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資中筠
大師的敗筆
□ 資中筠

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中有一則故事流傳甚廣:有一次貝多芬和歌德走在一起,遇德國皇帝的隊伍經過,歌德在路旁脫帽致敬,貝多芬大踏步直穿車隊而過。這一細節的真實性我總有點懷疑,那時的皇家“保衛”就那么松懈?不過他蔑視皇帝是真的。所以第三交響樂(英雄)原要獻給拿破侖,見拿破侖稱帝,就立即收回。他對歌德的舉動頗為不屑。人們多贊賞貝多芬的骨氣。這使我聯想起《世說新語》中管寧與華歆割席的故事:“管寧,華歆……嘗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不過關于管寧與華歆的為人和全面經歷,史書還另有說法,此處不論。
不過人是復雜的,貝多芬也有另一面,也曾為政治服務,唱頌歌,而且決不是脫帽鞠躬這樣一個小動作。
和許多藝術家一樣,貝多芬的一生苦多于樂,生活的磨難、本人的特異個性、社會的不理解,使其大部分時間懷才不遇,生活潦倒,更不用說完全失聰的痛苦了。這些都是眾人皆知的。只不過他也曾有過短暫的風光,作品能使當時頂級演奏家集體參加演出,奧地利全民都是他的“粉絲”,當時的王公貴族都為之折腰。這也是他收入最高,幾乎是唯一不為債務纏繞的時期。這好運是怎么來的呢?
1813年,已經43歲的貝多芬剛剛失戀,事業、感情都處于低谷,加上身體的病痛,精神接近崩潰,幾乎喪失創作能力。此時剛好是拿破侖在俄羅斯全軍覆沒之后在意大利、德國又節節敗退,拿破侖稱霸歐洲的日子已接近尾聲。這一形勢大大鼓舞了一向為法國所欺壓、飽受屈辱的奧地利人。一時之間民族情緒高漲,拿破侖一連串的敗績就是他們持續不斷的狂歡節。此時貝多芬的一位好友建議他寫一首樂曲慶祝威靈頓公爵在意大利打敗拿破侖的弟弟之役。他接受了這個建議,就創作了一首交響樂《威靈頓的勝利》,在維也納兩場慰勞奧地利和巴伐利亞傷兵的音樂會上演出,獲得轟動反響。我無緣聽到這一樂曲,據某些資料稱自始至終非常高昂,甚至有以樂器模擬槍、炮之聲。從此貝多芬一舉成為奧地利家喻戶曉、最受愛戴的音樂家。接著,他循著這個路子又創作了《日耳曼人》交響樂以慶祝巴黎淪陷于普魯士軍隊;《致幸福國家的奠基人》和《光榮時刻》兩首大合唱獻給維也納代表大會,后面一首大合唱的樂章中甚至一反其蔑視王侯的傲氣,包含有贊頌俄國沙皇以及普魯士、丹麥、挪威、奧地利等國的君主的內容!
1814年的貝多芬可謂多產,演出也很頻繁,名利雙收。但是這些作品恰恰是他的敗筆,后人稱其淺陋、煽情一如庸俗的流行歌曲。他的傳世之作第七交響樂卻作為《威靈頓的勝利》的附屬品演出;而第八交響樂也是乘著這股風才得以首演。今天人們大概很少有人聽說過那幾首為政治服務的樂曲。實際上,熱鬧一陣之后,樂評界對那幾首曲子立即惡評如潮。有深厚修養的奧地利音樂界還是有足夠的鑒賞力的。可以說,這一年,貝多芬以浪費他的天才,放棄了清高自守為代價,用一系列迎俗之作,換來了一時的名利。詎料“粉絲”無情,熱潮迅速退去,貝多芬的命運又急轉直下,陷入深谷達數年之久。然而天才終究是天才,他生命最后幾年的創作成就了天鵝的絕唱,也幸虧那些劣等品已經淹沒無聞,除少數專業史家予以鉤沉外,不會再現身,連累樂圣的盛譽。
這就有一個問題,是否真藝術一定在苦難中產生?“文章憎命達”是否普遍規律?這倒未必。大藝術家(廣義,包括音樂家、詩人)生前就享受尊榮,生活優裕的也不乏其人。只是不世出的天才往往有異于常人之處,因而不容易為當代人所理解,要忠于自己,就要耐得住寂寞。窮、達要看客觀環境和機遇。有一點是肯定的,帶有某種功利目的,應景、迎俗、奉命之作往往不是出自藝術家的內心,而是主題先行,一開始就迎合某種需要,其美學價值就要打折扣。所以中國古代大詩人或有御前奉詔之作,大都不在其傳世的佳作之列。當然也有例外,臨時想到的是李白的三首《清平調》,“云想衣裳花想容……”,完全是奉詔之作,而且是歌頌楊貴妃的,“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夠肉麻的了,成詩的背景頗為不堪。但是就辭藻本身而言,卻也有其獨特的魅力,這是李白才氣過人之處,只能算特例。不過如果李白大部分作品多是這一類的,無論如何成不了偉大的“詩仙”的。
古人只是個人迫于生計,偶一為之,至于今之某大導演,前期頗有佳作,表現了不俗的才華和一定理念和良知。我曾一度期望他成為當代電影界的大師。然而不久,與超常的權力和財富相結合,“華麗轉身”(還轉得回來嗎?),憑借旁人所沒有的特權,屢屢揮霍民脂民膏,任意調動和濫用無數專業和群眾演員,以破壞自然景觀和扭曲一代中國人的審美觀為代價,成就其所謂“輝煌”,留下的烙印,豈止是個人的敗筆而已!
(摘自《財新》2016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