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針灸經絡研究所(上海,200030) 陳漢平
“是君能解靈樞意”
——《海上傳針六十年》序
上海市針灸經絡研究所(上海,200030) 陳漢平
李鼎 傳記 針灸證治
2016年4月中旬出席廣州中醫藥大學召開的“針灸‘十三五’發展規劃研討會”后,甫一到家,即看到針推學院徐平老師寄來的約我為李鼎先生新作《海上傳針六十年——針灸證治醫教論叢》作序的函件,這既是榮耀,也是再一次學習的機會。
李鼎教授出身于浙江永康鄉村,受家學熏陶,少時就對傳統文化有興趣,中醫藥知識也是他啟蒙的內容。青年時來滬拜在四川名醫劉民叔門下,早年就曾協助業師等編撰《魯樓醫案》、《華陽醫說》和《伊尹湯液經》,并為《醫史雜志》撰稿,是中華醫學會醫史分會初期會員。1954年放棄私人開業,投身上海最早公辦中醫機構——市公費醫療第五門診部,1956年受聘任教于上海中醫學院(上海中醫藥大學前身)。他僅年長我8歲,但出道很早,當我求學于中醫學院(1957- 1963年)時,他就是授課教師,比一些“調干生”都年輕。
壯哉,李鼎!少而有志,不當過客和看客,以辛勤的探究完整見證了我校從河濱大樓——零陵路——張江蔡倫路三個階段的演變發展,親歷了新中國中醫藥事業華彩篇章上海版的書寫。
李鼎是一名漫漫針灸苦旅的跋涉者,六十載求索染白了滿頭青絲。
1956年8月6日,國務院鄭重宣告建立北京、上海、成都和廣州4所中醫學院,掀開了中醫藥發展史嶄新的一頁。剛在戰爭廢墟上建設的人民共和國,百廢待興。李鼎先生參與籌建的中醫學院辦學育才,在十分艱苦環境中蹣跚起步。學校坐落在北蘇州路一座名為“河濱大樓”的公寓大廈內。1957年9月的一天,當我從福州來到上海,手持錄取通知書興沖沖地跨過低矮的校舍大門時,不禁疑竇叢生,以為進錯了門。學校占公寓樓兩層樓面,只有幾間小教室、宿舍、食堂和教職員辦公室。晨練是跑馬路,體育課和課余體育活動都借用山東路體育場,上大課則在北京路河南路口的國華大樓6樓。上生物課和開運動會都要到四川路橋下乘會叮叮打鈴的17路無軌電車,去位于重慶南路的上海第二醫學院。
教師很少,不少是兼職的私人開業醫師,且不會或不習慣說普通話。中醫和古文講義,基本上是現編、手刻蠟板印刷,多臨時發放。更糟的是校舍距河水黑臭、生物絕跡、晝夜喧鬧的蘇州河僅一箭之遙,我們時時都得忍受河中行駛小貨輪炸耳的汽笛聲和拖駁機船鬧心的噗噗聲。學校于1958年春遷至校史上第二個校區——零陵路530號,環境條件明顯改善,但仍保持上海高校中“副班長”的地位。
然而,“在教職工共同努力下,半個世紀中,從中醫校園走出了近萬名畢業生,許多人成為高級中醫師,他們是一方名醫、學術骨干或優質中醫診療提供者,或者作為的管理者”。李鼎老師就在“有那么一股精氣神”,踐行“中央大力倡導的,社會長期培育的發奮圖強努力上進”的群體之中。那么一股精氣神“彌補了經濟落后物質條件差辦學經驗少的缺陷”。這是筆者在《老榕先掬碧玉心——我的回憶》(2015年8月)中記下的幾段文字。
如今,與李鼎一起扶持我等成長的教職工已寥若晨星。我們尤其懷念河濱大樓草創時期程門雪、凌耀星、嚴以平、徐輝光、葉顯純、盧三章、李林、林其英和黃仲鰲等教師和管理干部。老兵凋零,精氣神不死。
為適應中醫針灸事業發展大局,受聘任教的李鼎從中醫內科改行針灸,由臨床走向教學,這讓他有不少學術短板急需補上。所以我們毫不奇怪在零陵路校區幾乎每日都會看到一個場景:每晚下自修,經過緊傍我們教室的教研室時,總是瞥見偌大辦公室里,熾熱的日光燈下,一位身著帶破洞白背心的青年教師,一手持蒲扇驅蚊,一邊專心致志地冒暑讀書寫字,在深夜回集體宿舍前,默默陪伴他的只是一杯白開水。那就是風華正茂的李鼎。漸漸地,這位略顯靦腆的年輕人,不經意間成了學生們仿效的榜樣。
在求上進的學術氛圍中,在勤勉有悟性的針灸學教師李鼎的面前,鋪展開一個讓他能在教材體系建設和人才培育上施展本領的開闊空間。
李鼎先生致力于闡發針灸學理之真諦,擅于著書立說,除《針灸學釋難》、《經絡十講》、《子午流注針經校注》、《奇經八脈考校注》,以及本書姐妹篇《中醫針灸基礎論叢》(2009)和《循經考穴五十年》(2013)等個人論著外,凡是我校交付出版的各類針灸學教材、大型著作和工具書,如《針灸學講義》、《針灸學概要》、《針灸學》(綠封面)、《新編中國針灸學》(1992)、《十四經解剖掛圖》、《針灸經穴圖》及不同材質和規格的針灸經穴模型等,幾乎都由他經手操持統稿把關。
我校于1960年率先設立針灸系,李先生為它傾注大量心血。這個系畢業生后來成為各地針灸醫教骨干,本書收錄了一批她(他)們提供的高質量稿件。該針灸系專業教材《針灸學》(1962)由“經絡學說”、“腧穴學”、“刺灸法”和“治療學”共四冊組成,內容充實,呈現形式新穎。首提“穴性”概念,在所介紹的366穴中,有“穴性”表述的達153穴。這一別開生面的“穴性”面世,被學界譽為理解腧穴性能和刺灸作用規律的里程碑。當然,也有同行表達了不同的評價。該教材經增刪于1974年仍由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包納了部分新鮮的臨床和實驗研究成果,與“穴性”一起成為注入針灸專業著作的一種新意,后被專業教材或參考書紛紛效仿,這本被俚稱為“綠封面”的《針灸學》,其影響在學界業界不脛而走。
才華橫溢學風樸實的李鼎教授逐步被同道所認識,一步步從上海灘走向全國針灸學理論和文獻學術舞臺的中心。通過投身全國性重大學術項目“會戰”,如衛生部組織編撰對外教材《中國針灸學概要》和隨后增訂的《中國針灸學》,以及《針灸學辭典》等,均承擔統稿責任,這些“牛刀小試”,不意竟博得“學問家”之名,聲譽鵲起。而在主編高等醫藥院校針灸專業教材《經絡學》及三人合作完成國家中醫藥管理局交托的制訂國家標準《經穴部位》這一指令性研究課題之后,李鼎先生被同仁無可爭議地接受為針灸學理論和文獻研究的領軍人物。
信奉“療效是硬道理”此一永不過時醫學圭臬的臨床醫師,有時貶斥教材等出版物的“文字游戲”而不屑一顧。勿須諱言,“文字游戲”決非虛言,“剪刀和糨糊”也令學者們深惡痛絕。然而李鼎推出的學術作品,如“對‘鬲’、‘盲’等字的考證,既是匡謬正俗……也是嚴格聯系醫療的實際。”著作中許多的提煉,都是他艱辛探究的結晶,尤其在針灸學尚無成型教材和當代權威著作時,都是通過深入研讀和潛心領悟《內》、《難》等經典后,才會讓其形之于白紙黑字的。為進一步說明這一問題,以下摘引成都梁繁榮等的評說:“‘內’、‘難’由于成書年代久遠,文意深邃古奧,雖歷經二千年歷代醫家的發展和注釋,很多基本問題依然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使后學者很難領悟其精髓,掌握其本質。李鼎教授研讀經典崇古而不泥古,借古而不守古,闡明了針灸學很多懸而未決的問題。”例如考釋十二經脈“是動、所生病”,澄清了爭議,其研究結論得到同仁一致認同,并移植進他主編的《經絡學》教材中,并在由中國中醫出版社出版的新世紀全國高等中醫藥院校規劃教材《經絡腧穴學》中沿用。朋友們,李鼎老師就好像是一甕百年鹵水,灑一滴剎那間就“點”了豆腐,四兩撥千斤!
僅從以上幾側面回顧,就不難體會,國醫大師裘沛然(1916- 2010年)何以對李老師青睞有加。裘李二老共事幾十年,過從甚密,交誼深厚,正如裘老以“平生風義兼師友”形容與程門雪先生(1902- 1972年,中醫學院首任院長)的關系一樣,李視裘同樣亦師亦友,經常漏夜切磋學術,詩詞唱和。裘老的七律《贈李鼎醫師》(1998年發表于《新民晚報》)寫道:
零陵四十載交期,老至都憐筆墨疲。
夜半論文誰與可,興來作句子多奇。
是君能解靈樞意,惟我猶存石室疑。
如此人天藏秘奧,晚年何敢侈言醫。
五十六個字的吟哦,賞識之情躍然于紙上。須知沛然先生“慣將雙眼向人白”(程門雪贈詩),一向夸人惜墨如金。
李鼎教授做人不復雜,不事張揚不尚奢談,幾年前在大橋六線公交車偶遇李先生,詢悉是去張江校區參加某個活動。他不崇衣飾,也“海霧龍腥未足奇”,無特別嗜好,不吸煙不飲酒也不喝茶,但喜安靜,嗜書寫字。他隨遇而安,對世俗目標不追不逐。如果有人以為他會容忍對中醫、針灸無端的詆毀,那就錯了,但是時你也不可能看見他會怒目圓睜拍案而起,詞鋒犀利,咄咄逼人,他會紅著臉,輕聲說重話,平實表立場,不怒而威,勝在據理反駁。李鼎先生秉持傳統,但反對抱殘守缺;堅守經典,也贊成針灸學術與時俱進;他贊賞現代科技,歡迎科學實驗研究。
李鼎先生堪稱針灸學文獻研究之扛鼎者,多年來,“活字典”之口碑在年輕一代閑談中悄悄地流傳著。然而,淡定的李老師不恃才倨傲,依然故我,一副風清云淡地謙和著優雅著紳士著,映射出處世的智慧。
偉哉,李鼎!“夫唯不盈,故能敝而新成。”(《道德經》)
通過59年與李先生相識相處相知,讓筆者在接受河南中醫藥大學邵經明針灸流派傳承工作站采訪時(2015年12月19日)表達了一種憂患:
“我現在擔憂的是什么,邵老身后,李鼎老師現在也快九十了,今后,能找出類似知識結構和人品行為的一個群體嗎?這是現在覺得比較擔憂的……現在我們人才知識結構當中,欠缺的是詩文基礎,傳統文化積累。我們拿得出《杏苑詩葩——醫林詩詞合解》(李鼎,2009年)那樣的文化作品嗎?盡管我相信,總體上一代更比一代強,年輕一代更聰明,受教育更多更容易,新一代中醫有他們的‘詩外功夫’,如外語、互聯網應用,對現代科技現代生命科學更貼近更了解,這對中醫針灸學的研究發展,會從不同側面產生積極的作用。然而中醫針灸學畢竟深深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之中,對傳統文化的親近和積淀,豈能疏忽!愿本書出版將對此大有裨益。”
2016年正值李鼎教授為之奮楫一甲子的上海中醫藥大學大慶,本著作乃李老德慶之大禮,也是這名針道苦旅跋涉者老當益壯,不肯停步的又一見證。
在某種惶恐中灑下以上文字權作《海上傳針六十年》序言,其間筆者回眸隨母校成長的若干片段,往事歷歷,人事已非,不勝感慨。作為一名母校教育的沐澤者,衷心期望母校明日更輝煌,祝愿李鼎老師康健如昔,毫不懷疑眾門生弟子會接好學術薪火又一棒,自信地奔向新的六十年,圓好針灸夢,實現中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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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 4737(2017)02- 0051- 03
2016- 12-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