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耶?オオ?

七爺本名叫劉得志,剛過知天命之年。他是劉家的滿崽,排行老七,上面有六個姐姐。
劉老太爺恪守“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古訓,孫子沒出世前,他天天在家和兒子、媳婦吹胡子瞪眼睛發怪氣。為完成父命,劉得志的爹媽只得沒日沒夜地倒騰,直到帶“把”的老七出世,劉老太爺這才消停下來。那一年,劉老太爺八十有三,志得意滿地去了。過世前,他沒忘給這個小孫兒留下一個敞亮的名字:得志,劉得志。
劉得志名字敞亮,人卻平淡無奇,他是鎮上的剃頭匠,十六歲入行,一干就是大半輩子。老話說“七百二十行,行行出狀元”,但做一輩子剃頭匠真不能算志得意滿,起碼在大家的眼里,很是辜負了劉老太爺起這個名字的初衷。可是除了剃頭,他還能干啥呢?
在鎮上,大家稱那些腦瓜子靈泛、會做事、會來事的人為“能人”,而與之對應的則是“呆人”。“呆”是當地的一種土話,指某人腦殼里面一根筋,做事不會變通,有笨、傻、蠢的意思。劉得志就是這樣一個“呆人”,他說話慢,做事憨,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是那種家里房子著了火,還慢悠悠挑著桶子去河里擔水的木腦殼。只是沒想到,他這種性格當剃頭匠,卻是上鞋不用錐子——針(真)行。
劉得志性格又憨又慢,反而讓顧客覺得做事細致、沉穩。畢竟是刀口上的營生,出不得半點兒差錯。更何況劉得志脾氣好,耐得住顧客的調擺和折騰。顧客說后面的頭發要剪短,他就把后面的頭發剪短;顧客說頂上的頭發要打薄,他就把頂上的頭發打薄;顧客說這個發型不好看,要換一個,他就重新剃一個……一個腦袋來來回回折騰個把小時,這是常有的事情。換了其他的剃頭師傅早就撂挑子了,但劉得志硬是“霸得蠻,耐得煩”,頗有本地人的倔強。劉得志的好口碑,也就這么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地積攢下來。
村里那些成天下河摸魚、上山打鳥、一閑著就到處搗蛋闖禍的熊孩子,特別忌憚劉得志。他們平日在家里稱王稱霸,可到了劉得志這里,一個個全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他們規規矩矩地坐在凳子上,老老實實地配合劉得志剃頭。為什么?因為孩子們都知道,這個“呆師傅”又憨又倔,為剃好一個頭,可以和他們耗上一整天的時間。不管剃頭的孩子怎么鬧騰,最終都逃不過被剃頭的結果。與其將自己一天的玩耍時間都耗費在這張凳子上,不如早剃完、早結束。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剃頭”這個詞儼然成了鎮上整治頑皮孩子的良藥。家里有小孩兒調皮搗蛋時,大人只要說一句“再不聽話,帶你去剃頭”,就會嚇得小孩兒噤若寒蟬。
一晃眼,幾十年的時光就如同鎮外的江水一般緩緩地流淌過去。劉得志結了婚,有了孩子,他從大家口里的小七變成了老七,從七哥變成了七叔。等到孩子在外地成家立業,老伴兒病逝,他也就由七叔變成了七爺,劉七爺。
雖然年歲大了,但每個月“逢五”、“逢十”鎮上趕集的日子,劉七爺是一定要挑著挑子出來的。幾十年來,風雨無阻。劉七爺這個挑子很有些年歲了,一頭是小柜式的坐凳,下有抽屜,放著理發工具;另一頭是個桶式的臉盆架,置一小型方斗旗桿,斗內放置肥皂,桿上系著刮刀布,架上放臉盆,桶內備供洗頭的熱水。有老話說:“剃頭挑子一頭熱。”說的就是這么一套行頭。
趕集的日子,劉七爺的生意總是不錯。他價格公道,手藝和人品在方圓幾十里叫得響亮,好些人趕集就是奔著他來的。來顧客的時候,他將人引至坐凳,把一塊小碎花方巾圍在理發者的脖子上,接著拿出一把褐色牛角梳,一把銀色長柄剪刀,說一聲“坐好,別動”,就開工了。他雙手又穩又活,長柄剪刀在牛角梳子的指引下,貼著頭皮上下左右輕巧地滑動,夾著微風和涼意,讓人昏昏入睡。抽一根煙的功夫,頭就剃完了。劉七爺把小碎花方巾從理發者脖子上解下來,提到邊上抖掉頭發,右手在理發者腦袋上輕輕一拍,喊一聲:“成了!”理發者這才如夢初醒地站起來,摸摸腦袋,交錢、走人。
劉七爺會剃的發型不少,他一輩子都琢磨這個,手藝自然與時俱進。但要說他最擅長、最喜歡的,那還得數剃光頭。這些年,先鋒鎮上滿街的光腦殼,全是經他的手剃出來的。劉七爺剃的光頭,精神、豪氣、溜光锃亮,蒼蠅站在上面都得摔跤。只可惜現在喜歡剃光頭的人越來越少了,鎮上那些新開的土不土、洋不洋的美容店、發廊,搶走了他不少生意,這讓劉七爺感到很失落。
“好好的頭發染成紅色、綠色,還吹啊、燙啊,弄得跟個雞毛撣子似的頂在頭上,那算啥玩意!”劉七爺不止一次地表達心中的不滿。
不趕集的時候,劉七爺坐在門口曬太陽,他家就在先鋒派出所的斜對面,中間隔著一條小馬路。派出所里總是人來人往,辦身份證的,遷戶口的,改名字的,改年齡的,報案的,告狀的,上訪投訴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認識的熟面孔,也有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鎮上的人從派出所辦完事出來,看時間還早,都會到劉七爺的曬谷坪坐一坐,聊聊天,順便理個發。聊天的內容多是一些家長里短的小事:鎮上的老孫家又添了個胖孫子,月底準備辦滿月酒;老夏家買了一臺新汽車,是外國牌子;隔壁鎮上的老蔡在城里找小姐按摩被抓了,媳婦鬧著要離婚……劉七爺只管剃頭,他說得少,聽得多。
來劉七爺這里的人一撥一撥的,來了,又走了,難得有空閑的時候。
有時候民警下班了,也會見縫插針來剃個頭。一直等到屋前屋后的炊煙冉冉升起,劉七爺才終于歇了下來。他把行頭一一收進挑子里,拿掃帚把坪里的頭發掃到一堆,裝進撮箕,然后就緩緩地回屋。
派出所主管刑偵工作的易所長,常來劉七爺這兒坐坐,他一個月才剃一次頭,更多的時候是來打聽線索。什么線索?自然是關于所里的案子。劉七爺在先鋒鎮待了大半輩子,整個鎮上的人和事全在腦袋里裝著,甭管是大事、小事、好事、壞事,他心里門兒清。
鎮上開鎖匠鋪的老王家被盜,丟了兩萬元現金。劉七爺給易所長分析:“開鎖匠鋪的被撬了鎖,這是禿子頂上的疤——明擺著。外面的人借他個膽也不會去偷鎖匠鋪,而且還那么巧,正好是老王準備去銀行存錢的前一天。老王的兒子王大勇三十有五,也沒結婚,成天在外面打牌賭博,聽說是輸多贏少……”
易所長回去一調查,正是老王的兒子監守自盜。
還有一次,李寡婦家剛生出來的一窩豬仔被人偷走了。李寡婦家住得偏僻,岔路多,路口又沒有攝像頭,這個案子不好破。
易所長去找劉七爺,七爺“嘿嘿”一笑,說:“生豬仔有講究,豬仔出生頭七天必須吃奶,偷走也養不活。七天后,豬仔開始吃料,這才能挪窩。所以偷豬仔的只能是內行。偷的時間必須控制在第七天之后,不能太晚,晚了豬仔有可能被豬販子買走。鄉下不同于城里,除了豬販子沒有人清楚別人家豬仔的喂料時間,而在鎮上,經常走動的豬販子只有三個……”
易所長立刻將三個豬販子都傳喚到派出所,經過調查問話、線索比對,果然在其中抓出了偷豬賊,并順藤摸瓜搗毀了一個販賣豬仔的外地盜竊團伙。
“七爺,您是真人不露相!這鎮上誰要是還說您是‘呆人,我第一個不答應!”易所長在劉七爺家聊天時,高興地說。
“那都是虛的,過日子才是實的。嘴在人家臉上,讓他們說去吧。”劉七爺笑著擺擺手。
這一年,老歷大年二十八,先鋒鎮后山的野塘里發現了一具尸體。報案人是幾個孩子,他們跑到野塘里摸螺螄,潛水時摸到了衣服。
這起命案發生在春節期間,社會影響很大。局里發了話,限期七天破案。先鋒派出所和刑偵大隊成立了聯合專案組,對尸體以及現場周邊進行調查走訪。死者是女性,短發,死時穿秋衣秋褲,沒有鞋子,死亡原因系窒息性死亡。根據尸體腐爛情況,死亡時間在一周之前。行兇者為了掩蓋死者身份帶走了死者的外衣及證件,并用石頭將死者臉部砸爛。由于發案地點偏僻,人跡罕至,案件陷入了僵局。
易所長急得嘴巴上了火,他在先鋒派出所干了快十年,年年都是先進個人,眼看著年底就要提拔了,卻突然遇上了這個惱人的命案。按照局里的規定,如果轄區內有命案未破,別說提拔,連單位和個人年底評優評先的機會,都會一票否決。
七天破案期限眼看就到了,案子依然沒有頭緒,易所長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到劉七爺這里討線索。
“你們檢查了尸體的頭發沒有?”劉七爺問。
“頭發?”
“你們打撈尸體那天我看了,死者是年輕妹子,短發,但她頭發是被人故意剪短的,剪得很亂,沒有哪個妹子會留那樣一個參差不齊的短發。她的頭發中間有一縷染過,是深藍色,不在陽光下細看很難分辨。而且看頭發下垂的角度,她生前頭發應該是拉直過的。”
“繼續說!”易所長一聽,知道有戲。
“我猜測死者生前應該是黑直發,中間一縷染成深藍色,這種發型在我們這兒很少見,但我恰恰看到過一次。大概在半個月前,那天也是趕集,一個年輕妹子從集市的北邊走過來,二十歲左右,身材偏瘦,個頭不高,穿得很時尚,不像本地人。當時和她一起的還有一個中年的男人,個子也不高,一米七左右,光頭,戴著一副墨鏡。那個光頭剃得很一般,不敞亮。”
“半個多月前的事情,您記得這么清楚?”易所長問。
“我剃了一輩子頭,對頭發的記憶尤為深刻。那個妹子的齊腰直發非常耐看,和瀑布一樣,染的那一縷深藍色也恰到好處。雖然我不喜歡染發,但我得說那個妹子很適合那個發型。”劉七爺慢慢地回憶。
“七爺,真有您的,我立刻安排人調查。”
有了七爺提供的線索,專案組在查找尸源上有了方向。民警按照七爺對死者發型的描述,找模特拍攝了一張女性上半身背影照片,齊腰直發,中間一縷染成深藍色,然后往先鋒鎮北面的鄉鎮開始地毯式排查。第二天晚上,就傳來了好消息,北邊村里一名姓呂的女孩兒進入了警方的視線。該女孩兒正是一頭齊腰直發,中間一縷染成深藍色。她在半個月前和男朋友一起回老家過年,并曾到先鋒鎮趕集采購年貨。但后來因為臨時有事,和男朋友一起提前回了深圳。她平時和家里聯系得很少,只是每個月按時打錢回來。所以她回深圳后,老家也沒有人懷疑她會出事。而更有利的消息,是她的男朋友正是留著一個光頭。
尸源查清楚了,專案組立刻遠赴深圳對死者的男朋友實施抓捕。男子被抓捕后,如實交代了他和女朋友吵架,情緒失控后掐死她的經過。為了毀尸滅跡,他將尸體丟棄在郊外的野塘里,并砸爛了女孩兒的臉,剪短了她的頭發,燒掉了外衣和鞋子。他原以為只要以后按時寄錢給女孩兒家,就不會引起懷疑,而只要躲過風頭,時間會消泯所有的線索。可他沒有想到,他只去過先鋒鎮一次,他的光頭和女孩兒的長發就被劉七爺長久地記在了心里。
這個案子破得很漂亮,媒體對案子進行了跟蹤報道,先鋒派出所得到了局里的表彰。易所長得到了提拔,劉七爺的名字作為線索提供人也上了報紙。
“瞎貓碰上了死耗子,運氣!”說這話時,劉七爺正在坪里給顧客剃頭,他的周圍等了不少人,都是慕名而來的。
晚上夜深人靜,劉七爺輕輕地從床上爬起來,他走出家門,在曬谷坪里鄭重地給劉老太爺墳頭的方向上了一炷香,然后將登有他名字的報紙燒了。
譚鞋匠是三峽移民那一年遷到先鋒鎮來的,一家三口,兩個大人,一個孩子。政府給他在鎮上的國道邊劃了一塊宅基地,砌了一棟兩層高的小樓,他便在這兒安了家。
譚鞋匠自然姓譚,四十歲出頭的樣子。他個高,體瘦,皮膚很白,是那種略顯病態的白,對著陽光可以看見他皮膚下細密的血管。他真名叫什么,沒有人知道,他老婆喊他老譚,他兒子也喊他老譚。這就奇怪了,但畢竟是人家的私事,誰也不好細問,于是街坊鄰居也都跟著喊他老譚。
在老譚沒來前,先鋒鎮上是沒有鞋匠的。鎮上有裁縫,有電工,有剃頭匠,有木匠,有泥瓦匠,有挑糞工,有唱戲的草臺班子,有念經化緣的和尚,但唯獨沒有鞋匠。這也是個奇怪的事情,也許是本地的人手巧,鞋子破了面,找塊碎布,拿上針線,三兩下就能縫上;鞋子漏了底,弄塊皮子,用強力膠一粘,太陽下捶緊晾干,穿上又能走個十天半個月。本地人不講究式樣,要的是實惠。沒有顧客,過往的鞋匠在先鋒鎮自然立不住腳,他們有的遷走了,有的改了行。老譚搬來后,便成了鎮上唯一的鞋匠。
俗話說“行商坐賈”,修鞋的撐不起一個鋪面。他們要不是在集市上擺個小攤,要不就挑著挑子走街串巷地攬生意,所以鞋匠多半算是“行商”。老譚卻不同,他在家等生意。
老譚將房子靠國道一面的墻拆了,把內側的臥房改成一間對外的門面。他添置了木柜、矮桌、長椅,還有各種工具,然后請人做了一個紅底白字四邊鎏金的招牌,掛在門的正上方。招牌上寫四個大字:老譚鞋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百年老店。老譚選了一個良辰吉日,在門口點了十串震天響的鞭炮,鞋店就算正式開張了。
開張那天恰逢趕集,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這么多年過去了,先鋒鎮終于又來了一個鞋匠,大家覺得很新鮮。
“百年老店?那不是修了一百年的鞋子,吹牛吧?”
“修鞋的想在這里養家糊口?我看難,招牌再大也沒有用。”
“不知道這個鞋匠能支撐多久?”
……
人群里說什么的都有。
老譚一點兒也不在意,他帶著老婆、孩子在店里招呼客人,端茶倒水,分發瓜子糖果,介紹店里主營的各項業務,氣氛熱熱鬧鬧的。一直到黑了天,人們才三三兩兩地離開。
等過了頭幾天的熱乎勁兒,來老譚店里的人就明顯少多了。再有街坊鄰居路過鞋店,也只是遠遠地往里面瞧一眼。鞋店門口冷冷清清的,里面也是安安靜靜的。
沒顧客的時候,老譚坐在柜臺后面的工作臺上擺弄鞋子;有客人來了,他抬起頭,笑著打個招呼。有業務談業務,沒業務,他旋即又埋頭繼續手上的活計。
忙完了手上的活兒,老譚會看看書、讀讀報,他還喜歡聽聽京劇。鎮上的時間流動得很慢,他心里很平和。
老譚的兒子也常在店里玩,他在鎮上讀小學,剛讀一年級,長得虎頭虎腦。下午放了學回來,他趴在老譚的工作臺上做作業。畢竟是孩子,做著做著便走了神。他有時候偷看老譚擺弄鞋子,有時候偷偷地撥弄那些修鞋工具。老譚的工具都放在臺子上,一排排整齊地碼著。小孩兒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心癢癢的,哪一件都想玩玩。
等到屋前屋后的房頂上升起裊裊炊煙,鞋店就打烊了。在家吃過晚飯,老譚會牽著老婆、孩子去外面走一走。他們去鎮上的小火車站,看“嗚嗚”叫喚冒著黑煙的火車頭;去水庫邊看撒網捕魚的村民,還有光屁股游泳的孩子;或者順著國道一邊走一邊數南來北往的汽車……
鎮上沒事干的閑人很多,但一家人結伴出來散步的卻從來沒有。大家看著老譚一家在夕陽下被拖拽拉長的背影,覺得很稀奇,又覺得很溫馨。
來鞋店的次數多了,大家漸漸看出老譚和以往鞋匠的不同處:一是老譚店里修鞋的工具特別多,且齊,鞋拐、鞋撐、三角刀、錘子、鉗子、矬子、錐子、釘針、螺絲、扳手、起子……大的、小的、長的、短的,各種型號各種類別,足有上百件,專業;二是老譚技藝了得,什么鞋子都能修補,布鞋、皮鞋、膠鞋、運動鞋、高跟兒鞋、長筒靴……他用碎布,用小牛皮,用針線,用強力膠,用細頭釘子……因鞋用料,講究!
如果非要說點兒老譚的缺點,那就是慢,用他的話說叫“慢工出細活”,用鎮上人的話說叫“呆”。這也符合老譚的性格,他說話做事都是慢條斯理的,和本地人的火爆性子截然不同。
有顧客把破損的鞋子送到老譚店里,老譚并不急著動手修補。他把顧客引到沙發上坐好,泡一杯好茶,然后才不緊不慢地提著鞋子回到他的工作臺邊。他先要把鞋子從里到外細看一遍,邊看邊聊幾句閑話。
“看這鞋,您腳有點兒內八字?”
“是。”
“在外面跑得多吧,鞋底磨得厲害?”
“是,我跑業務的。”
“鞋縫里有土,不是本地的?”
“佩服,我剛從外地回來。”
老譚“嘿嘿”一笑,這才拿起臺上的工具,動手修鞋。
鞋子修好了,他還要給鞋子“包個漿”,或擦凈或打油,拾掇拾掇,然后送到顧客手里。顧客把鞋接過來,簡直有點兒誠惶誠恐,這鞋還是自己送來的鞋嗎?面子煥然一新。顧客把鞋子翻過來倒過去,怎么也找不著鞋子之前破損的地方。
除了修鞋,老譚也制鞋。夏天里穿的涼鞋,冬天里穿的皮靴,小孩兒穿的虎頭軟底毛線鞋,老人穿的千層底老布鞋,漂亮妹子穿的高跟兒鞋,年輕伢子穿的尖頭皮鞋,他都能制。
給顧客定做鞋子,不用對方說號碼,只說好要什么料子、什么款式,老譚繞著顧客走兩圈,再看著顧客走幾步,就行了。制鞋要三天,三天后來取。到了取鞋的日子,顧客來了,新鞋擱在柜臺上,顧客拿起鞋往腳上一套,軟硬恰到好處,尺寸分毫不差。
鎮上開飯店的包老板,年輕時候出過車禍,動手術后走路有點兒跛,左腿比右腿短一點。老譚給他制作的鞋子,外表看和正常鞋子無異,但里面的鞋底卻厚薄不均,正好彌補包老板腳的缺陷,讓他能和普通人一樣行走自如。經常上山砍柴的李大個子,在老譚這里訂了一雙登山鞋,鞋釘很深,抓地很牢,在山上跑起來如履平地。老馬家的孫兒在市里讀初中,老譚給他制了一雙白跑鞋,這鞋子鞋底彈性十足,又輕巧又合腳,他穿著在全市的運動會上長跑得了第一名。
老譚能制鞋,自然也能仿制鞋。鎮上年輕伢子、妹子看電視、電影,里面的主角穿的鞋子精致漂亮,高端大氣,自己也想弄一雙來過癮。他們便將鞋子的款式用手機拍下來,然后找到老譚的鞋店要求仿制。老規矩,作鞋要三天,三天后來取。鞋子制出來了,和照片一模一樣。他們把鞋子穿在腳上,走到大街上,誰也看不出是一件仿品!
老譚的名聲隨著這一雙雙的鞋子越傳越響,大家早已不喊他老譚了。在外面遇見他,都很客氣地喊他一聲譚師傅。
有動歪腦筋的人私下里找到老譚,要在他這里訂制一批仿制的高檔鞋子,價格好商量。
老譚在工作臺上擺弄鞋子,頭也不抬,說:“仿制一雙鞋,那是圖個樂;仿制一批鞋,那性質就變了,不做。”
“姓譚的,你一個外地佬,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眼里冒出兇光。
老譚這才抬起頭,他看著來人,把手一揚,手里的繡花針帶著一根細黑線“嗖”地插進說話人邊上的墻壁里。對方還在愣神,老譚手一提,線又牽著針飛回手里。老譚繼續低頭做活兒,剩下一屋子的寂靜。剛才說狠話的人,一瞬間走得干干凈凈。
說這事的人也是聽別人說的,自己并沒有親眼見過。但說起當時來人的兇狠、老譚的冷靜,還有那根繡花針“嗖”地飛出去插在墻上的情況,宛如親眼所見。
“吹牛吧?誰能把針插進墻里,我不信!”圍觀者里有人質疑。
“你不能,不表示譚師傅不能,有本事你去試試?”說話的人立刻跳起來反駁。
“那……我可不去!”質疑者馬上認了慫,引起周圍人一片哄笑。
鎮上的五保戶,穿的鞋子都是譚師傅免費制作的;鎮上敬老院里住的十幾個老人,腳上的鞋子也是譚師傅捐贈的。平日里,誰家有紅白喜事,譚師傅人不到,包封是肯定會到的。提起譚師傅這個人,鎮上沒有誰不伸大拇指。如果有人去找他的麻煩,那是電線桿上綁雞毛——好大的撣(膽)子。
譚師傅的名氣已經不只是局限在本地,鎮上的人經常看見掛著市里車牌的小車在先鋒鎮上出沒。汽車將譚師傅接出去,事后又將他送回來。
“嘖嘖,了不得!做鞋子都有專車接送,譚師傅這手藝,硬是上了天呢!”鎮上人看著這一幕,嘖嘖感嘆。
一天黃昏,正是鞋店準備打烊的時候。一輛警車從鎮外徑直開到鞋店門口,車上下來兩個民警,快步走進了鞋店,緊接著,譚師傅被他們帶上警車離開了。前后不過五六分鐘的時間,街坊鄰居還沒有作出反應,警車已經消失在夜幕里。
“譚師傅這是怎么啦?攤上什么事了?”
臨近的街坊鄰居紛紛趕到譚師傅家里,大家拿著手電、舉著火把,把夜空映得雪亮。
“謝謝大家關心,公安局不是來抓老譚,而是請老譚去幫他們破案呢!平日里他們也經常過來,只不過今天事發突然,他們才開的警車,驚擾大家了,實在對不起!”譚師傅的媳婦站在門口給大家解釋。
“譚師傅還能破案?”眾人這才聯想起平日里那些進出小鎮的汽車,看來類似的事情確實不是一次兩次。
譚師傅是第二天下午被車送回來的,鎮上的人聽了消息,全涌到鞋店里,熱鬧程度絲毫不亞于鞋店開張那天的情景。
“譚師傅,公安局找你干什么了?”
“譚師傅,你是怎么破案的?給我們說說唄!”
……
譚師傅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他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說:“案子的事情,我現在不能說,等案子破了,大家自然就會知道。”
又過了幾天,電視臺、報紙大張旗鼓地報道了市公安局破獲一起連環殺人搶劫案。報道說:有兩名被通緝的亡命之徒在各地流竄作案,幾日前他們來到本市,將一名公司的出納打成重傷,搶走了十多萬元貨款。
節目重點介紹了市公安局特聘的足跡分析專家譚新榮,他利用自己的獨門技術,分析犯罪分子留在現場的鞋印,幫助公安局鎖定了犯罪分子的行蹤,最終成功地將兩人抓獲。
大家這才知道,譚師傅的全名叫譚新榮,他家三代都是開鞋匠鋪的,對鞋子深有研究。他可以通過一個鞋印的形狀、大小、踩在地上的深淺程度,分析出鞋印主人的高矮胖瘦、走路習慣、性格特點。節目最后評價:他是當代的“福爾摩斯”。
上了電視后的譚師傅更火了,鞋店里天天人滿為患。他招聘了兩個徒弟在店里幫忙,但即便是這樣,也常常忙得不可開交。
省城警校特聘譚師傅為刑偵技術專業的授課老師之一,主講足跡學。每周三的中午,警車會準時來先鋒鎮,接譚師傅去警校上課,晚飯后再送回來。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呢!看來譚師傅離開先鋒鎮只是時間的問題了。”鎮上人聚在一起聊天時,話題就多了那么一點兒傷感。譚師傅這么一個能人,怎么可能會安于在先鋒鎮當一輩子鞋匠呢?
“我怎么就不能當一輩子鞋匠呢?”說這話時,譚師傅正坐在鞋店的工作臺上擺弄鞋子,說。“七百二十行,行行出狀元,我這輩子能做個鞋匠,就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