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海婷
壽 衣
文/姜海婷
他是我在EICU實習時接手的一個病人。七十來歲,肺栓塞。他插著呼吸機,但神志清醒。清醒到足夠決定自己的生死。第一天送他過來的時候,兒子說:“盡全力搶救!”
在ICU里待上三五天以后,兒子問:“醫生,老爺子這個樣子,有沒有繼續治療的意義呢?”第一天是情感。三五天以后,落回現實。先不要去批判兒子,好嗎?把一切上升到道德的高度,好像我們擁有那種審判的權利,又好像只有審判別人,才能豁免自己,何必呢!如果足夠富裕,如果有足夠的能力,又或者,如果老天爺足夠仁慈,誰會愿意置身于那樣的一種選擇之中——堅持或者放棄,籌碼是——親人的生命。
有一天下午四點,老太太進來探視。她穿著隔離衣站在床邊,俯身問老爺子:“你想回家嗎?”老爺子戴著氣管插管,點點頭。老太太紅著眼睛問:“你要回哪個家?江寧那個家,還是咱們老家?”老爺子掙扎著抬抬手,指了個方向。老太太心領神會:“你想回沭陽,還是啊?”老爺子點了點頭。
第二天,家里人叫了120,來接老爺子回家。
兒子問:“拔了管,能撐到家嗎?”
我們告訴他,“勉強可以撐到。”
兒子問:“醫生,還能在這給他把衣服穿好啊?”
那個衣服,叫做壽衣。
老爺子要穿好衣服,回家。
隔些天,兒子來辦出院手續的時候說,“老爺子已經走了。”
一個毫無懸念的結局。
我們說,“節哀”。人類禮節的常規用語:節哀,并沒有太多情緒的這樣一個詞語:節哀。其性質,大體類似于:“你好!”“謝謝!”“再見!”只是禮貌,或者,免于我們相顧無言的尷尬。
下午四點,門外柳樹上西沉的太陽,色澤濃烈而溫和。我坐在電腦前寫病歷,卻不停地想到那個問題,老太太問老爺子的那個問題:“你想回家嗎?你想回哪個家?”我在心里,替幾十年后無力答復的自己,悄悄地回答:“我想回有爸爸媽媽的那個家。”
如果分離意味著另一場團聚,那該多好。
還是會想到那個老爺子,想起他那天穿戴整齊,和這個世界告別的樣子,會想到生命給人太多的驚嘆。譬如新芽破土,譬如草木凋零,那些無法分辨始末的過程,仿佛凌空一筆,無始無終,卻又在冥冥之中周而復始。譬如滄海桑田,譬如暗流洶涌。那些不為眼見耳聞的事件,卻又會在某年某月某天,突如其來地出現在眼前,像一場密謀。
譬如,一套壽衣。
從來沒有哪個老人會在你面前提起。可他們卻會不約而同地給自己備好這樣的一套衣裳,給自己一個體面的落幕。他們從什么時候開始準備的?他們從什么時候意識到“老”的?他們得到老天這樣一種昭示后,要怎樣面對那種無可傾訴的惶恐?他們在臨終時,最希望被怎樣體貼地照料?
沒有答案。
以我貿然的猜度,卻總是覺得,回家,終歸遠勝于拖著氣管插管,流著口水,茍延殘喘吧。可那種時候,還能有多少人,能顫巍巍地抬起手指,指向回家的方向呢?我們有太多的設備和儀器可以續命。可那些昂貴的設備和儀器能夠支付的尊嚴,也許,還比不上一套壽衣。
/南京醫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