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弱的火苗

曉寒

（一）

蜷縮在禁閉室的墻角，小冷將脊背挺得筆直。因為她知道，頭頂的攝像頭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如果流露出半點軟弱，都會被張博士看見。

手腕被戴上刻有克隆人編號的手環，如今，她又變成0789諸多商品中的一件，和其他戴著手環的克隆人、機器人沒有區別。

小冷望著走進來的女孩，她們像鏡面的兩側，眼角眉梢的每一寸彎度都相差無幾。可惜，她們生活在一個無法共存的世界里。

“你比我要完美，復制品往往比原始標本更優秀。”欣然貼近小冷，伸出手輕觸她的臉龐，用不著痕跡的語調淡淡地說。

“我只是視力稍微好些。”小冷回避欣然的眼神。

“不止哦，你比我聰明。我住院休養的時候，你替我上了一段時間學，那時候，我的各科成績都接近滿分。”

“我只是你的復制品。”小冷低下頭。在欣然面前，她總會將頭一低再低，無形中承認自己劣等的身份。

“是呀，很高興你沒忘記這一點。一只麻雀的生死都是命運注定的，更何況一個克隆人。”欣然指了指禁閉室的攝影頭，笑得燦爛，“最終，復制品只能待在主人允許的地方。”

“我已經接受了所有命運，余生都待在0789，請你不要為難我的搭檔。”

“你說那個傻子嗎？”

“她是我的朋友。”

“哦？我們一起生活那么長時間，你可從來沒有朋友。朋友在你的人生中，是個錯誤。”欣然挑了挑眉頭，聲音里略帶不悅。

“人類能進化到今天，就是因為不斷犯錯。”小冷抬起頭，淡淡地說。

欣然沉默地看著直視自己的女孩，好像要看透她的靈魂一樣。然后，她冷酷地說道：“恐怕你永遠也沒機會犯錯了，張博士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

（二）

莎翁曾說，望見海岸才溺死，死得雙倍凄慘；看到敷傷的膏藥，傷口更疼痛不堪。當小暖動用體內的洪荒之力，用工具箱里的錘子砸開門鎖，不顧一切阻撓，帶著警察沖進張博士的辦公室時，卻看見小冷躺在地板上，面部蒼白，毫無血色。

“她被我冬眠了。”張博士淡淡地說。

“現今冬眠技術并不成熟，恐怕你要跟我們走一趟，有人舉報你組建反人類的恐怖組織。”小暖身后的警察說。

“她是我研究的克隆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讓克隆人進入冬眠的項目是政府批準的，如果說夜以繼日的研究都算反人類的話，那么你要讓千千萬萬的學者，如何再去投入工作？”張博士把每一個字都說得鏗鏘有力。

小暖已經聽不進他們的交談了，她彎下身，看著躺在那里的小冷——

過不了多久，她就會被送進用來冬眠的地下房間。她會一直沉睡，在公元后的某一天醒來。那時，小暖早已壽終正寢，消失在這個星球上。

如今，她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們甚至沒來得及一起吃一頓早餐，小冷就丟下她，去直面張博士這個惡魔。

小暖握著拳頭，眼淚落到透明的地板上。她哭得沒有聲音，只有肩膀微微顫抖。

一個人會死兩次，一次是肉體的消亡，一次是世界上最后一個記得她的人，也離開了這個世界。從第一次見到小冷，小暖就知道，她生命中會出現一個難得的搭檔。

而如今，她就躺在這里，和半夜打游戲后熟睡在沙發上的女孩沒有區別。讓人覺得她只是睡著了，好像你戳戳她臉頰，她還能醒過來，和你一起伴著燈火吃一頓溫暖的夜宵。

“如果沒有直接證據，請離開這里，我還要將進入冬眠模式的克隆人送去地下室。”張博士翻看著手上的文件，抬了抬眼鏡，露出一個謙和的笑容。

“我有證據。”小暖深深地看一眼小冷，諷刺道，“難道你以為，拿走U盤，雇傭黑客毀掉小冷電腦上的文件，就沒后顧之憂了嗎？小冷太了解你，她知道你向來自大，認為科技決定一切。所以你絕對想不到，真正重要的證據不在電腦上，而是放在書柜里的幾張不顯眼的紙上，來的路上，我已經把它們都給了警察。”

“張博士，請你和我們走一趟。”警察的語氣已經是不容商量。

“好——忙了一天，出去透透氣也好，”張博士不以為意，“小丫頭，別以為幾張紙就能把我送到監獄里，真正有話語權的人，從不在乎什么證據。就算上法庭，我也不會輸。”

“石頭再強硬，也沒有生命；雞蛋再脆弱，也是活的。而雞蛋總有一天會越過石頭。”小暖回答。

“在說什么呢，瘋丫頭！”張博士哈哈大笑。

“我會不惜一切和你抗爭到底，直到雞蛋越過石頭的那一天。”小暖鄭重地說。

“就憑你？”

小暖沒有說話。這時，她身后的自動門緩緩打開，許多克隆人與機器人走進來，慢慢站滿整個房間。

機器人美娜領頭，將刻著自己編號的手環褪下，放在房間中心的那塊地板上。那些數字手環逐漸堆砌起來，像一個權力的金字塔。

張博士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排隊進來的克隆人，用褪去自身標簽的方式，和因為抗爭而沉睡的小冷做最后的告別。

當最后一個克隆人放下手環后，小暖走到房間的一角，按下了啟動按鈕——

暗門打開，在那個曾經拋下程雅芝的地方，所有奴役克隆人與機器人的手環從高空重重地落下。

“這個世界屬于大家，它從來都不屬于你，張博士。”小暖堅定地說。

（三）

如張博士所說，小冷提供的證據，并不足以將他送進監獄，但是小暖沒有放棄。

冬天越來越冷，積雪漫過鞋跟，天空一片陰霾。城市發布了低溫預警，很多房子的廚房水管被凍住了，生火做飯都變得困難。

小暖一只手抱著文件，一只手接著電話，和那一頭的律師溝通案件詳情。她和小冷租的老式別墅如今變成了她接洽其他克隆人與機器人的地點，每天都有人來這里，為張博士的案件出謀劃策。機器人美娜索性住了下來，幫助小暖料理事務。

小暖知道，當初是美娜帶著大家站在張博士的對立面。她曾經想問美娜，為什么突然背叛了張博士。但是看著美娜逐漸溫和的模樣，她什么也沒問。

也許是抗爭到底的小冷給了她們逃離的勇氣？也許是她們一直都在伺機逃離？

無論是什么原因，這都是小冷想看到的結果。那她，又何必去問呢？

總之，原本空蕩蕩的房子因為他們熱鬧了起來。小暖披星戴月地跟進案件進度，只為了找出有力證據。她從來沒有這么聰明，這么勇敢，這么辛苦過。但是有時候，小暖會偷偷地希望，這個案子可以晚一點結束。她害怕，如果一切都塵埃落定，這里將只剩下她一個人。她不免想起那個愛睡懶覺，會頂著爆炸頭，迷迷糊糊走下旋轉樓梯的女孩。那發型讓她看上去格外滑稽，像個復古迪斯科歌手，可惜，她再也不會出現了。

忙碌起來后，小暖覺得日子過得很快，快到她沒有時間去釋放那些敏感的情緒。蝎子偵探所逐漸變成一個克隆人與機器人的維權中心，小暖也挑起了重任，為維護新人種權益去各個地方做演講：

“人類的發展，就是不斷認識自己，改造自己，讓自己變得更強大。科技是人類的翅膀，讓人類獲得更多的便捷與快感。當克隆人與機器人被創造出來時，我們給他們貼上了‘下等人的標簽，就像白種人曾經認為黑種人、黃種人應該被奴役一樣。

“捫心自問，我們真的有資格說自己是他們的造物主嗎？當他們逐漸進化，擁有和人類一樣的意識，我們還要繼續奴役他們嗎？總有一天，我們也將由生存進入毀滅。生命從來不會永恒，這個世界不該是一個金字塔，而應是一個以個體為中心的海洋圈。外圈不對內圈形成壓力，而是賦予內圈力量，并從中獲取自己所需要的能量。”

有時候在演說時，她會恍惚地看見人群中有小冷的身影晃過。

只是和小冷相似的克隆人吧。小暖搖搖頭，不再去想。

（四）

一年后。

小暖抱著一堆材料回家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陰霾數日的天空，終于又見了陽光。光芒從天窗灑下來，讓小暖駐足了片刻。

她忽然疑惑起來，一年來，她從來沒開過這扇窗戶啊，難道是美娜打開的？

有人出現在旋轉樓梯上，她頂著可笑的爆炸頭，揉著惺忪的睡眼，一步步走下旋轉樓梯，說實話，那發型配上印花毯子，讓她看上去很滑稽。但當她踏下臺階，午后的陽光映到她還沒睡醒的臉上，小暖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畫面。

小暖沒有激動地上前，她安靜地望著這位許久未見的伙伴，輕柔地笑起來：“你回來了。”

不是問句，不是感嘆句，而是平述，好像她只是在闡述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情。

“嗯。”那人燦爛地笑起來，“我回來了。”

（五）

一年前被張博士冬眠的并不是小冷，而是欣然。

欣然在他人面前表現出欺辱小冷的樣子，只是為了得到張博士的信任。她早就知道了張博士的陰謀，并在很早的時候就悉心計劃，想盡一切辦法拯救自己的妹妹。

每一次站在小冷的身后，望著她漸行漸遠的纖瘦背影，欣然都強忍著抱住她的沖動。

“她來到禁閉室，告訴我這是唯一的方法。她強行給我注射了昏迷劑，將我轉移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偽裝成了我。臨走前，她說，傷害我非她所愿，我永遠是她的家人。”小冷告訴小暖。

“那現在？”小暖沒想到，向來冷酷無情的欣然，原來傾注了這么多心血，只為救出小冷。

“現在我們要繼續抗爭。”小冷目光如炬。

“直到雞蛋越過石頭的那一天。”小暖附和。

“說實話，這話說得很傻。”

“什么呀，這可是我背下來的電影臺詞。”

“所以不是臺詞傻，是你傻。”

“喂……小冷！”

往后的道路還很長，她們是這個世界上不多的，能夠平等相處的人類和克隆人。她們將手捧纖弱的火苗，在風雨中越過森林、溪流，走向光明和溫暖，走向一個海洋圈一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