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法權,20世紀60年代出生于湖北荊門,現任第四軍醫大學軍事預防醫學院政治委員,大校軍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一屆高研班學員。先后三次榮立三等功,一次榮立二等功。在《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報刊雜志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百余篇,出版小說集《情書撰寫人》《行走的聲音》《臉譜》,長篇小說《浴火》,長篇報告文學《那一年,這一生》《廢墟上的陽光》《陳獨秀江津晚歌》《雪蓮花開》。近年來,每年都有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中國散文排行榜”“中國報告文學排行榜”。
和尚
1934年10月,被國民黨軍隊蠶食的鄂豫皖根據地英山、商城和太湖等縣,稻田里本應是金黃的谷穗,如今卻像是干旱過后的枯黃野草;零星的村莊凋敝得讓人不敢置信,幾個月前還是一片生機勃勃的紅色根據地,如今卻少見炊煙,少聞雞犬之聲,少見青年男女。就在這么一個荒蕪的鄉村,卻出現了兩個青壯和尚。
他們一前一后地走在長滿野草的小道上,行走于人煙稀少的鄉村里。走在前面的和尚叫石空,中等身材,年紀也就二十七八歲,講一口當地流利的土話,斜背一個布袋,手里舉著算命測字的招牌;另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提著行李,以十步遠的距離跟在石空和尚的后面,他是石空和尚的徒弟。
他們走村串鄉,為人算命消災,不要錢只求管飯,到了晚上給個睡覺的地方。
他們步伐匆匆,從不在一個鄉村久留。私下里,他們向老鄉打聽最多的是關于紅軍的消息。對于他們的舉動稍稍留心,就不難發現,他們并不像真正的和尚。
其實他們就不是和尚。那個號稱石空的和尚,叫石健民,石空是他的化名,真實身份是紅軍,是徐海東派出主動聯系中央的交通員。交通員非一般人所能擔任,選定一個交通員,可以說百里挑一,不僅要求政治絕對可靠,而且要能文能武、智勇雙全。石健民就不是一般之人,他出身書香門第,畢業于國立武漢大學,1927年參加革命前,他是紅安縣唯一一所中學里的老師。他放棄優越的環境,自愿投身革命洪流。像他這樣有文化、家庭富有的青年參加革命,當時在紅二十五軍是鳳毛麟角。在不長的時間里,石健民的出色表現就引起了徐海東的關注。在第一次反“圍剿”斗爭中,石健民幾次奉命成功策反敵軍,讓徐海東對他的機智和才能佩服有加;后來因執行特殊任務,他兩次身陷牢獄,遭受酷刑,不屈服不叛變,對黨忠誠的堅定性,讓徐海東對他更是刮目相看。每到關鍵時刻,每有事關紅軍生死的重大任務,每有大事急事要事,徐海東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只有把任務交由他經辦,徐海東才會放心。
在紅二十五軍生死存亡的關鍵之時,石健民再次奉命,離開根據地到上海去執行一項事關紅二十五軍前途和命運的特殊任務。
當時,紅二十五軍領導在沒有電臺,無法與黨中央取得聯系的情況下,只得采用當時最傳統,也是最有效的辦法,派出絕對信任機智的交通員去主動尋找組織,以期獲取黨中央的指示,以指導部隊下一步的行動。
鄂豫皖省委決定派成仿吾到上海找黨中央匯報情況尋求指示。成仿吾是湖南新化縣人,文學家,先后任中共鄂豫皖省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及省蘇維埃文化委員會主席、教育委員會主任。鑒于成仿吾到白區與敵人斗爭經驗不夠豐富的實際,徐海東提出派石健民隨同前往,共同完成尋找組織、獲得指示的任務。
當時,石健民剛剛參加了攻打六安縣“兩河口”鎮的戰斗,他同戰友們一道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那天吃過晚飯,雨后的天空畫出一道美麗的彩虹,石健民興致勃勃地來到打谷場,他站在石碾的臺子上,教唱紅軍戰士戰斗歌曲。正當他陶醉于豪邁的音樂之中的時候,一名警衛戰士將他叫走了。
徐海東說話向來簡潔,命令他馬上隨成仿吾到中央蘇區執行一項重大任務,并一再叮囑,讓他時刻保持警惕和清醒,務必完成任務,把中央的指示帶回來。
六月盛夏,成仿吾和石健民在地下交通站接連護送下,從武漢登船前往上海。在上海黃浦江畔,成仿吾從棉襖里取出沈澤民寫下的聯絡地點,沒想到地下聯絡機關都遭受了破壞,人去屋空,根本無法與組織取得聯系。幾番輾轉,成仿吾與石健民兩人的旅費已經用盡,成仿吾又患病在身,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成仿吾帶著石健民走進了魯迅開辦的內山書店,在魯迅的幫助下,成仿吾與石健民才同中央蘇區交通員接上關系。又經過一個多月的跋涉,他們終于到達了江西瑞金。周恩來在聽了成仿吾關于鄂豫皖蘇區情況的匯報后,深感鄂豫皖蘇區形勢嚴峻,經過反復考慮,決定指派紅二十二師師長程子華為中央蘇區代表前去傳達中央精神,而成仿吾則留在了中央,后隨中央紅軍北上長征。石健民奉命陪同程子華從中央蘇區前往鄂豫皖蘇區,傳達中央指示。
程子華在石健民一路護送下,于當年八月底從上海坐輪船到達漢口。當時他們從報紙上得知,紅二十五軍在徐海東率領下攻打英山縣城受到國軍有力抵抗,紅軍圍攻受挫后,當夜主動撤退,一時不知去向。
紅二十五軍究竟到了哪里?從報紙上沒法尋覓蹤跡,石健民決定先趕到英山再說。當他們第三天下午趕到英山縣城時,從一個國民軍的軍需官那里得知,紅二十五軍放棄圍攻英山縣城后,急行軍二百三十里,第二天半夜時分突然兵臨太湖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下了太湖縣城,殲滅了太湖守敵,繳獲了許多馬匹和大批藥品及軍需物資。后據史料記載,紅軍在清理和分配戰利品時,每人還分得了一把雨傘。在后來的征戰中,雨傘派上了大用場,成為戰士們露宿野外的帳篷,戰士們高興地說:“雨傘就是一間房。”
紅二十五軍在徐海東和吳煥先政委的領導下,作戰不守一定之規,行軍宿營飄忽不定。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為避免部隊遭受損失,徐海東對敵作戰的基本原則是:打不了不打,打不勝不打,在運動中尋找戰機、殲滅敵人。這一基本原則,成為紅二十五軍以弱勝強、以少勝多的制勝法寶。
徐海東在共和國將軍之中,絕對是一員虎將,他身材高大魁梧,國字臉,濃眉大眼,鼻挺嘴闊,性急如火,打仗兇狠,所指揮戰斗幾乎百戰百勝,人稱“徐老虎”“中國的夏伯陽”。徐海東以靜制動的預言得到應驗,到了第四天,三路敵人再一次圍了上來。一番猛烈交戰后,一路敵人被打垮,紅二十五軍再次沖出敵人包圍圈。計劃實現,徐海東派出二二三團占領山隘阻擊,主力連夜轉移到殷家沖,同時派出一個營占領何家沖的一個山寨,防止敵人切斷紅軍后撤的退路。到了第二天,紅二十五軍主力向何家沖轉移,走到長嶺岡附近,徐海東突然發現敵一一五師三個團擺在一處山坡上,陣容松散,毫無戒備。敵人還在山頭上架了三門迫擊炮,盲目地瞎打。徐海東發現這一敵情后,馬上命令部隊停下,對通信員說:“向后轉,請政委快上來。”
吳煥先一會兒從后面趕了上來,急忙問:“什么事?”
徐海東手往長嶺岡上一指說:“政委你看對面,是不是可以打一仗?”
吳煥先舉起望遠鏡朝長嶺岡仔細一看,只見敵人不僅疏忽大意,而且部隊布防的地形也十分不好,三個團擺在光禿禿的長岡子上,只要一個沖鋒打垮最前頭的一個團,后邊兩個團沒有有利地形可依托,不能展開有效抵抗,我軍趁此機會壓過去,一定能將敵人打個稀里嘩啦。吳喚先仔細看過后,堅定地表態說:“機不可失,打。”
徐海東一聲令下,部隊向長嶺岡上的敵人展開了猛烈襲擊。二二四團團長熊向黨帶一個營攻擊敵人前哨排,徐海東和吳煥先各帶兩個營猛攻。剛才還平靜的長嶺岡,一時槍炮聲大作,戰士們有的端刺刀,有的揮動著砍刀,向敵人殺了過去。不出所料,敵人前頭的一個團一亂,后面的部隊出現了慌亂,因無處可固守,敵人一個個到處亂竄。
由于時機成熟,戰術得當,僅三個鐘頭就結束了戰斗。長嶺岡一戰,繳獲敵人輕機槍二百余挺、長短槍八百余支,以及其他大量軍用物資,裝備精良的敵一一五師幾乎全軍覆滅。
戰后,徐海東抑制不住心頭的激動,指著戰俘們說:“這一仗打得真過癮,敵人整整五個營,連一個勤務兵和馬夫都沒有跑掉。”長嶺岡一戰,給了張學良“三個月圍剿計劃”當頭一棒,他才發現紅軍不是好惹的。根據地軍民也因此大受鼓舞,紅二十五軍士氣大漲,裝備得到大大改善,許多連隊配齊了九挺輕機槍,好幾個連隊的戰士都換上了“奉天造”馬步槍。
1934年的8月,徐海東與吳煥先商量,決定攻下英山縣城。在攻城過程中,他們發現敵人早有防備,而且設防嚴密、工事堅固、守敵眾多,強攻必然會造成重大傷亡。徐海東與吳煥先一合計,放棄原有攻城計劃,決定遠途奔襲太湖縣城。從英山到太湖,距離二百三十余里,敵人做夢也沒有想到,紅二十五軍在第二天的半夜時分突然兵臨太湖城。
石健民經過盤算,他這次沒有跟在紅軍后頭追向太湖,他深知,待他們趕到太湖時,紅軍又轉移到了新的地方,老是跟在紅軍的屁股后面,是找不到紅軍的。可是,當時時間已經非常緊迫,傳達中央指示迫在眉睫。經過估算,他們徑直趕到了湖北與安徽交界之地的彌陀鎮。彌陀鎮地處皖西南大別山區,西北邊是一馬平川的江漢平原,比鄰長江黃金水道,交通便捷,是皖鄂兩省太湖、英山、蘄春等四縣人流、物流、信息流的集散地。
彌陀鎮上人來人往,石健民每天舉著算命消災的招牌行走于彌陀鎮那條用青石鋪成的街道上。這一等就是半個月,紅二十五軍并沒有來到彌陀鎮。直到英家河戰役結束,他們才從一個商人的口中得到確切消息。看來守株待兔的方法并不靈,他們只好采取過去的笨辦法,踩著紅二十五軍的腳步追趕。
他們一路風雨兼程,終于在10月底,在黃梅縣根據地找到了中共鄂東北道委書記鄭位三。鄭位三1902年出生于湖北紅安,1922年畢業于湖北省立甲種工業學校,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先后任鄂豫皖特區蘇維埃政府財政經濟委員會主席、人民委員會代理委員長,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政府執行委員,中共鄂東北道委書記兼游擊總司令,中國工農紅軍第二十五軍政治部主任。
石健民與鄭位三雖然沒有在一起共過事,但他們兩人早在紅安七里坪蘇維埃政府成立之初相識,幾年來雖不曾相見,但革命友誼讓他們相見如故。按照組織程序,石健民沒有向鄭位三傳達中央指示細節,只是提出了盡快召開鄂豫皖省委會議傳達中央決定的要求。
1934年11月4日,中共鄂豫皖省委率紅二十五軍向葛藤山地區轉移途中,收到了由中共鄂東北道委書記鄭位三派出的地下交通員的來信,由于時間緊迫,省委當即率領紅二十五軍趕赴鄂東北。當時形勢危急,國民黨軍5個“追剿”支隊在后面緊緊追趕紅二十五軍,東北軍6個師在商城、麻城、潢川、光山交界地區,再一次構成重重封鎖線,阻止紅二十五軍西進。
11月6日,中共鄂豫皖省委率紅二十五軍主力,以聲東擊西出其不意的行動,突破敵人封鎖線,擊潰國民黨軍的多次堵擊,日夜兼程向西挺進。11月9日,在河南省光山縣花山寨與中共鄂東北道委會合。
11月11日對紅二十五軍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日子。中共鄂豫皖省委在光山縣花山寨舉行第十四次常委會議,省委常委(書記)徐寶珊、吳煥先、徐海東、鄭位三、戴季英等出席了會議。會上,程子華代表黨中央傳達學習了中共中央1934年7月26日《關于組織抗日先遣隊的通知》和中革軍委副主席周恩來關于鄂豫皖紅軍主力戰略轉移建立新的根據地的指示,并結合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的斗爭實際,研究討論了紅二十五軍實行戰略轉移的問題。
根據中共中央的指示精神和周恩來的指示,鄂豫皖省委領導人分析了鄂豫皖革命根據地兩年來斗爭的形勢,認真地討論了今后行動大計。會議做出了四項決定:一、省委立即率領紅二十五軍實行戰略轉移,為發展紅軍和創建新根據地而斗爭。二、以平漢路以西鄂豫邊界的桐柏山區和豫西的伏牛山區為初步目標。三、行動中,紅二十五軍對外稱“中國工農紅軍北上抗日第二先遣隊”。四、留一部分武裝再組建紅二十七軍,在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繼續堅持斗爭。
郎中
1935年的歲首,秦嶺深山與往年相比似乎格外地寒冷。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很難見到行人,就連習慣了冰天雪地里進山打獵的獵人,也都窩在家里不愿出門,圍著火爐烤火取暖。可就是在這樣天寒地凍的天氣里,在白茫茫的秦嶺深山溝里,人們常常見到一個頭戴狗皮帽子、穿黑色棉長袍的郎中,身背一個竹背簍,行走在山村與集鎮之間。他一邊收買中草藥,一邊打聽發生在山村里的奇聞趣事。消息閉塞的山民們十分樂意與他這個面相慈善的郎中交談,給他講一些國軍與“紅匪”打仗的傳聞。為了使故事精彩駭人,講者無不添油加醋,諸如國軍在丹鳳庾家河與紅軍打了一仗,裝備精良的國軍,硬是沒有攻下一個叫東山頭的小山嶺。在激烈的拉鋸戰中,雙方都死傷了不少人,紅軍的軍長、副軍長都受了傷,從中午打到天黑才收兵,東山頭上尸體堆積如山,鮮血把雪地都染紅了……最后還是紅軍勝利了……
郎中坐在火爐旁,很少說話,裝出一副很專心聽的樣子,他很少言語,有時只是隨在場的人驚愕和長吁短嘆一番。
郎中自稱姓金,年齡二十七八歲,他是受錢信忠院長指派,到山村走村竄串戶收購中草藥。經過獨樹鎮、庾家河等幾場激烈戰斗,紅二十五軍受傷官兵陡然增多,軍醫院到了無藥可用的境地,尤其是一些重傷員,更是急需一批用于消炎消腫的中草藥。今天,金郎中的背簍里就收到了秦嶺山區獨有的中草藥,諸如茜草、仙鶴草、棕櫚、地榆、白茅根……其中黃精、黃花是金郎中專門為徐海東等重傷員而收購的。錢院長說了,徐軍長受傷重,受傷次數多,流血多,既需要消炎消腫,還需要補身子,讓他無論如何也要收購到黃精和黃花,如果能夠弄到三七和黨參就更好了。
金郎中其實叫金來福,參加紅軍之前,他在漢口一家叫“和氏”的藥房做伙計。他與徐海東是遠房表親,有一年春節回黃坡老家,正好與徐海東相遇,在徐海東的引領下,他自愿參加了紅軍,隨徐海東來到了紅都七里坪。因為他有在藥房做伙計的經歷,徐海東將他介紹給了錢信忠,錢信忠拿出幾味中藥,讓他辨認,他都準確地答了上來,就這樣金來福成了軍醫院的一名大夫。
金來福對徐海東前后九次受傷的經過都了如指掌。因為徐海東每次受傷,他作為錢信忠院長的助手都參加了搶救和治療。手術過后,因為他是醫生,又與徐海東是表親關系,徐海東都會毫不保留把受傷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他知道,在徐海東大大小小的九次受傷經歷中,有三次受傷最為嚴重,昏迷的天數都在兩天以上,對于徐海東每一次死里逃生他都記憶猶新。徐海東第一次負重傷,發生在第二次反“圍剿”的一場戰斗中,當時為堅守天臺山的一個高地,徐海東被兩顆機槍子彈擊中,被救護員抬下戰場時,因失血過多,人昏迷了一天一夜。做手術時麻藥沒有了,金來福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支過期的麻藥。就是那一支過期了的麻藥,既避免了手術疼痛難忍,又為順利取出彈頭創造了條件。事后,都說徐海東能夠活下來絕對是一個奇跡,因為他流的血太多,用護士長謝婉君的話說,簡直就是血流不盡。
徐海東在艱難困苦的長征途中,很少愁眉苦臉,他的臉上始終洋溢著可親可敬的自信笑容。自土地革命戰爭以來,他的兩條腿、兩條胳膊,他的胸口、肩膀,甚至是屁股,都受過傷,還有兩次受傷的部分就在他的臉部。徐海東第二次受重傷,與馬受驚掉門牙有關。有一天他騎馬在路上馳騁,馬蹄碰了一個戰士,徐海東拉緊韁繩想看看那個戰士有沒有受傷。馬一受驚,把他甩在一棵樹上。兩個星期后他醒過來時,發現他的門牙已嵌在那棵樹上了。那一次,大家都以為徐海東不會清醒過來,可他又神奇般地醒了過來,就像睡了一個長覺。
徐海東第三次受重傷就是半個月前的庾家河戰斗,這一次更為驚險,一顆子彈從他的右邊臉頰穿過從右耳后穿出。如此重傷,一般人很難蘇醒過來,他在鬼門關游移了一個星期之后又神奇地醒了過來。
今天,金來福費盡周折終于在一戶財主家買到了三七和黨參。
當初,金來福第一次上財主家,卻被財主搪塞婉言拒絕了,他未能如愿弄到三七和黨參。隔了一日,金來福再一次來到財主家,正巧財主的小老婆患感冒發燒,金來福開出了幾味中藥,早晨喝下,中午就退了燒。財主一時高興,就拿出了從西安大藥房里買回來珍藏在家的三七和黨參。三七具有化瘀、消腫定痛的效果,有著“金不換”“南國神草”之美譽。三七同屬人參類植物,而它的有效活性物質又多于人參,被醫學者稱為“參中之王”。清朝藥學者在《本草綱目拾遺》中記載:“人參補氣第一,三七補血第一,故稱人參三七,為中藥之最珍貴者。”而黨參也同樣具有補血的作用。
拿到三七和黨參,金來福心里不知有多高興,但他沒有在臉上顯露出來,因為三七和黨參在秦嶺山區并不生長,而且小鎮的藥鋪也無銷售,只有在西安才能買到。一直處于征戰中的紅二十五軍醫院,最奇缺的就是藥品,最難弄到的也是藥品,所以每到一地,金來福就會化裝成郎中,到山村去收購中草藥。按照事先談好的價格,他拿出了一塊銀元,作為一包三七(半斤)和一包黨參(三兩)的酬謝。
一生征戰、多次負傷的徐海東,這次又在庾家河戰斗中負重傷,他在喝下金來福收購回來的消炎消腫和有益于身體康復的三七和黨參之類的中藥后,身體不僅沒有再出現炎癥,腫也消得快,蒼白的面容也逐漸有了血色,虛弱的呼吸也逐漸有了氣力。
漫川關下,槍聲大作。徐海東能夠從昏迷中醒過來,不知情的人都說是天意,錢信忠和金來福心里清楚,除了徐海東本人命大,其中也離不開他們連日的中藥調理。
道士
在鎮安米糧鎮旁有一個黑龍潭,黑龍潭旁有一個黑龍廟,黑龍廟里道士多。廟處深山,香火旺盛。每逢初一、十五,方圓百里,到黑龍廟上香抽簽、求子求婚、求財求官、求吉祥平安和祛病消災的人絡繹不絕。
然而,1935年春節過后,黑龍廟卻一反常態,上香的人寥寥無幾,只有極少數迫切需要祛病消災的人才到黑龍廟里上香磕頭。
廟里香客少了,過不多長時間,廟里也開始出現糧食短缺,主持為避免糧荒,便安排年輕道士外出化緣。于是,在秦嶺山區的羊腸小道上,除了四處逃荒要飯的山民,還有四處化緣的道士和和尚等另類人群。在化緣的年輕道士中,有一個道士顯得與眾不同,他不像其他同行,化緣于富人之家,而是在秦嶺深山沿著紅二十五軍的腳印緊緊追趕。
這個道士叫秦明里,他是徐海東派出聯系紅四方面軍的交通員。秦明里費盡周折,在川西找到了紅四方面軍。在獲得明確指示后,他又是一路輾轉跋山涉水,從巴山蜀水回到秦嶺山區。他先是從漢中到了柞水,而后又跟到了葛牌。到了葛牌晚了兩天,紅二十五軍已翻越文公嶺到了山陽。待他追到山陽時,紅二十五軍又到了鄖西。在過漫川關時,他被紅軍派出的偵察分隊人員當作國軍的“探子”抓了起來。
當時軍部特務連派出的偵察員正在湖北與陜西交界的漫川關一帶搜集情報。在漫川關小鎮的一家只有一間門面的小館子里,秦明里與特務連的兩名偵察員不期而遇。秦明里從他們的穿衣打扮、說話口音上判斷,這兩個人有可能是紅軍偵察人員。在搭訕之前,他用眼睛掃了一圈,見小館子里并無其他閑雜人員,于是小聲打探說:“兄弟,你們是紅二十五軍的人吧?”
兩名戰士很是警惕,馬上放下碗筷,見館子里無人,壓低聲音說:“你是干什么的?”
秦明里上前一步說:“我一直在找你們,今天終于找到了。”
兩名戰士稀飯也不吃了,站起來說:“那好,你現在就跟我們走。”
秦明里一時高興得差點掉出眼淚來,一路的輾轉,一路的艱辛,一路的危險,一路的追尋,今天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隊伍,讓他怎能不百感交集?
兩名戰士雖然年輕,可他們很有經驗地一前一后將秦明里夾在中間。出了小鎮,就是一段漫長的陡坡,一條小徑掩在叢林之中。為了防止秦明里逃跑,年齡稍長一點的戰士從腰里抽出一根麻繩,另一個戰士將秦明里的雙手反拉到背后,麻利地將秦明里的雙手捆了起來。秦明里和聲細語地對兩個戰士說:“兄弟,你們誤會了,我是徐軍長派出的地下聯絡員。”
年紀稍長的戰士說:“你不要給我們講這些,先受點委屈吧,見了徐軍長一切都明白了。”
秦明里說:“我不會跑的,我找你們找得好苦,可你們把我捆著,爬山路不得勁。”
年紀小的戰士將繩子用力一扯說:“快走吧,少啰唆。”
從漫川關到鄖西盡是山路,而且全是上坡路,有的路段還十分陡峭,必須借助雙手,可秦明里的雙手被反綁到了身后,走上坡的山路,讓他十分地不得勁。遇到陡峭的路段,他有幾次差點滾了下去,好在前面有戰士用繩子拉著,后面有戰士推著。
一路上,三個人并不說話,只顧埋頭走路。有很多次,秦明里都想問路還有多遠,可他最終忍住了。憑感覺,快到了,因為在不遠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個比較大的村莊,那樣馬上就可以見到徐海東軍長了。想到這里,他全身就有了勁,腳下的步伐也就快了起來。
在艱難困苦的歲月里,好日子總是十分有限而短暫的。
1935年春節過后,鄂豫陜根據地鬧了春荒,剛剛建立起來的根據地面臨嚴重的經濟、物資困難。春荒對紅二十五軍來說,不僅僅只是物資上的困難,最為嚴峻的是,在這年春天,蔣介石從各個地方湊合集結了三十多個團的兵力,對鄂豫陜根據地發起了大規模的進攻,并限令在五、六、七三個月之內,全殲紅二十五軍。
在危急關頭,中共鄂豫陜省委隨紅二十五軍轉戰鄖西,在鄖西一個陳姓大財主的宗祠里,召開了入陜兩個月來的斗爭情況分析會。這一天是1935年的2月19日。在當時的會議上,省委領導與紅二十五軍領導,重點圍繞“紅二十五軍能否立足鄂豫陜邊區獨立創建蘇區”,如何打破敵人的瘋狂進攻進行了討論。
對于這個問題,鄂豫陜省委在嚴酷的戰爭空隙,前后進行了不下十次的研究。在當天的會上,有的領導認為,紅二十五軍勢單力薄,邊區經濟落后、百姓寒苦,不具備創建蘇區的成熟條件,應主動向入川紅軍靠攏;有的領導認為,入陜以來,我紅二十五軍雖然扭轉了被動挨打的局面,基本上掌握了戰爭的主動權,打了幾個大勝仗,可是因為我紅軍力量不夠壯大,無法固守根據地,蘇區建設受到影響;還有同志認為,當前鄂豫陜蘇區建立剛剛起步,基礎薄弱,屋漏偏逢連夜雨,面臨前所未有的饑荒,不少窮苦百姓賣兒賣女,我們紅軍別說沒錢,即使有錢,也很難買到糧食,如此環境中紅軍很難扎根立足,更別說粉碎敵人的“圍剿”。
對此,徐海東卻有不同的想法,他多次就在秦嶺深山建立根據地發表自己的獨到主張,但他的主張卻沒能得到省委大多數人的認可。徐海東講求實際,作風務實,干任何事情有自己的主張,以黨的事業至上,在原則和大是大非面前,從不人云亦云,并且敢于對上級進行批評。
關鍵時刻,非常時期,秦明里的出現,為紅二十五軍帶來了紅四方面軍領導人的重要指示,并獲得了兩條重要消息:一是毛澤東、朱德率領的中央紅軍正經貴州向金沙江方向前進;二是紅四方面軍正準備實施陜南戰役。徐海東在聽了秦明里的匯報后,更加堅定了建立鄂豫陜根據地的決心。
徐海東認為,雖然鄂豫陜邊區面臨很多困難,但有著優越的地理優勢,邊區人民樸實,具備革命的客觀條件,只要我們善于發動群眾,依靠群眾,樹立創建邊區的信心,就能擴大斗爭的區域。吳煥先非常贊同徐海東的意見,從而提出了紅二十五軍就地堅守、邊建邊看的主張。基于以上觀點,最后省委形成臨時決定:一邊創建蘇區,一邊做好“打到富足地方去”的準備。
基于以上情報,為配合紅四方面軍的戰役行動,改變紅二十五軍孤軍作戰的不利形勢,吳煥先和徐海東經過商量,由徐海東率領紅二十五軍主力向安康和漢中方向主動發起攻擊,向入川紅四方面軍靠攏,鄂豫陜省委和軍機關尾隨跟進。
貨郎
終南山下的長安城外,玉米經過一天火辣太陽的暴曬,低下了頭;古槐樹上的知了,有氣無力有一聲無一聲地叫著。一個貨郎挑著貨擔,另一個貨郎手里的撥浪鼓敲打得分外賣力。當他們靠近香王廟時,被一個持槍警戒的紅軍小戰士給攔了下來。小戰士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別看他嘴唇上一片光亮,還沒有長出胡須,可他執勤站崗卻一點也不含糊。小戰士用稚嫩的聲音嚴肅地說道:“大熱天的吆喝個什么?這兒是廟,沒有人買你的破玩意。”
貨郎非但沒有害怕,反而上前一步打聽問:“這里是軍部嗎?”
小戰士警惕地問:“你是什么人,打聽軍部做什么?”
貨郎摘下頭上掉了頂的草帽,說:“我是地下交通員,老石。”
小戰士很是仔細地看了又看,說:“我看你一點也不老實,該不是國軍派出的探子吧?”
貨郎將撥浪鼓往老范挑著的筐里一扔,急切地說:“我姓石,叫石健民,軍里的交通員,你趕緊帶我去見軍長徐海東。”
小戰士見來人口氣大,并不買賬,說:“你想見軍長,有那么容易嗎?”
石健民趕忙說:“兄弟,軍情火急,耽誤不得啊!”
小戰士再一次打量了一番站在眼前的石健民,說:“到廟門后你把擔子放下,待我報告了排長,再帶你去見軍長。”
香王廟不大,一進大門,就是正廳。在正廳的佛像前,紅二十五軍領導人吳煥先、程子華、徐海東、戴季英、郭述申等圍坐在一張軍用地圖前,就如何盡快拿下西安城進行商討。
此時,那個小戰士喊過報告后跑了進來,說抓到了兩個探子。徐海東正為攻打西安城久攻不下而著急上火,馬上命令把探子帶進來。
紅二十五軍在取得袁家溝口戰役的勝利后,為將敵人吸引到根據地之外,經過充分醞釀、周密準備,于1935年7月12日從商縣楊家斜出發,經石嘴子等地,北出終南山,將矛頭直指楊虎城的老巢西安。
聽說紅軍要攻城,西安城內頓時一片混亂,巨商富賈聞風而逃。已經奉命開出西安防地堵截中央紅軍的東北軍于學忠部,在接到西安被紅二十五軍圍攻的消息后,馬上停了下來,以備西安不測。在陜南各路“進剿”“駐剿”部隊,也都馬不停蹄向西安靠攏。
當時長征到達哈達鋪的中央紅軍領導人毛澤東、周恩來等,從天津《大公報》看到紅二十五軍圍攻西安的消息后,綜合《山西日報》等其他消息,確信了陜北地區有紅軍活動,從而堅定了“北上陜甘,建立抗日根據地”的決心。
圍攻西安城并沒有當初想的那么簡單,一連幾天攻城并無進展,只因為建于明朝的西安城墻又高又厚,十分堅固;城墻外有護城河,又寬又深,成為攻城的第一道障礙。當時,紅二十五軍雖然號稱四千多人,但實際能夠參加作戰的只有三千多人,城大,敵守軍又多,攻打西安城也就顯得力不從心。善打硬仗巧仗的徐海東,根據城墻堅固易守難攻的特點,心生引蛇出洞的計謀。為此,他提出了將敵人調出西安城,攔路“打劫”的主張。
在西安城郊指揮攻城的徐海東,讓一個被俘的偽區長向西安城求援告急。敵守城長官回電說:毛炳文軍長和于學忠軍長的部隊奉命向西開進,無兵可援。徐海東引蛇出洞、攔路“打劫”的作戰計劃雖然落空,但徐海東卻在偽區長的辦公室里有了意外的收獲,他從一份《大公報》上面看到,中央紅軍連日在松潘西南激戰,紅一、紅四方面軍正向松潘方向挺進,心里也就有了新的打算。
那個小戰士在得到命令后,飛一般跑出主殿,不一會兒又旋風般地將一個身穿坎肩上衣的“探子”帶了進來。徐海東一見眼前的“探子”,忍不住哈哈大笑,連聲說:“快倒水,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
被帶進來的“探子”不是別人,正是徐海東派出的鄂豫陜省委與中共中央聯系的地下交通員石健民。
石健民這一路同樣是歷盡艱險。他是在端午節那天,從葛牌蘇維埃政府出發的。出發前,鄂豫皖省委書記兼紅二十五軍政委吳煥先在月光下的青石板上,與他足足交談了一個小時,主要是讓他到上海與地下黨組織取得聯系,匯報紅二十五軍在鄂豫陜省委領導下,在陜南對敵作戰的戰績和開辟根據地取得的成就以及面臨的困難,尋求黨中央對紅二十五軍下一步行動的明確指示,尤其是就西進入川、入甘,還是西進與陜北紅軍會合,以及就地在陜南開創根據地給予明確答復。當時鄂豫陜省委和紅二十五軍依然沒有電臺,一切工作的開展,完全憑借集體智慧獨立開展,只是在一些方向性和關鍵性的事關紅二十五軍發展的重大問題上,才依靠地下交通員,采取送情報的方式,與黨中央取得聯系,獲得不同階段的明確指示。石健民記憶力超強,領導交代的事情,他從不用筆記錄,待領導說完后,他能一字不漏地重講一遍。吳煥先對石健民講完后,他讓石健民重述一遍,一是加強他的記憶,二是看他是否在關鍵點上有遺漏,三是糾正記憶偏差。石健民記憶力確實驚人,他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給重講了一遍。吳煥先聽過之后,激動地一把拉住石健民的雙手說:“你腦瓜太厲害了,有你去找組織匯報工作,不怕泄露情報,我是一百個放心。”
石健民站起來,望了一眼天上磨盤大的滿月說:“待會兒我就出發,明天上午進城,爭取明晚在西安上火車。”
吳煥先也站了起來,望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山巒說:“出門在外,把錢帶足,一路上要萬分小心。與組織接上頭后,千萬不可大意,沒有絕對把握,不能講出實情。”
石健民再一次表態說:“請吳政委放心,我保證完成好任務,盡快返回部隊,只是到時候不知道部隊又轉移到了哪里。”
部隊行軍是高度機密,何時在何處駐扎,何時發起戰役,一般情況下只有軍政首長掌握,部屬不得打聽和相互探問。吳煥先看了看四周,見無人才說:“沒有特殊情況,兩個月內,我們還會在秦嶺山區活動,具體是在葛牌還是在柞水,是在鎮安還是在商縣,我也沒法回答你,我相信你老石能夠找到我們。”
石健民說:“政委,你也早點休息吧,我還要與徐軍長告別,他還有事要專門交代。”
吳煥先邊走邊說:“你去吧,早點把中央的指示帶回來。”
徐海東并沒有住在臨時軍部里,他隨二二三團住在鎮子的北頭。那是一家荒廢了的大客棧,除了正房的泥墻草舍還能住人,兩邊的廂房已經破爛不堪。石健民走進大門時,徐海東正坐在院前的石輾上,見石健民走了進來,馬上站起身說:“老石,這里坐。”
石健民走近兩步說:“不坐了,軍長有事請指示。”
徐海東環顧左右后說:“你這次出山執行任務,責任大得很。首先你要保證自己的安全,這事關我們紅二十五軍的發展方向和三千多指戰員的命運。其次你找到組織后,一定要把我們下一步發展路線和方向給問清楚了,不能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石健民說:“這一點,請軍長放心,不把這個問題搞明白,我也就失去了到上海找黨組織的意義,也辜負了軍領導對我的殷切期望。”
徐海東繼續說道:“到了上海,要多幾個心眼,千萬不能暴露自己,安全是第一位的。你要利用到上海的機會,多搜集一些有利于我們下一步行動的情報,主要是通過國民黨報紙,掌握他們‘圍剿中央紅軍和我紅四方面軍的情況。”
石健民說:“這是自然的。”
徐海東進一步叮囑說:“找到了組織,一定要把電臺一事提出來。要是有了電臺,你就不用到上海冒這個風險了。”
石健民說:“電臺對我們來說確實是太重要了,有了電臺,我們就可以擺脫孤軍奮戰的被動局面,只是一路上敵人盤查嚴格,無法把電臺帶回來。”
徐海東站起來說:“我相信你老石會有辦法的。”
石健民望了一眼天空說:“月上中天了,我也該出發了。”
徐海東也望了一眼天空說:“我派韓先楚負責送你出山,他這人膽大心細還機智。”
“還是軍長想得周到。”石健民敬過禮后,正轉身離開,韓先楚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他的身后。在韓先楚身后,還站著兩名戰士。
月色朦朧,群山連著群山。他們一行四人,悄無聲息地穿行于深山峽谷之中。因為是深夜,一路上他們并沒有碰到什么意外情況。三個小時后,他們走出了群山,在抵近藍田時,天才麻麻亮。在石健民再三要求下,韓先楚才停止了護送,帶著兩名戰士返回山里。
石健民沒有進縣城,而是順著灞河走小路,往西安趕去。
在西安,因有地下黨組織幫助,石健民在當晚順利登上了開往漢口的火車。石健民到達漢口后,因接頭地點被敵人破壞,船票緊缺,他一時無法買到去上海的船票,就這樣他在漢口又多等了一個星期,好不容易找到了地下交通站,才買到船票,并從漢口海關順利登上開往上海的輪船,又用時一個星期才抵達上海。到達上海,已經到了6月中旬。在上海灘十里洋場的租界,石健民換上一身商人的裝束,依照吳煥先提供的接頭地點,他并沒有找到所要接頭的康泰藥店。賣煙的小商販告訴他,藥店一年前就搬了家,不知搬到哪個旮旯里。他只好去找第二個接頭的地方,那是一家開在皋蘭路上叫“人和”的照相館。他邁開雙腿走到皋蘭路時,從街頭到街尾也沒有找到一家照相館,更別說“人和”照相館了。在街頭買報紙時,報童告訴他,“人和”照相館在一個月前被警察查封了。最后他實在沒了辦法,只好起用吳煥先提供的第三個聯絡點。他租了一輛黃包車,直奔進賢路,在一個叫“夜巴黎”的飯館,他找到了老板娘。他沒想到夜巴黎的老板娘不僅年輕漂亮,而且辦事說話十分地從容淡定,與人說話幾乎是滴水不漏。在接頭暗號對上,通過交談審查無誤之后,石健民才向老板娘講明了到上海的原由。老板娘姓陳,是中共中央在上海設立的聯絡點的聯絡人。老板娘告訴他,中央紅軍于1935年6月強渡大渡河,在漢源擊潰川軍楊森部后,經天全、蘆山抵寶興。6月12日,自寶興縣磽磧村出發,翻越長征以來的第一座雪山夾金山。所走路線全為荒野苦寒之地,要么是荒無人煙的草地,要么是雪山。6月中旬,黨中央率領的中央紅軍與紅四方面軍在懋功勝利會師。
石健民喝了一口茶問:“中央紅軍一路向西,他們將在何處落腳?”
老板娘閃著她那烏黑的大眼說:“這是高度軍事機密,你我都不應打聽。”
石健民自知超越了地下工作者的問話界限,說:“那我們下一步將向何處行動?是原地在陜南創建根據地,還是北上與陜北紅軍會合?”
老板娘眉毛一挑說:“這幾天你就住在飯店里,待我與中央聯絡上之后,再告訴你。”
因為飯店人雜,石健民換上清潔工的服裝,以掩護自己。房間里每日都有報紙,從報紙上他得到了不少國民黨軍“圍剿”中央紅軍的所謂捷報消息。第二日下午,石健民被人叫到老板娘的辦公室。老板娘告訴他,中央來電,命令紅二十五軍繼續西進北上,盡力牽制駐陜胡宗南部和駐甘的馬家軍,以減輕中央紅軍的壓力,在西進路上擇機與中央紅軍會合。
石健民在得到明確答復后,馬上向老板娘提出了紅二十五軍急需電臺的請求。老板娘很快答復他,說:中央對紅二十五軍戰績非常滿意,為確保聯絡暢通,中央決定撥電臺一部。老板娘進一步對石健民說,為確保安全,電臺將派專人由上海單獨護送至西安。石健民從漢口到西安的火車票,已由漢口的地下聯絡站辦好,在到達西安前,會有人主動與他聯系。
從上海到武漢,雖然一路逆水上行,船走得慢,但是還算順利。自從登上了漢口至西安的列車,只因兵運繁忙,一路上走走停停,兩天兩夜的路程,走了近一個星期才過潼關。,車到渭南就不再前行了,說是西安發生了戰事。石健民聽了心里很是著急,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有一雙翅膀,能飛到西安,飛到同志們身邊,將中央的指示及時傳達給他們,以減少攻城帶來的不必要犧牲。車停了下來,可沒有人來聯系他。就在他左顧右盼萬分焦急的時候,一個身穿火車司爐工工裝、身材敦實的人來到他的身旁,主動與他搭話說:“先生,有火嗎?”
石健民一邊從上衣口袋里掏洋火一邊說:“有火,師傅抽的是黃鶴樓,好煙啊。”
“故人西辭黃鶴樓。”
“夏日七月上西安。”
“沒有孤帆。”
“只見黃土。”
“你是石先生?”
“你是陳師傅?”
暗號和姓均對上。石健民心里很是高興,于是不動聲色地說:“我正著急呢!”
陳師傅看了左右前后說:“這兒人多,不必多說。石先生一路辛苦,請跟我來。”
石健民進一步證實問:“陳師傅是黃陂人?”
叫陳師傅的司爐工點了點頭說:“快提上行李,跟我走。”
火車上的乘客已經不多,陳師傅走在前面,徑直往火車頭走去。穿過兩個車廂,就到了火車頭機車囤煤的車廂。陳師傅對一個叫小毛的年輕人說:“這是石同志,你到里邊,去把那箱子挖出來。”
小毛馬上褪下手套,很熱情地與石健民握了手,然后拿著鐵鍬,彎著腰,爬上煤堆,在最靠里的煤層里,小毛不一會兒就挖出了一個用布裹著的箱子。陳師傅走出過道,伸出頭朝前后看了看,然后對小毛說:“小毛,你去送石先生。現在車頭已經到了站外,你們下車后,不要回到站臺,直接走小道。”
石健民萬分感激地說:“陳師傅,你安排得真周到,我代表同志們謝謝你。”
陳師傅說:“都是自己人,時間緊,你就別客氣了。”
外面一片漆黑,天空烏云低垂,沒有風,異常地悶熱,一副要下雨的樣子。
因為火車停在站臺以外,沒有路燈,兩人高一腳低一腳走在鐵道旁。石健民提著行李箱走在前面,小毛提著電臺箱走在后頭,翻過一個土坎,就是一條鄉間小路。只見路邊停著一輛毛驢車,趕驢的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見了他們兩人,主動搭話說:“翻過前面的塬,就是鴻門宴。”
小毛說:“灞河漲水了嗎?”
年輕人驚喜地說:“你是小毛同志?”
小毛也高興地說:“你是西安來的王石虎同志?”
兩人伸出手握過后,小毛對王石虎說:“天不早了,石同志就交給你了,還有這寶貝,請你一定把人和物安安全全送到西安。”
小王接過箱子說:“你放心吧!我王石虎保證完成任務。”
就這樣石健民坐上了王石虎趕的驢車。從渭南一路顛簸,一路交談,石健民才知道火車之所以進不了西安,原因在于紅二十五軍正圍攻西安,而且圍了好幾天,因城池堅固,紅二十五軍勢單力薄,而未能攻克。石健民聽了心里萬分焦急,因為中央明確指示,為分散敵軍對中央紅軍的圍堵,紅二十五軍應盡快離開鄂豫陜根據地,西進甘肅,牽制敵人,同時做好與中央紅軍會師的準備。眼下,憑紅二十五軍現有人數和實力,肯定一時半會兒無法奪取西安。此刻的石健民,真希望自己馬上趕到西安,將中央的指示,傳達給吳煥先、程子華和徐海東。
路還得一步一步走,再急驢也不能當馬來用。好在王石虎經常往返于渭南與西安,熟悉每一條大路和小路,對沿途國民黨軍和民團設的檢查哨也是了如指掌。一路上,遇到前面有崗哨,他會走鄉村,繞過去;遇到流動哨,他會及時讓石健民下車躲避;遇到陡坡,他會邊趕車邊推車。經過幾個小時的急促趕路,他們于天亮前順利按時趕到了灞河邊。
在灞河邊,一個貨郎早就候在了那里。王石虎對石健民說:“前面的路就由老范頭來領路,長安一帶的路他熟悉,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老范是長安縣地下黨員,他常年以鄉間貨郎的身份為掩護,奔走于城鄉之間,為黨組織送情報,偵察敵情,護送黨的領導干部。石健民與王石虎握過手后,王石虎就趕著驢車,沿河堤朝東而去。
老范麻利地將兩只箱子放進了騰空的筐子里。老范說:“從這兒趕到長安邊,有幾十里路,一上午才能趕得到,石同志吃得消吧?”
石健民說:“走路是我們的長項,走吧,老范同志,從早走到黑也沒問題。”
路上,老范拿出了平常穿的舊坎肩。石健民脫下了襯衣,換上了老范的坎肩,再把頭有意弄亂,戴上破草帽,人一下子就有了貨郎的模樣。
灞河水不深,兩人卷著褲腿過了灞河。老范與石健民合計,在路上一旦有人盤問,就以丈人女婿相稱,老范告訴了石健民自己家庭、住址等情況,以便應對民團盤查。上了白鹿塬,老范挑著擔子在前頭走,石健民跟在后頭,兩人相距十來步。
因為紅軍正在圍攻西安城,一路上,并沒有碰到意外情況。在靠近子午鎮時,紅軍游動崗哨突然增多,也常常碰到飛奔送信的紅軍戰士。老范就是子午鎮人,對那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在晌午的時候,他們來到了香王廟——紅二十五軍臨時攻城指揮部。
在關鍵時刻,石健民如神兵天降,給鄂豫陜省委帶來了中央的指示。鄂豫陜省委領導和紅二十五軍領導才明確得知中央紅軍與紅四方面軍在川西會師的準確消息。為了與黨中央取得直接聯系,得到下一步行動的明確指示,紅二十五軍利用石健民帶回的電臺,和上海地下組織給的甲乙兩組密碼,兩次呼叫中央,未能成功。
在當時通訊極不發達的時代,下級組織與上級組織取得聯系,電臺是最快最可靠的聯絡方式。紅二十五軍只因為沒有電臺,無法隨時隨地與黨中央取得聯系,在事關發展方向等重大問題上,只能依靠地下組織最傳統的送信方式,得到中央的明確指示。紅二十五軍在與陜北紅軍會師之前,一直渴望盡快投入到黨中央的懷抱。渴望與紅軍主力部隊會合的鄂豫陜省委和紅二十五軍官兵,憑借堅定的信仰,憑借少之又少的新聞消息來判斷、確定自己前行的方向。
紅二十五軍自離開鄂豫皖根據地以來,在艱難萬苦的長征路上,無論是先前的鄂豫皖省委,還是后來的鄂豫陜省委,討論最多的是在何處可以落腳建立根據地,何時才能與中央紅軍會師。綜合《大公報》上的消息和交通員石健民帶來的中央指示,徐海東等紅二十五軍領導人做出了準確的判斷:認為中央紅軍與紅四方面軍會師后,將向陜甘方向行動。為此,1935年7月15日,鄂豫陜省委在灃峪口召開了緊急會議。會議由吳煥先主持,對當前的斗爭形勢進行研究,對下一步紅軍行動做出部署。在會上,徐海東握著拳頭說:“我們要堅決聽從黨中央的指示,立即放棄攻打西安,以保存實力,更好地牽制敵人,以減輕中央紅軍的壓力。我們紅二十五軍不能沒有黨中央的領導,哪怕我們這四千多人都犧牲了,也一定要到黨中央的身邊去!”
徐海東的鮮明觀點和堅決表態,打消了個別領導同志堅持攻打西安的主張。最后,會議根據中央文件精神和已經掌握的敵情,全面分析了當前斗爭的形勢,鄂豫陜省委做出了如下三項重要決定:一是為配合中央紅軍,牽制敵人,紅二十五軍立即放棄攻打西安,馬上離開陜南西征,急速向甘肅方向挺進,策應黨中央與主力紅軍北上的戰略目標,力爭與中央紅軍在甘肅境內會師。二是在無法與中央紅軍會師的情況下,再轉行北上,與陜北紅軍會師,擴大陜北根據地,為中央紅軍進入陜北打下良好基礎。三是為保住用鮮血打下的陜南根據地,留下鄭位三、陳先瑞等領導同志,繼續堅持陜南地區斗爭,鞏固和發展這塊新建的革命根據地。
在關鍵時刻,黨中央的指示就如及時雨、霧中的燈塔,讓鄂豫陜省委做出了紅二十五軍放棄攻打西安城的正確決定,一方面減輕了紅二十五軍因攻城造成的不必要的傷亡和戰斗減員,為紅二十五軍一路血戰勝利到達陜北保存了實力;另一方面紅二十五軍西進甘肅,有力牽制了敵人,分散了國民黨軍對中央紅軍“圍剿”的力量;其三為紅二十五軍這支能征慣戰的部隊高歌猛進打到陜北創造了條件,使之成為最早一支到達陜北的長征隊伍。他們在與陜北紅軍合兵一處之后,取得了一系列戰役勝利,為中央紅軍到達陜北奠定了基礎。共產國際刊物《共產國際》評價認為:“就好像毛澤東部隊的先鋒,幫助毛澤東部隊打開通往陜北的途徑。”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