一個剛剛打開籠蓋的大蒸籠,蒸騰著此一陣彼一陣的白煙。蒸籠里的角色正坐,斜靠,歪耷,都泛著饅頭的白光。此刻,作為店主人的我嘴上斜斜咬住煙屁股,騰出右手,兩手手心相向擠牙膏似的一點點拖開手上的牌,一副黑框大眼鏡從牌的頂端探出,像跳出地平線的太陽,照照這個,照照那個。

我是牌場高手,卻并不喜歡與錢沾邊的牌場生活,今晚只是替人臨時搭個手。我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不像我的妻子劉小蘭,把管理我作為她的唯一工作,把取悅打牌人作為職責。

“臭頭強怎么回事,說好今天要好好打一局……”左手位置的粗桶勝半瞇著眼睛敲了幾下煙灰,抬起手上的勞力士。他遲遲不肯放下勞力士,仿佛粘在了時間刻度上。“都已經九點了,電話還是打不通,不會是出什么事兒吧?”看著他長勢良好的水桶肚,我一直以為撈沙場撈的不是沙而是金子。

“他臭頭強能出什么事兒?”對面的白孟庭仰著頭,開闔有致地“啪啪”著嘴,煙圈打著轉兒上旋,像水墨畫中蒸騰的云。“也許是飛機晚點……或者跑到哪張美人床上也不一定……”白書記細皮嫩肉,纖長細指皓齒紅唇,嚴重違背鄉鎮書記的長相規律。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禿掉一半的腦門反射著室內的燈光。

戴著金邊眼鏡、穿著白襯衫打著藍領帶套著西服的銀行行長趙成謹神情專注地滅著牌。他胖乎乎的手背上養尊處優著一個個成年人罕見的手窩,貼著牌面眨著眼。他甩出三個連對主牌后才緩緩甩出一句:“16個小時的飛機飛了三十多個小時,這也太……”

三個人都是我這張牌桌上的常客,而后又無一例外地成為我的培訓班的學生家長。半年前,我不顧劉小蘭的強烈反對,果斷結束被培訓支配的生活。

“王如是,給白書記遞煙……”“王如是,給趙行長遞杯水……”“王如是,再給臭頭強打個電話……”緊挨著白孟庭而坐的劉小蘭總瞅著埋牌間隙,把我當作風當作雨地呼來喚去。她忘了她只是漁夫的妻子。她以為她是女王。她沒看到,我的表情與她互為相反數。

一張張木訥的牌黑著臉,紅著臉,“刷刷”“蘇蘇”地走著,散發著新油墨的味道,在幾個人手上進進出出,吞吐著每個人的心思和算計。牌是他們的眼睛。牌是他們的嘴。牌是他們的耳朵和鼻子。幾個人摸著牌。幾個人被牌摸著。大家手上摸著牌,嘴上卻都在談論臭頭強以及臭頭強此次歐洲行的500萬元訂單。

沒來的人,反倒成了最大的主角。誰能想到,這個主角在漫長的十幾年時光里都是我的配角。我們就像磁鐵上的南北極,或者像數學意義上的相反數,走著完全不同的路。在我們班上,我是永遠的正數,他是永遠的負數,連最有耐性的班主任都放棄對他的拯救。沒人拯救的臭頭強因為早戀被學校開除,從此開始混跡江湖。我剛參加工作,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擺地攤,開摩的。當年的他,最經常穿一件幾乎要磨破屁股的牛仔褲,搭一件這邊一片污漬那邊一片油垢的粗布襯衫,兩只手吊在前褲兜上,到學校找我借錢。面對他所有倒霉事都攤上過的充分理由,打字員劉小蘭無數次苦口婆心地勸說:“他的話你也信?”我還是無數次就范:“這一次應該是真的……再說了,跟他說沒錢,我也說不出來。”于是,劉氏名言“不騙人他會死,騙人你會死”誕生了。

劉小蘭扭著大屁股,端來一盤削得雪白渾圓的荸薺。插著牙簽的荸薺像一朵、兩朵、三朵漂亮的白蘑菇,架著劉小蘭的手,次第與煙交接,盛開在上帝們的嘴里。但我沒有這樣的榮幸。我索然無味地嚼著自取的白蘑菇,嚼著上帝們與她接近打情罵俏的話。“不騙人你會死啊!”劉小蘭帶了幾分曖昧的語氣罵人,卻怎么聽都像句好話。

牌場是個大騙局。在這個牌場里,時不時來點笑料的臭頭強多半是輸的,趙行長和白書記多半是贏的。我逐漸看明白了,所謂的牌場高手不是像我這樣把一手好牌打好,或者把一手爛牌打好,而是像臭頭強那樣,把一手好牌不露痕跡地打爛。恰到好處的輸贏需要技巧。

幾根煙,三副牌,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沒有臭頭強出席的牌局越打越沉悶。粗桶勝看了三次勞力士。趙成謹點了兩次手機屏幕。白孟庭第四次瞟墻上的鐘時,手機響了。他讓劉小蘭幫忙抽牌,接了電話就往樓下走。樓梯口隱約傳來:“什么……怎么可能……”

白孟庭重新回到樓上客廳,接過劉小蘭抽好的牌入座。他把牌扣在桌上,手肘支著桌面,點了根煙大口大口地猛抽。他的心思不在牌上。果不其然,幾十秒的停頓后,白孟庭掐滅只抽了半截的香煙,揪過套在靠椅上的夾克衫,掏出五六張鈔票放在桌上說:“不好意思,家里臨時有點事,讓老板娘替我打兩圈,錢我出……”說完,起身,招呼著劉小蘭入座。

相隔不過十分鐘,趙成謹看了第N條短信后,也要抽身而出。“散了散了,不打了!”輸得最慘的粗桶勝見狀趁勢也站起身來,揚手說:“不打了,趙行長有事,咱們改天再打!”這是他慣用的伎倆。

牌局就這樣散了場。劉小蘭總是比我快了一步,還沒等我對桌上散放著的錢下手,她已經將它們疊在一起,一張一張地抽出重新放一堆。“一二三……”盡管沒收場租,12個數字已經在她嘴上開了花,她又倒回去再數了一遍。劉小蘭把12張鈔票在手上打開成一把扇子,興奮地說:“以這樣的速度,兒子大學還沒畢業,我們就可以買江濱花園的房子了!”

我伸手從扇面上抽出兩張票子,像從占卜師手里抽出命簽。

劉小蘭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要錢干什么?”

“同事結婚……”我像個賊一樣接受警察的訊問。

“哪個同事?當年我們結婚他隨禮了嗎?”

“當年我們結婚,人家還小著呢!”

“那就給100……”劉小蘭寬宏大量地只抽回一張,“咱不能總是做賠本生意……”

我無語。結婚第二天,劉小蘭從支配我的工資卡開始管理我的生活。她就像一個開口極小的儲錢罐,無論何方來錢,一旦鉆進她的錢眼里,就再難出來。我拉開厚重的大牡丹窗簾,像拉開二十年的一條縫,卻只感受到粉塵撲鼻。我捂住口鼻打開窗戶。彎彎細細的一鉤下弦月正掛在對面高樓的屋角,像褐色的衣領上別著一個金黃的月亮胸針,閃著光,透著亮。

一只手繞在我的腰上,我驚了一下。因為錢的緣故,劉小蘭性致來了。她拽著我回到臥室,主動寬衣解帶。在婚姻的葉子上蠶蝕了二十年,她的體重有如春天的湖水般日日看漲。看著她矮胖的身子上兩大袋下垂到腰間的奶,我突然想起了今天傍晚從店門口經過的那只母羊也吊著這樣兩大袋沉重的奶。我剛有點勃起的潮水瞬間撞到了岸。我再一次不舉。

“你怎么回事?”劉小蘭爬下我冷峻的身體,極其不滿地看著那團軟塌塌的肉,“自從吳倩回來,你就開始厭倦我了?”

男人不舉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懶得理她,側轉身。

“你是不是外面有女人了?”劉小蘭以為自己是圓心,硬掰過我的身體做180度旋轉,“是不是吳倩那個狐貍精?她離婚了就回來勾引你,是不是?”

我知道這又將是一個難纏的夜晚。我睡到了兒子的房間。

汽車像瘋了一樣,撞進夜色中,把劉小蘭關于吳倩的謾罵遠遠甩在身后。半開的車窗外,風一陣緊似一陣,寒冷被狠狠地灌進車內,王杰帶著悲傷的“那只是一場游戲一場夢,不要把殘缺的愛留在這里……”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打著顫音。灰色的水泥路面七彎八拐,慘白著一張狹長的小臉,冷颼颼地插入路盡頭的孤寂。

一個人在這樣的冷夜,走在這樣的冷路上,卻像一顆青豆在燒得發紅的鐵鍋上彈跳。

手握方向盤,有一陣子我居然忘了方向。車是臭頭強送的二手車。這兩年,我就像一臺精準的刻錄儀,刻錄著與臭頭強一同出入的地名、方向,刻錄著他的軌跡,卻漏刻了他賭球的重要細節。十五年前,知道劉小蘭背著我買六合彩后,我開始攢起私房錢。十五年費盡千辛萬苦偷偷攢下的只有5萬元,投到臭頭強的擔保公司里只是短短兩年時間,就已經變成了8萬,加上我大哥的15萬,我三弟的10萬……我們躺在每個季度準時收到的利息里歡愉著,一點點增加我們的投入金額。誰知道,臭頭強這節火車頭已然脫開了我這節車廂的鉤,遁入隧道中。我們計算著他承諾的兩分兩分半的利息,他算計的是我們無數個九毛八的本錢啊!我的錢拿不回來問題還相對小一些,我兄弟的錢可都是找銀行貸的款啊!

二十幾公里的路卻仿佛是一輩子的長度。往事長了倒刺,一點點鉤著我的心。臭頭強命運的轉折來源于老家房子的拆遷。幾間破房子一夜間換成了十幾萬的真金白銀,他特意當著劉小蘭的面,拿著一大沓錢交給我,說是連本帶利。我謝絕了。用這十幾萬做本錢,沒人拯救的臭頭強拯救了自己,十年累積起千萬家產,成了我們縣里的紡織大王。我的相反數沒忘記當年我對他的好,出錢幫我開了如是茶店,并讓二樓成了定期提取場租的牌場。從此相信,相反數不再是相反數,而是絕對值。哪里知道,絕對值的雙線內,依然是負數!

車輪不知道往事的沉重,拖著夜色快快地行駛。我在臭頭強的老屋前踩住了剎車。老屋還是那座老屋。昏暗的老屋廳堂里曾經有一副他祖父早早備下的楠木棺材,因為這個棺材,老屋充滿著詭異的陰冷。每次從廳堂經過,一股陰風生起,我就捂著眼睛一路尖叫猛跑。后來,跟臭頭強混熟后,我居然敢與他一起躺進棺材里玩。不再住人、也不再住棺材的老屋是冷的,像調出黑夜的一塊老墨。連著老屋的二層樓亮著燈。燈光研磨著此起彼伏的話語從窗簾里透出來,本該是暖的,此時卻也冷著。

樓下的大門虛掩著。我推門而入,疾步上樓。許久才敲開二樓的門,臭頭強的原配夫人黃芝麻站在門內,見是我,眼里光合作用了幾下。只是一瞬間,她向著我用下巴朝里屋歪了歪,驚惶與擔憂在臉上蔓延。我頭一偏,避開黃芝麻的身體,往里一看。

居然一屋子的人!

居然一屋子熟悉的人!

白孟庭,趙成謹,粗桶勝……牌桌上的人悉數到位。想來,原本都以為是絕好的生意,都怕別人單搶了這僅有的機會,都不聲張,卻不知道,從何時起,都被臭頭強攏到了這一張牌桌上。

黃芝麻把我讓進屋內,重新關上門。這么冷的天,她穿著短裙,裹著雙層紅絲襪。因為是內厚外薄的雙層,那腿像削了皮的胡蘿卜,打著各種或大或小不規則不完整的圈兒。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極力做出新潮的打扮,但仍像是從二十年前的結婚照中走出來。

左側墻上,掛著那張放得非常大的婚紗照。二十年前,黃芝麻陪著臭頭強吃苦受難,婚紗照里沒有記錄。二十年后,臭頭強把她安頓在老屋邊上,縣城的房子里走馬燈似的領進了一個個與他的女兒年齡相仿的女子。幾年前補拍的婚紗照放得很大,曾經的苦難就這樣被一筆勾銷。現在,他帶著小秘遠走高飛,而她呢?

我的出現,攪動了內屋的氛圍。

“這么巧?”

“你也來了?”

“早知道要來就一起來!”

客套的虛偽后,尷尬的沉寂像滴在宣紙上的一點墨,慢慢暈染開去。中間是濃的,周邊是淡的,淡到若有若無里。

“既然來了,來者有份!”粗桶勝捋起雙袖,率先在平靜中丟下了一塊小石子。“麻婆,我們不管臭頭強是跑路了,還是躲哪里了,就按我們剛才說的,廈門的那套給趙行長,縣城的那間店面給白書記,套房給我……”粗桶勝指著我補充道,“王老師,你被借了多少?”

“我,我,我沒多少……”我一時語塞。這種赤裸裸的分割不是我想象的場景,也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起了小時候鄉下過年見過的殺豬場景,一只豬被幾個人五花大綁地縛住,有人按頭,有人抓腿,它使勁撲騰,撲騰。屠夫一刀進去,血汩汩而出,冒著熱氣,凄慘走樣的哀號聲“咿——咿——”地扯出長調,在案板上疊加,翻滾,擴散,上升。哀號聲里帶著一把刀,所經之處一片悲凄。

“沒多少總也有幾十萬吧?利息都別指望了……”粗桶勝自作主張,沖著黃芝麻指手畫腳,“我看就把你兒子那寶馬車給他算了……你就干脆點,自己拿出來吧!”

屠夫已經掏出了刀。黃芝麻頻頻搖頭,眼里滿是哀憐的求饒和迷惘。

“不!不!我……”我覺得自己被侮辱了。我想往下說,說,我只是想……可是,現在,絕不是說那幅畫的時候。

“也只有車了……”粗桶勝看了看我,表示出了無奈。

我的解救方程式里突然無解。

“如果不是等著錢急用,100萬換你一家店面誰愿意干?”白孟庭像做著腳注,摸著半個光頭拉長語調說,“再說了,那錢也不是我的錢,都是親戚的錢……都這么熟,好好說!”

“我弟弟要辦廠,不算利息,300萬要你廈門一套房子應該不過分吧?”趙成謹點著一根煙,把打火機用勁拍在桌面上。煙從左手的指尖冒出,左手上的手窩隱約可見。

黃芝麻把目光投向我,喃喃地說:“他不可能跑路!如是,你說,他不可能跑路!”那目光像霜打過的菜葉,被風吹著,晃著,顫顫巍巍。

我不敢看她的目光。

“好,麻婆,你不拿出來,我們只能自己找了!”粗桶勝起身,打開身邊的柜子。

我看到屠夫一刀進去。黃芝麻抱著頭,把頭埋進肩膀里,活像蜷成一團的穿山甲。

白孟庭與趙成謹對望幾秒,保持同樣的坐姿。粗桶勝翻出了一本存折,他看了兩眼,收進手上的包里。

冒著熱氣的血如注。

白孟庭與趙成謹再次對望。兩人的身體分別轉了幾十度角。粗桶勝翻出了一個金手鐲,又收進了包里。繃得緊緊的白孟庭與越成謹幾乎同時從椅子上彈起,發射,兩人同時沖到床頭柜前。

最好的演員也無非如此。

一屋子的柜門。一屋子的抽屜。一屋子的凌亂。一屋子的猥瑣。有一剎那,我幾乎也要脫離我的座位。粗桶勝從床底下的一個破箱子里抓出一張卷著的畫,半展著,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畫上是一群鳥。我的心在那群鳥上上竄下跳,所幸白孟庭和趙成謹忙得不亦樂乎,無暇顧及于此。這鳥當然沒有鉆戒、金鐲子的吸引力大,粗桶勝順手一甩,那群鳥又掉進箱子里,打了幾個滾。他再用腳一踢,那裝著鳥的箱子干脆又溜進床底。我抓住幾乎要出竅的靈魂,任由它被思維的滾筒摔過來甩過去。只用視線,隨著他們翻江倒海。

誰都在說謊。人生本就是無數個假話拼接的碎段,可我該怎么說出我的那句謊?我的腦門上爬著一千只一萬只螞蟥,鉆進去,吸著我的血。但我,紋絲不動。

時間在混沌擺動著。時快時慢,時圓時方。

我如愿借到了那張百鳥圖。

但我無從把握它的價值。

懷揣那群鳥,我貼著公園的樹叢走。拐彎時,我警覺地回頭看,一件紅衣裳閃到榕樹后。我一陣煙似的溜進公園邊上博物館辦公室。館長是我同事吳倩的父親。老先生拿著放大鏡走過這張畫的每處筆墨,猶如走過美女的每一寸肌膚,而后顫著音告訴我,畫是真畫,當下值個十來萬該是有的。作者已經年逾九十,幾乎不再作畫,一旦去世,價值將數倍增長。我心中那股窄細的小溪流頓時寬闊了起來。

茶店里沒有往日的嘻哈熱鬧。穿著紅毛衣的劉小蘭端坐茶桌前,托著圓圓的下巴,盯著手上的玉鐲子發愣。沒有錢的酵母,她再發不起激情的面包。我盤算著,該是把二樓租出去的時候了。

劉小蘭堵在茶桌與放茶的冰柜間等待坐化,我收著肚皮整個人塞了過去。我拿過一盒茶,又重新把整個人塞了過來。這時,大哥打來了電話。他焦急地問:“聽說臭頭強賭球跑路了,是真的嗎?”我平靜地說:“他只是去歐洲談生意,還沒回來。”大哥帶著疑問:“談生意?真的?”我不痛不癢地答:“應該是真的。”大哥善意地做著提醒,我含糊地“噢,噢”。

電話聲使劉小蘭從坐化中回到凡間來,又恢復了劍拔弩張的狀態。她雙手撐在桌面上,乜斜著眼,拿捏著鼻子,一句接著一句:“哎喲,我還以為你昨晚走了就不回來了呢?昨晚誰打的電話?是不是那個狐貍精?怎么不敢說啊?”

我冷冷地丟出一句“不知又在發什么神經”,抬腿就要往樓上走,劉小蘭卻不罷休。她拖住我的手臂大嚷道:“你敢說昨晚不是她打來的電話嗎?你敢說嗎?”我甩開手,大聲喝道:“我說什么說?同事約出去喝酒有什么好說的?!”劉小蘭握緊拳頭,密密地捶打在我的手臂上:“騙我!騙我!不騙我你會死啊?”接著是不成聲調的哭聲,那聲音時長時短,時高時低。店門外人來人往,不時有好事者把頭探進來。我再次選擇妥協。

我三步并兩步上了樓,把自己鎖進兒子的房間里。劉小蘭的哭聲也跌宕起伏地跟進,像游離不散的幽靈。一拳。又是一拳。在門上,在我心上。恰在此時,專屬她表姐的《月亮之上》手機鈴聲響了。很快,我聽到她“咚咚咚”高跟鞋敲打在木梯上的鼓點,我聽到她“砰砰”關門的聲音。

世界恢復了平靜。短暫的平靜。二十年前的影像放映在眼前。20歲的劉小蘭在學校當打字員的時候,我正與同事吳倩談著半明半暗的初戀。在吳家母親以死相要挾的再一次堅決反對下,我的幻想被打入地獄。吳倩很快被調到市里的一所中學,很快就與人訂了婚。像是在進行結婚比賽,趕在吳倩結婚前,我率先與劉小蘭結了婚。而后,無理數進入了有理數的平靜生活。

劉小蘭耗到凌晨一點多才回來。我知道,她不是跟她那有錢的表姐去見世面就是去研究時時彩了。她表姐是一家服裝廠的老板,披金戴銀,開寶馬挎LV。我曾懷疑她表姐的錢路,她卻挺著胸膛直撞我的猜疑:“即使她的錢是騙來的,我也羨慕她!有本事你也去騙啊!”我不反對劉小蘭有理想,可她怎么可以就把她表姐作為她的理想?

我已經做好了收音的準備。她又該要一遍遍地重播她們去了哪個會所,去了哪個美容院,她表姐中了幾萬元的時時彩,又新買了個多少錢的PRATA……

她一言未發地鉆進被窩,緊緊貼向我。一股極冷的寒氣穿透我的棉質睡衣。

我假寐。她輾轉。

清晨的校園總是這樣的清新與明艷,像剛剛沖泡的檸檬水,微酸里透著一種特別的甜。剛修整過的綠籬,散發著日本丁香特有的氣息。青青的,幽幽的,猶如身邊一群群擦肩而過的陽光少年。陽光鍍在綠籬上,打下半是金黃半是暗綠的影像。我早已過了散發青春的季節,嗅著它生了些懷舊的傷感。一旁燈籠樹上伸過來幾枝燈籠花,花瓣上鮮紅的紋理走在明黃的底色上,正像少女白皙的臉頰依稀可見的血絲,充滿著靦腆,充滿著嬌羞。

一個修長的剪影漫過綠籬的金黃。“王老師!”我回頭一看,吳倩已經站在身后。初陽下的她,發梢帶著光亮,翹著嘴角在笑。20年了,盡管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盡管婚姻不幸,她還是那么迷人。一個女人,單有五官的美是遠遠不夠的。20年前的劉小蘭,要鼻子有鼻子,要嘴有嘴,五官比她更精致漂亮。可20年后,鼻子還是那個鼻子,嘴還是那張嘴,撐起的卻是完全不同的40歲。

“王老師,那畫怎么樣?”吳倩將講義夾抱在胸前,歪了一下頭問,“打算賣嗎?”

“再看看吧!”我總是長話短說。就像鐵觀音的64道工序,最終只化為一杯淡淡的茶水。“謝謝你,那天晚上及時告訴我,否則……”

“我也是正好聽我哥講起,知道你跟他是死黨,難免會有經濟上的瓜葛……”吳倩把微風吹亂的頭發往后攏了攏,語氣淡淡的,釋放著那杯檸檬水的味道,“幾年前,他找我父親簽訂過那幅畫,所以……一切都是巧合!”

“還是謝謝你!”我像一只縮頭縮尾的烏龜,半天吐不出一句話。

“老朋友了,還這么客氣!”吳倩“撲哧”一笑,眼角蕩開一層層小波,甩了甩長發往前走,“真謝我,改天好好請我!”

我滿嘴“嗯,噢”,說不清詞。在我深思熟慮的這段時間,她已經走遠,只留下一個修長的輪廓線。因為她的這個背影,每節課都有了好心情。

下午上第一節課的時候,在省城工作的三弟的一個電話擾亂了我的數學思維。他的丈母娘住院了,得的是很重的尿毒癥,需要換腎。作為兄弟,他希望我能借他幾萬元。我問:“需要多少錢?”他說:“沒有10萬,也要8萬。”匆匆上完這節課,我急急往家趕。經濟權掌握在她手上,我得主動打破夫妻間的冷戰。

劉小蘭在廚房里殷勤地忙碌。我瞥了一眼開著朦朧燈光的餐廳,鋪著方塊桌布的餐桌上意外擺了三道菜:胡蘿卜炒牛肉,西芹炒豆干,青炒西蘭花。等等,等等!我看到翠綠的西蘭花上意外地躺著三只漂亮的鮑魚!翠綠掩映著米白,鮮紅襯托著微綠,三道菜在燈光下嬌羞欲滴,鮮艷奪目。這是兩人的餐桌上從未有過的奢侈。

她似乎已經在主動示好。我的愧疚從碟子中的湯汁里滲了出來。那群鳥在我心的枝頭上鳴叫。我不知道該從哪一句話開始講起。

“回來啦?”劉小蘭端出第四盤菜時看到了我。就像這兩天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她把四盤菜重新擺了個前后左右,仿佛菜的位置不同,味道也會跟著不一樣。她又用筷子夾了幾下菜的造型,像在精心為一幅國畫補白。

我在她的指揮下木訥地入座。她心血來潮地倒了兩杯酒,舉杯,含情脈脈地看著我:“老公,生日快樂!”

我驚訝成感嘆號!怎么是今天?

“老公,這么多年讓你辛苦了!”酒后的劉小蘭紅著小臉,從未有過的深情。她講起買房子,找工作,各種打算……

關于錢的筆墨無論怎么補,都將毀滅這幅畫的創意。我想,此事暫且不提。

有急促的腳步聲踩在木梯上。那聲音是釘進夜色中的一只楔子,理直氣壯地咬著我們每一個動作的間隙。所有的動作都被按下了暫停鍵。

“如是,如是!”大哥氣喘吁吁地呼喊著我的名字出現。他兩手支著餐桌旁椅子的靠背,目光直直咬著我。“如是,快,快拿幾萬借我用一下,我老丈人住院了!”

幾萬?老丈人?一列火車從我兩耳駛過。咣當咣當……腦門像被按下了脫水鍵,“空空”作響。所有的情緒都絞在一起。

“咦,我早上才在路上碰到嫂子,她怎么都沒說?”劉小蘭咬著筷子不解地問。

大哥的面部表情打了幾個褶兒,和他身上西裝的褶皺相互呼應。他努力地熨了兩下表情,沒能熨平。在我們直視的強光下,他被照矮了下去。他小聲地說:“剛剛才……”

“小蘭,家里有多少錢?”我問。

劉小蘭沉默。

“小蘭,家里到底有多少錢?”

“沒錢!”

“怎么會沒錢?”就像被熱水燙了腳,我整個人彈了起來,“你又買時時彩了?”

“哪有錢買時時彩?”劉小蘭的面部發生了化學反應,隨時壓榨的淚水一大把一大把地榨了出來,“你以為你王如是賺的是美金?你一個月也就兩千多塊錢的工資,一家子不要吃不要穿啊?”

面對女人的淚水,我沒有還擊的彈藥。我無法確定劉小蘭手上的銀兩,但只要她沒買時時彩,六七萬該也是有的。我吊著苦瓜,望向大哥。

“要不,上次放在你這兒的錢先拿給我急用一下?”大哥想到了退路。

“放在我這兒的錢?”我延遲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那錢……”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這回,是弟媳婦打來的電話。一開口,她就興師問罪:“如非不是讓你匯錢嗎?你怎么還沒匯過來?我媽等著那錢救命呢!”我自知理虧,小心翼翼地說:“我手頭上沒那么多錢,我,我在想辦法!”弟媳婦的嘴像把刀對我一陣猛戳,也容不得我有阻擋的機會:“你怎么會沒錢?如非不是有10萬元在你那兒嗎?如非背著我藏錢,你當二哥的不會想白吞了吧?……”弟媳婦的話像響在耳畔的一串鞭炮,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怎么啦?”劉小蘭雙手叉腰問。

“三弟的丈母娘尿毒癥要換腎,找咱們……”我唯唯諾諾地說。

“這么巧,大哥的老丈人住院,三弟的丈母娘尿毒癥?不騙人都會死啊!”劉小蘭冷笑兩聲,“我前天還碰上你三弟的丈母娘,老人家還樂呵著呢,他們這是巴不得她早死啊?”

大哥的目光像毛衣里抽出的羊毛線掉了下來。他歪過頭,不自在地抬起右手抓脖頸。

他們要拿回他們的錢!在劉小蘭的點撥下,我總算是聽明白了。大哥的老丈人?三弟的丈母娘?這都是他們的牌。除了錢,他們誰都不信!

“你們那錢不是借給臭頭強嗎?你們找臭頭強拿呀!找我們家如是做什么?”劉小蘭收拾著桌上的碗盤,每疊加一個就來一句,每疊加一個就加重一點語氣。

“可我們那錢是經過如是的,我們沒有跟臭頭強直接發生關系……”大哥展出手上的紙條說,“這借據也是如是寫的……”

劉小蘭一看,蹦跳起來,像即將爆開的爆米花罐,“你是豬腦啊?人家拿利息,你給人家寫借據?好了,好了,現在臭頭強跑路了,我看你拿什么還?你怎么會呆到這種程度呢?你,你……”

是啊,是啊,我怎么這么傻?我是教數學的,我怎么可能這么傻?我從來不曾告訴過他,經過我手拿給臭頭強的利息是兩分半,而我算給我兄弟的是兩分的利息。如果不是為了賺那半分的利息差價,我怎么可能那么傻?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好了,別鬧了!”我一聲呵斥斬斷劉小蘭的咆哮。我從臥室拿出那張畫,和大哥一人拉著一邊,在玻璃桌上展開百鳥圖。一群鳥不動聲色地站著,跳著,飛著,我平靜的表述不時做著補白。一時沒有聲響,只有時鐘“嗒嗒”地走著。

大哥捋直畫作開始往內卷,說:“我看,畫我先收著!”

“還是放我這兒吧!”我拉住畫的一角,以三弟來搪塞,“三弟也有份的……”

“他才10萬,我15萬,還是放我這兒吧!”大哥的語氣不容置疑。他的手上多了幾分力。

“我,我……”我的手上沒有了爭辯的力氣,但我并沒放手。

“既然是我們如是寫的借據,憑什么畫要你來收?”劉小蘭理直氣壯地用兩手揪住幾乎要從我手上掙脫的畫作,用力往回拉。

“小心!”我的話還沒出口,百鳥圖就已經被撕成兩半。

大哥和劉小蘭一人抓著一端,怔住了。

“你!你!你不想讓我活了!”我一把推開劉小蘭。“嘭”地一聲,她撞在墻角。我急急地抓過兩截斷畫,試圖在桌上進行拼接。那不規整的撕口裂在鳥背上,樹枝上,鳥翅上,鳥尾上……斷畫癱在桌上,一群鳥被抽掉了表情。十萬,二十萬,三十萬,全都泡了湯!我手捧那兩截斷畫,像捧著自己的亡靈。一切,都完了!

備課室里,三弟的來電在口袋里悶著聲音震動著。同事們正在湊周末聚餐的份子,我摸了半天摸出一包餐巾紙。有人笑說:“王老師,你不會也借錢給那個強老板了吧?可憐的孩子!”一群人笑成一團。我捂著痛不敢說。才三個晚上的時間,臭頭強跑路的消息就像街頭巷尾飄蕩的“回收舊冰箱,舊彩電,舊電腦,舊空調,舊熱水器……”一遍又一遍地響起。這個話題,像味道濃郁的調味品,調佐著茶余飯后的生活。

走出校門往右走,走過一條繁華大街,走進一條幽深的小巷,有一家木材店。店老板是個熱心的中年人,他不斷地向我介紹各種課桌的尺寸和用材。一陣螺旋轉甩著的“咻咻咻”聲急馳而過。接著是一陣“咿唔咿唔”聲呼嘯而過。而后是高低起伏的“呵哦”聲飛奔。店老板隨著幾款聲音探了幾次頭,不停叨叨著說,“好像是服裝廠那邊……這回估計整大了!”終究禁不住誘惑,扔下我跑出去看個究竟。我沒有這份閑心情。

店門意外關著的。劉小蘭不在家。那兩截對接不上的斷畫還皺著眉頭,歪著臉,齜牙咧嘴,四肢開叉地躺在玻璃桌上。這個風燭殘年的貴婦人,已然沒有姿色,沒有氣韻。我把客廳的牌桌收起,茶幾和沙發搬到兒子的臥室,安排著課桌椅的格局。

一個陌生來電。一種陌生的聲音。幾句沒有溫度的話。

“是劉小蘭的家屬嗎?”

“是!”

“我是110,請你現在馬上到森森服裝廠……劉小蘭有跳樓傾向……”

時間凝固。表情凝固。語言凝固。沉默凝固。關于劉小蘭的這個電話有無數個解,渾身解數的數學老師筆下已是一團漆黑。她這回又在玩的哪出戲?

森森服裝廠已經被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裹著。警車、急救車、消防車,如臨大敵地嚴陣以待。警察帶著我擠過人群,我看到人群里那個好事的木材店老板。他也看到了我,目光中滿是詫異。所謂有跳樓傾向只是一種輕描淡寫的表述。實際情況是,劉小蘭已經完成了跳樓的前期準備,只差一個跳的動作了。她站在六層樓樓頂的欄桿上,左手像翅膀一樣地展開,右手舉著電話,舉成入黨宣誓的姿勢。她側著臉對電話吼:“你這個騙子!騙子!我不相信你!”而后,她收起左臂,咬著牙根雙手一齊發力,起爆炸彈似地按掉手機。

我趁機往前近了兩步。她猛地側轉過身,像被風吹送的燭火晃了兩下。這回,她趕忙抬起兩只手臂。我不敢再靠前。我與她隔著兩三米的距離。

她收起兩臂,眼神呆滯地看我。“你怎么來了?你不去找吳倩找我干什么?”

“你瞎說什么呢?快下來!危險!”我的語氣有些威嚴,招手招得夠堅決。

“你別騙我!她回來了,你肯定想跟她重修舊好……”劉小蘭的上半身整體往右傾斜,她瞄了兩眼六樓下的人群,“我成全你!”

“孩子都這么大了,你還說這種話……”我往前擠了半步,語氣溫和,“我跟她是不可能的……”

“真的?”

“真的,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那好,你老實告訴我,那天晚上沒回家你去哪里了?”

“我去臭頭強家拿畫……”

“那,第二天你鬼鬼祟祟去公園干嗎?”

“我去博物館找館長……”我突然想起了那件紅衣裳,“那天,你在我身后?”

劉小蘭點頭。洋蔥一層一層地剝開,散發著刺激性的香味。一個真相的背后,總有無數個真相相佐。劉小蘭的嘴巴一張一合,啟動真相的快門。她緊繃的身體慢慢打開。

“下來吧,小蘭,你下來說。”我向前邁出一步,向劉小蘭伸出了手。她向我走近了一小步,微微俯下身子。就在我們的手即將相握的時候,她突然直起身,向后倒退了一步。她驚惶地叫道:“不,不!你不會原諒我的!你不會原諒我的!”由于重心不穩,她的身體劇烈地晃動,像飄零的樹葉。我匆忙止住腳步。

“那么多錢!那么多錢!”她搖著頭喃喃自語,一點點往后挪著步,兩只眼汪成兩條小河。

我馬上意識到她說的是畫,就編了個謊。“沒事,我探聽過了,畫可以修補……”

“真的?”劉小蘭眼睛亮了一下,但只是一下,又拼命搖頭,“不單單是畫,還有很多錢……”

她果然又去賭時時彩了!我像突然伸進了冰水里,手不由得往回縮了下。幾年前,她已經發誓不再賭了。可是,現在……

“我把錢寄在我表姐那兒,2分利息,誰知道她又拿去借給臭頭強的擔保公司……”劉小蘭抹了幾把淚水,哽咽地說,“我去找過表姐很多次,她一直說她沒錢。她甚至都不見我,不接我電話。今天,我在她辦公室給她打電話。她說:‘投資是有風險的,憑什么賺了你拿利息,賠了我出本錢?我說:‘你不把錢還給我,我就死給你看。她居然說,要死你就死,我會送一個漂亮的花圈……好,我死了,她就會把錢還給我……”

我有些許的釋懷。我再次向她伸手:“你下來!你想,你死了,她如果不還錢,那怎么辦?”

“不,她一定要還給我!一定要還給我!”

“算了算了,我想好了,咱們再辦培訓班,把錢給賺回來……”

“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劉小蘭頓著腳說,“整整20萬啊!等你賺回來,我們都老了……”

20萬?一切都凝固在這個天文數字里。

手機再次響起。一串莫名其妙的長號碼。我按掉,再按掉。我向著劉小蘭靠近。

“別過來!別過來!”劉小蘭小步后移,不斷發出警告。手機不識好歹地第三次響起,還是那個陌生長號碼。我只能接通。電話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臭頭強!

他媽的跑路的臭頭強!

他媽的該遭千刀萬剮的臭頭強!

“他媽的,王如是,你怎么總掛我電話?趕快替我上關帝廟燒炷香!”臭頭強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這次真是大難不死!那天談完項目,一高興我和秘書都喝多了,上了輛黑車,半路上就被搶了。我以為完蛋了,小命肯定不保。哪想到,他們把我們扔在荒郊野外……你不知道這三天我是怎么過來的……還好,命算保住了,還有2000萬的訂單!2000萬啊,是歐元!”

“這……這……”我的車廂重新接上火車頭,卻一時調轉不了方向。

這是一個相反數堆積的時代。

我舉著電話,急急地對劉小蘭喊出:“臭頭強要回來了,臭頭強要回來了!他發財了發財了!”

“你別騙我!”

“騙你我會死!”我詛咒般地對劉小蘭說。

伸手拉下劉小蘭的一瞬間,我最先想到的是:無論如何,我要趕快還回那張百鳥圖!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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