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四五月,西瓜剛剛上市的時候,我的最愛是早春紅玉,一個個,橄欖球大小,切開來,殷紅如翡,瓜皮則是薄薄翠玉,托著它,如羽衣裹著個小嬰兒。它正好是二人食的份量,抱著半個用勺子挖,一不小心就戳破了瓜皮,蜜一樣的西瓜汁滴下來。
天氣漸漸大熱,小小的它就顯得不夠吃。多買幾個吧,它又愛壞,多放幾天,就能看到,它與地板相接的地方,壓住一圈黃斑,是它自身的重量把自己壓壞了。
改而去買石頭瓜。瓜如其名,每個都十幾二十斤,死沉死沉像塊大石頭。切的時候很費勁,以我的臂力連一刀兩斷都做不到,好容易切開了,瓜皮得有半寸厚。
每次風卷殘云干掉半個石頭瓜,瓜皮便積了一盆子,仿佛吃下去的還沒有留下來的多。
我抱怨:“大瓜的皮怎這么厚,好浪費。皮薄的瓜又太小了。”
我媽聽了笑微微:“皮厚才能長大呀。”
可不是,西瓜是在地里,一點點長起來的,瓤的柔軟脆弱全靠皮的護衛,才能抗過風抗過雨;它的甜香誘人又必須藏起來,才能躲過蠅躲過蚊躲過一切覬覦者。薄皮瓜像不設防的城堡,洪水來了,它澇了,大旱天時,它的水分又全蒸發了。只有厚皮瓜,像仙人掌一樣,堅不可摧,毒日頭只讓它的甜更濃縮,貪嘴的小山羊拿它下不了嘴,它才有機會,不聲不響地長大。
我不能免俗地想到人生,我們生來都有一顆赤子之心,紅通通,活跳跳,忍不住時時處處都會流露,從小寫作文“我的理想”,長大之后見到牛人,脫口而出:“我要打敗你。”夢想瓜秧子一樣奮力向上,走上社會,是結出了小小的果實。心大卻皮薄,被閑雜人等批評兩句,恨不能與對方一決生死;一次興沖沖的提案被證明失敗,羞憤難當,馬上就想辭職,沒有勇氣面對明天的老板與同事;明知道這世界有黑暗面,真遇到了,本能想逃避,這是懦弱,也是一種少年人的清潔,怕弄臟了那脆弱的初心。
這種脆弱極其甜美,也極其珍貴,更需要好好保護,有時候就得渾不吝一點,若無其事一點,堅韌一點。心若是火,臉皮就不能是紙,得是玻璃甚至鋼鐵。
皮最薄的人叫“草莓族”,但各行各業能做點兒事的人,我想,都是“石頭瓜族”吧。
皮不厚,無以長大呀。
翻了翻資料,石頭瓜又被稱為“戈壁西瓜”“石頭縫里長出的西瓜”,是在干旱核心區強勁生存下來的物種。剖開它,其甜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