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劍濤
〔摘要〕
英國的崛起與成為世界霸主,關鍵的因素是工業革命。英國工業革命起自低技術含量的紡織工業。但英國創制的工業生產機制,催生了全新的生產與生活方式。這讓英國成為不同于古代帝國的現代新帝國。新帝國具有不同于古代帝國的嶄新特征:帝國的暴力特質弱化了,以工業生產和經濟貿易帶動全球發展的特點凸顯出來。當英國無法繼續占有工業革命持續發展先機的時候,英國的衰落不可避免。工業革命與單元帝國和叢生帝國相聯系,但叢生的帝國催生的工業化全球進程,反而終結了帝國時代。
〔關鍵詞〕
工業革命;新帝國;英國;經濟因素;文化因素
〔中圖分類號〕K561.4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8048-(2017)01-0121-08
英國的崛起與稱霸世界,是世界現代史最引人矚目的事件之一。如果把英國對現代世界發揮作用的歷程拉長一點,1215年,英國人為現代世界打開了規范國家權力的大門,從而奠定了現代國家的政治基礎。大約在1780年代,英國又以工業革命掀開了經濟發展的新篇章,因此奠定了現代國家牢固的經濟基石。如果說英國的文化在此期間發生了相應的現代轉型的話,那么,英國終于在18世紀晚期為人類確定了現代國家的總體框架。這對一個地域面積不大、人口不算眾多、歷史并不悠久、文化難言輝煌的國家來講,絕對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在現代世界中,無一個國家能望其項背。其中,工業革命對不列顛新帝國崛起所發揮的極大推動作用,尤為引人側目。正是工業革命將英國正式推向新帝國的全球霸主地位。不過,令人驚嘆的是,也正是新的工業革命,將跟不上革命步伐的不列顛新帝國,摔下了神壇。著名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的《工業與帝國》①一書,為人們繪制了這一富有傳奇色彩的歷史畫面。借此書看開去,讓人全面理解工業與帝國興衰這一論題包含的豐富內容。
一、工業塑造新帝國
追根溯源,英國的現代化歷史非常漫長。依據歷史人類學家的描述,其前史得上溯到13世紀。1215年英國貴族與約翰王簽署《大憲章》,就正式開啟了英國現代轉軌的大門。截至16世紀,英國就與全世界的發展徹底分道揚鑣,進入現代社會。〔1〕 對英國現代化的這一描述,從總體上講,是沒有疑問的。但從規范的現代化,也就是民主政治、工商經濟和多元社會的組合結構視角看,英國在17世紀顯然還沒有完全落定在規范的現代化平臺上。恰如《工業與帝國》所考察的,正是從1750年起始,英國踏上工業革命征途以后,才真正成為現代化完型的典范國家。
這是在所謂狹義的現代化進程意義上做出的斷定。廣義的現代化一定要追根溯源,從其發端開始,縷述整個現代化的漸進過程,最后才落到由工業化顯示的現代化總體狀態上面。霍布斯鮑姆的興趣不在廣義現代化敘事,而在工業革命與第一個完整意義上的現代國家——現代新帝國的興起、興盛與衰落的主題上。這自然也是一種政治經濟學的陳述方式。僅僅選擇政治學的陳述,必須著眼于13世紀以來英國政治史的漸變過程。這是一部漫長的現代國家演進史,綿密的敘述常常讓人對現代國家降臨的問題,心生一種抓不住韁的乏力感。截斷眾流,直接從18世紀的工業革命敘述不列顛新帝國的興盛,倒是給人一種從經濟社會史視角觀察不列顛新帝國為何興盛的直截了當感覺。以之統率不列顛新帝國崛起的政治經濟變遷過程,似可觀這一天翻地覆變化的全貌。
在霍布斯鮑姆的筆下,英國的工業革命并不是那么令人驚心動魄的事情。對中國人常常惦記的工業革命始自“羊吃人”的圈地運動,以及瓦特發明蒸汽機的偉大作用,他似乎敘述得都有些漫不經心。他的敘述,并不是刻意忽略相關事件的重大象征性意義。他力圖在經濟社會史的演進中,為人們勾畫一條英帝國興起和興盛的大線索。這有利于改變人們心中刻板和簡單化的工業革命圖景。
霍布斯鮑姆告訴人們,英帝國發生工業革命以前,并不是一個多么令人震驚的偉大國家,也還沒有顯示出獨霸世界的雄心與能力。但是,隨著工業革命的漸次展開,英國展露出一個現代世界第一強國的面目。“工業革命標志著有文字記錄以來世界歷史上最根本的一次人類生活轉型。在某個短暫時期內,工業革命僅與一個國家即英國的歷史相重合,因此,整個世界經濟都以英國為基礎或者圍著英國轉。這個國家由此上升到了足以影響并支配全球的位置,這是任何規模相當的國家此前或此后從未達到的地位,在可預見的未來恐怕沒有哪個國家可以望其項背。世界史上曾有過這樣的時刻,如果不拘字眼的話不妨將當年英國描述為:世上唯一的工廠、唯一的大規模進出口國、唯一的貨運國、唯一的帝國主義者、幾乎唯一的外國投資方,而且因此也是世界唯一的海軍強權、唯一擁有真正世界政策的國家。這種壟斷地位很大程度上得自開路先鋒的獨行無雙,既然不存在其他拓荒者,英國便是開天辟地的主人。”〔2〕
這段話點出了理解英國工業革命與不列顛新帝國崛起的幾個關鍵點:一是工業革命是人類歷史上最根本的一次生活方式的轉變。注意,這場革命并不僅僅是一般所謂生產方式的改變而已,而是人類總體生活方式的改變。二是英國在工業革命上獨領風騷,具有令世人矚目的“唯一性”。注意,這場革命并不是諸國同行、共襄盛舉的產物。三是英國憑借工業革命的成功,絕對稱雄世界。注意,即便是后起諸工業強國,也無法重演英國這一示范世界的現代壯舉。
這就大大地激發了人們探幽索微的興趣:英國何以在蕓蕓諸國中脫穎而出,以工業革命打造出一個全新帝國?霍布斯鮑姆以歷史學家的精到敘事功夫,向人們展示了這一場事實上應該被稱之為驚心動魄的歷史巨變。在歷史的時間向度上,霍氏勾勒出一條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大線索;在人類總體生活方式上,霍氏描述了漫不經心的農業到快速演進的工業生活方式的差異;在英國作為工業國家崛起的內外關系上,霍氏概觀了英國與歐洲、與殖民地之間的復雜國際關系。這是一種宏觀總體視角的歷史社會學敘事。這也是霍氏凸顯工業革命與不列顛新帝國興起的關聯畫面所下足功夫的三個支點。
在英國自身歷史演進的視角看,僅就財富的生產方式及與其適配的生活方式而言,1750年前的英國與其他所有國家的差別,并不是那么巨大。但英國以工業革命而率先崛起的獨特性是顯而易見的。這是因為英國的舊制度已經具有相當的靈活性、當時英國對工業發展具有實際的需要、孕育新制度的大革命的風險得到管控,讓英國足以將“簡單的”工業技術革命引入社會生產進程。英國舊制度的靈活性來自兩次革命對當權者的規訓,而發達的商業傳統對工業技術革命具有內在需要,廣泛散布在農村的工業消解了公眾革命的熱望,以至于工業利益能夠左右政府的政策。在18世紀晚期,英國,而不是此外任何一個國家,之所以發生工業革命,之所以成為“世界工廠”,就變得容易理解了。
霍氏指出,對英國的工業革命,不能用氣候、地理、人口的生物變化或其他外在因素來解釋,也不能用偶然因素或純粹的政治因素來分析。以英國已經具備的諸社會條件來看,它確實在這個時期完全可以為“廉價并簡單”的工業革命提供足夠動力。尤其關鍵的是,在英國這個特定時期,發達的私營經濟成為工業革命的強勁推動力量。正是他們在牟利與創新之間的勉力探索,成就了第一次工業革命。交通運輸業的迅速發展,食品工業與紡織工業的激烈競爭,采煤業的急速擴展,成為這次工業革命的龍頭。人們常常以為的鋼鐵、蒸汽機,尚未發揮出它們的決定性作用。大量增加的工業產品需要市場,而英國恰好以兩種手段為新興的工業革命產出的產品提供了市場:“一是奪取其他諸多國家的出口市場;二是通過政治或準政治的戰爭和殖民方式,摧毀特定國家內部的國內競爭”,英國的一切政策都為之開道,即使是戰爭,目的都在商業。在那個絕對容不下兩個工業國家的世界經濟體中,英國脫穎而出,就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霍布斯鮑姆告訴人們,匯成英國工業革命洪流的,并不是今天傳奇式說法的高技術與大工業。18世紀晚期開始的第一次工業革命,科學知識與技術能力遠未引領工業發展,甚至兩者還為工商業者所排斥。但正是由于實業家和熟練工感覺對技術含量不高的工業革命可望且可及,才讓這次革命生龍活虎般展現出來。但低技術含量的工業革命畢竟是一場撼天動地的變革,因為那“代表了一種新的人際經濟關系、一種新的生產體制、一種新的生活節奏、一個新的社會、一個新的歷史時代”——社會階級階層結構出現了根本變化、精細的分工與合作生產機制浮現、機器產出了遠比農業時代要多的產品和更快的生活節奏、權貴的優裕生活與底層的緊張狀態相形而在、之前所無的大城市環境應運而生,舊時代的一切都無法在這個時代幫助人們安度困境。曾經主導經濟行動的農業,徹底喪失了它的引導作用。“圈地運動”催生了大量的“剩余人口”,進入工業機制中的人口,并無穩定的工作,多出不少需要救濟的人口,而“濟貧法”讓這些人受辱式地接受救濟,這哪是此前的社會有過的現象。霍氏如此這般的描述,固然因于他左派史家的立場,但也屬于有一說一:一個新的工業社會,就是一個不容鄉情的社會。
工業的內生力量首先改變了英國的面貌,同時也改變了英國的世界地位和世界政經版圖。前述英國所有的種種“唯一”,正是新帝國特性的集中體現。這些唯一,完全足夠顯示新帝國的狀態,展示出所有其他國家無以期望的、讓世界臣服的帝國能量,下文將要細數,在此毋庸多言。
二、新舊帝國分野:從暴力征服到利益謀求
以第一次工業革命為強大動力而崛起的英帝國,是一個不同于舊帝國的新帝國。這一 “新”的特質,可以明確歸納為——受現代工業強力驅動的英國,成為三重意義上的新帝國:一是有形意義上的帝國,這就是“帝國領地”,也就是人們所熟知的“日不落帝國”。二是半有形意義上的帝國,也就是一切落后于英國、不得不與英國進行“自由貿易”的勢力范圍。三是無形意義上的帝國,此即資本與技術拱頂起來的霸權能量。
這是需要從不同方面加以解釋的三大特征。從總體上講,現代英國之所以被稱為 “新”帝國,自然是因為它具有與古典帝國相當不同的構造特質。具體講來,一方面,新帝國之“新”,新在它不只是簡單的攻城掠地,訴諸強大的軍事力量,不斷擴大勢力范圍,并在軍事征服的基礎上對被征服者進行強制統治。這可以從不列顛進入與退出殖民地的兩個方面得到理解:使用戰爭手段強搶別國領土,是所有早期殖民者共同的暴戾性表現。但英國情況稍有特殊——殖民當局與殖民者之間對殖民地人民的態度有所不同。譬如在北美殖民地,英當局對土著居民的“友善”態度明顯要超過殖民者。〔3〕在鴉片戰爭以后簽訂的中英條約,第一款要求清當局致力保護民眾的人身權和財產權。① 在英帝國退出殖民地的時候,大多沒有訴諸殘暴的流血戰爭。在愈近晚期退出殖民地的舉措上,愈是體現出這一特點:北美獨立還發生了短期戰爭,到印度獨立時“非暴力反抗”成為主要動力,今日蘇格蘭脫英與否則依靠全民公決。這是新帝國之“新”的一個重要表現。可見,超越單純的暴力征服,成為新舊帝國最重要的分水嶺。
另一方面,新帝國之“新”,新在它不只是單方面實現帝國自身的強盛目標,而同時對被征服者和整個世界的發展發揮出積極作用。不列顛新帝國崛起之時,它是一個單元帝國,其他國家的實力難以望其項背。在此之前,西班牙與葡萄牙也曾以跨國征服沖動掀起了現代帝國建構的帷幕,但因為兩國較為單純的掠奪行為,并沒能成就現代新帝國奇跡。荷蘭以其商業目的建構帝國,惜乎迅速敗于英國而未能完型。唯獨英國崛起為現代新帝國,“工業化借單元‘自由主義世界經濟、一度依賴某個領先國家這樣的形式而降臨,這很可能也是勢所必然。那個領先國家就是英國,就此而言,英國在歷史上獨一無二。”這種獨一無二性,源自英國成為“世界工廠”,也就是帶動世界經濟發展的強大引擎。舊帝國完全無法帶給人類以新的生產方式、新的生活方式、新的國際關系,這就讓新帝國的現代特性鮮明凸現出來。
這個新帝國,一方面自身的工業實力足夠強大,除開前面所列舉的幾個“唯一”,在第一次工業革命的鼎盛時期,“英國生產了約占世界總量三分之二的煤、約一半的鐵、七分之五的鋼(世界總量不大)、約一半的棉布(限商業化產量)、四成的金屬器件(按價值論)。”另一方面,基于它對國際貿易的依賴,成為其他國家發展的示范者。“就工業化國家而言,它們的發展進程基本上是英國工業革命及其技術基礎的延伸。就初級產品生產國而言,它們被卷入了全球運輸體系的建設進程,新的交通體系以鐵路及日益輪船化的新式海運為基礎,使得經濟開發的地區和各式各樣的礦區能夠跟世界上城市化與工業化地區的市場連結起來。”英國展開的、無法逆轉的全球工業進程,帶給人類一個攜手發展的全新世界。
再一方面,新帝國之“新”,新在它建立起了被征服者也樂于認同的現代國家體系。雖然“自由、平等、博愛”是書寫在法國大革命旗幟上的現代基本理念,但在英國的現代轉變中,它自始至終就是英國社會的基本精神,尤其是在霍布斯鮑姆考察的那一段時期,也就是英國工業革命凱歌猛進的階段,這些基本價值不再是簡單的政治口號,而是英國社會各方行動的指南。更為關鍵的是,正是在工業革命的進程中,由于現代國家的物質基礎夯實得是如此扎實,以至于回歸傳統的任何想象都變得相當好笑了。現代的不可逆轉,并不得自之前立憲民主制度的建立,而來自于它與當下工商經濟的聯姻。現代民主、憲政和法治,離開了工商經濟,簡直就無從想象。一種新的生產方式衍生出一種新的社會理念,社會政治整合的效果也今非昔比:階級階層之間的矛盾緩和了,合作增加了,顛覆性的社會政治沖動逐漸冷卻下來,社會政治制度或國家基本架構的穩定性得到根本保障——“重要的是,人們發現,資本主義并非一場臨時災難,相反是能促成某些改善的一個恒久制度。這種認識改變了大家斗爭的目標,于是,不再有社會主義者在那里幻想著某個新社會。”
單純仰賴暴力征服的舊帝國,無論是波斯帝國、希臘帝國、羅馬帝國,還是蒙元帝國、俄羅斯帝國、滿清帝國,當然也掠奪被征服者的利益。因為舊帝國的征服邏輯,從來就不會單單指向政治軍事壓迫。自然還得承認,舊帝國從來也不會完全依靠粗暴的軍事手段對被征服者進行高壓統治。羅馬共和階段自身政治體建構實行的立憲制度、對被征服者實行的以萬民法與民族法分而治之的策略,甚至為新帝國做出了示范。但總的說來,舊帝國既未能為人類提供財富增長的嶄新方式,也未能給人類開拓出一條攜手發展的通道,更未能為人類闖出一條以創新謀求持續發展的進路。新舊帝國的分野,確實是人類古代生活方式與現代生活方式的分野。訴諸軍事暴力的舊帝國,與謀求利益分割的新帝國,實在呈現出兩種不同的帝國邏輯。粗暴依然是帝國的行為綱領,但從赤裸裸的軍事暴力走向經濟貿易的雙贏與多贏(盡管弱國受到不公平對待),仍然是人類社會歷史上的一個顯著進步。
尤其重要的是,新帝國的國家行為邏輯,成為其他國家行為的楷模,各國紛紛模仿不列顛帝國的建國模式,并且以期創造性模仿的仿真度高低,呈現出國家建構的成效大小:那些愈是能夠在國家建構中秉持不列顛建國原則,同時結合本國情況加以創新的國家,就愈是有希望步入現代國家行列,反之則上演建國悲劇。這可能是舊帝國全然無法呈現的國家建構狀態。
三、帝國叢生與不列顛之殤
不列顛新帝國的降臨,尤其是通過國際貿易展現的強大國家實力,既是對其他國家的有形示范,也是對其他國家的無形號召。就有形示范來看,不列顛新帝國的發展態勢,本身就是一個像層層漣漪外推的擴散過程。由于英國的第一次工業革命,既需要從殖民地獲取原材料,又需要世界市場來銷售終端產品,因此必然推動商業革命。否則,這場革命產出的巨量商品,就會因為沒有銷路,也就無法為工業革命提供綿綿不絕的動力。因此,工業革命勢必與商業革命相伴隨。真正的國際貿易時代的到來,便是不列顛新帝國一力推動的產物。而不列顛新帝國在崛起和后續的發展中,對國際貿易的明顯依賴,也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了這一點。
英國的工業革命催生了兩個市場,一是相對發達國家的市場,一是絕對落后國家的市場。前者主要發揮銷售終端產品的功能,從而保證英國現代工業產品的廣闊市場;后者主要發揮原料市場的功能,以之保障英國現代工業從原料到生產再到銷售的生產鏈條。兩者缺一不可。當然,不管是發達國家還是落后國家,原料供給與產品銷售,其實都是打通的,這里只不過是要強調其側重點而已。不過,兩個有著不同側重點的市場,對工業革命的走勢確實發揮了相當不同的作用。產品市場的連帶作用主要是同時啟動了歐美的工業化進程,原料市場則主要生成了依附性發展的世界體系。即便這兩個性質市場有轉換的可能,譬如美國在殖民地時期和獨立后的轉換,就堪稱典型,但是成功轉換的國家實在不多。不管這樣的轉換對一個后發的國家有多么困難,一旦發生了這樣的轉換,就構成對英國獨大的工業強國地位的直接挑戰。加之在英國驅動下展開工業革命進程的諸多國家,一旦“彎道超車”,更加讓英國維持不住單元工業強國的地位。
第二次工業革命,或者說工業革命的新一波浪潮,乃是諸侯風起的一場劇烈競爭。這一波工業革命的總體特征,不同于第一次或第一波以紡織業為龍頭的低技術工業革命。“這一新階段以資本貨物行業為基礎,立足于煤炭和鋼鐵。紡織工業發展的危機時代正好是煤與鐵取得突破的時代,也是鐵路建設的時代。”相比而言,這一波工業革命的國別特點,一是不再由一個國家獨領風騷,二是多個工業化國家迅速崛起。尤其是美國、德國與日本的崛起,甚至拉開了英國與之相比的工業發展差距。這就讓英國的相對衰落呈現在世人面前。如果說第一次工業革命成就了不列顛新帝國的一強獨霸,那么第二次工業革命則造就了一個諸強并立的局面。這場以鐵路建設為標志的高階工業革命,英國在起始階段也發揮了重要的引領作用。鐵路的修筑、鋼鐵業的發達、資本的國際流動,都顯示了英國前次工業革命集聚的實力。但英國的獨占鰲頭實在已經成為明日黃花。歐洲大陸嘗試工業化的諸國,一方面在工業技術上拼力前行,從輕工業的工業化過渡到重工業的工業化。另一方面在工業企業的組織方式上超越英國,形成了有利于大工業發展的托拉斯等組織形式。到19世紀晚期,英國僅能維持工業大國之一的地位,與美國和德國平分工業強國天下而三國鼎立。
在美國、德國與日本的迅速崛起中,英國的工業革命優勢逐漸喪失。這就讓英國面臨一個一枝獨秀與百花齊放的明顯變局。英國不得不努力適應新的發展局面,但適應新的局面談何容易。首先,英國人習慣于享受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成果,盡管在第二次工業革命到來之際,英國也采取了一些相應的舉措,力求趕上工業革命的步伐。但因為英國社會將什么東西都偽裝成傳統的習慣,趨近于守成的社會心理遠遠無法適應急速演變的工業化需要。加之第一次工業革命積累的大量資本,在投向海外之后,收到了良好的投資回報,這也讓英國人習慣于坐收資本紅利,技術創新的動力相形下降。
其次,19世紀末20世紀初,工業化陷入了第一次“大蕭條”之中。英國的相對滯后與新興工業化國家的崛起,更是加劇了工業國之間的惡性競爭。帝國叢生,讓英國優勢不再。而且,英國安享其成的社會習氣逐漸彌漫開來,英國不再有第一次工業革命那種積極向上的進取精神。“英國僅剩一條大道可走,那就是從經濟上(且越來越從政治上)征服世界上那些迄今未加開發的地區,換言之,走帝國主義道路。這是英國的一條傳統道路,不過,其他競相逐鹿的列強如今也在走這條路。”于是,一個帝國主義時代降臨了。帝國行徑不僅有攻城略地的傳統方式,也有一國或國際財團接管弱國的財經管理舉措,還有以投資方式爭奪利益的現代方略。這些有形、半有形和無形的帝國主義行徑,將世界推向一個被工業強國任意宰割的境地。列強之間的無度競爭,將各個工業國家的政府卷進了經濟利益的爭奪之中,列強之間訴諸戰爭的方式解決爭執的風險日益增強。世界大戰就此與工業革命、國際競爭聯系在一起。基于開放的世界經濟建立起來的不列顛新帝國,不再能夠適應國家保護的帝國間競爭局面,進一步的衰退完全在意料之中。英國得以長期位列諸帝國之一,多仰賴資本投資的無形帝國的支撐,讓英國這個有形帝國勉強復制帝國業績。這也應了“東方不亮西方亮”的帝國運行規律。“新工業強國的崛起、英國競爭力的衰退一方面削弱了英國的工業生產,另一方面,同樣這一進程卻助長了英國金融與貿易的成功。”但很顯然,工業與帝國的直接關聯已經被徹底割裂開來。
從世界現代史來看,早期成功登頂全球發展巔峰的國家,秉持的都是傳統帝國的行動邏輯。這是因為,當時處理國家間關系的樣板,只有古典帝國確立起來的征服邏輯。不過,如前所述,西班牙、葡萄牙等國的攻城略地這一赤裸裸的古典帝國行動方式,并沒有真正開創現代帝國的獨特行為方式,因此也未能凸顯新帝國的崛起奇跡。即使是后起的荷蘭商業帝國,也沒有創立嶄新的國家行為邏輯。倒是后發的英國,將古典帝國的征服邏輯與現代新帝國的經濟利益共謀“巧妙地”結合了起來,并以之示范天下,提示所有試圖躋身列強之林的國度,只有沿循這樣的邏輯,才能開辟有形國家疆土之外的無形國際謀利空間。德國與日本,盡管在工業革命方面后發先至,但兩個國家的軍國主義行動邏輯,不僅沒能發揚英帝國的現代新帝國風格,反而墮入傳統帝國赤裸裸的軍事征服窠臼,結果不僅未能取英帝國而代之,反而在緊張的帝國主義國家間競爭中掉入準殖民地的陷阱。盡管按照霍氏的說法,被二戰炮火摧毀的德國(和日本)工業體系,反而有利于兩國、尤其是德國建立更加先進的工業系統。但一個國家躋身工業強國的嘗試,居然落入準殖民地窘境,恐怕絕對不是什么值得贊賞的事情。
后起卻奪人先聲的是美帝國。美帝國不是秉持道德主義的現代國家,槍炮與鋼鐵照樣是美國后發先至、成為強大工商帝國的后盾。但美國的帝國邏輯呈現的現代特性,遠比英帝國鮮明:它竟然沒有尋求建立像英帝國那樣的有形帝國。換言之,美帝國沒有在海外以武力建立殖民地體系,而是以高超的“門戶開放”政策對外,以捍衛自身利益的“門羅主義”對內,以工業革命的大力推進振興國勢,因此得以取英帝國的世界霸主地位而代之。后起的美帝國,不論在國家的硬實力、軟實力還是巧實力上,已經超越英帝國,成為嶄新的當代帝國示范者。而在工業化的推進上,美國依仗電氣、化工與自動化技術,科技專家與實業家的聯姻,將工業機制推向整個社會以及標準化的福特制、人民資本主義改革等等措施,一舉成為實力最強勁的工業國家。在這些方面,曾經先進的英國均技不如人,即使仍有一些不俗的成就,但遠不能重建單元化的工業帝國的榮光。
四、工業衰頹的帝國挽歌
第一次工業革命的絕對領先優勢,造就了大不列顛新帝國。但第二次工業革命的叢生帝國,則讓英國從世界領先位置上跌落下來。英帝國的興衰,真是個成也工業革命、敗也工業革命的過程。英國國家地位的現代變化軌跡告訴人們,一旦以穩定著稱的農業社會進入工業革命的創新軌道,一個國家只有按照不斷創新的工業革命邏輯向前推進,如果試圖停頓下來安然享受之前工業革命的成果,它就會被工業革命的不斷創新邏輯無情淘汰。這就是霍布斯鮑姆指出的,“一個全盤工業化的工業經濟體意味著開弓沒有回頭箭,至少工業化將持續往前推進”。一個國家,面對全盤工業化的進程,推進有力,就持續領先;推進無力,便迅速落伍。不列顛新帝國首嘗工業革命的甜頭,但也勢必首嘗落后于工業革命步伐的苦果。
這一跌落的過程是漫長而痛苦的。漫長,是因為英國逐漸跌落的過程,耗時達到一個世紀。但跌落的世界霸主、新型帝國不列顛,不再重蹈古典帝國的覆轍:帝國的衰敗,不再是一場國家衰亡之旅,而是國家毫不遜色地位列發達國家行列,僅只失去世界霸主的叱咤風云地位而已。這也是現代新帝國不同于古代帝國的一大特征。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帝國興衰“怪事”,就是因為新型帝國的國家運行邏輯幾乎完全不同于傳統帝國。結合前述,可以進一步理解為:首先,國家由盛到衰的發展,不再是一個從狂風暴雨的軍事征服到國內衰退、被征服或毀滅的過程。
不列顛新帝國的發展,首先是長期蓄積內功的結果,其次才是對外戰爭與征服的產物。借助的帝國拓展動力,不僅有軍事的、政治的,更有經濟的、社會的因素。新帝國的現代性特征,尤其是從這個國家的貼近日常生活的創新和工業化轉制上體現出來。誠如霍氏指出的,英國工業革命鍛造了一個新的社會結構、一種新的生產方式、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一個新的世界機制。這是諸社會要素共同作用的產物。而此前,各個社會要素很少如此交錯地發揮作用。正是因為如此,勃然興起的新帝國,即使遭遇一時的國內困難,或者碰上國家挑戰,也不會催生一場國家迅疾毀滅的悲劇。“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古代帝國定勢宣告終結。
其次,國家由盛到衰的演變,不再是一場基于無序性的騎馬民族的暴風驟雨征戰,也不再是一場基于穩定性要求的農業民族的韌性德性較量。而是不斷創新的工業機制是否持續復制和連綿發酵的過程。只要一個國家建立起了這種機制,這種機制就會像不列顛新帝國那樣,成為一種具有自我復制能力的機制。即便這個國家不再領袖群倫,成為世界霸主,但它的綿綿內力和對外關系,仍然可以保證國家躋身于發達國家行列而不至于完全被擠出這一隊伍。
再次,國家由盛到衰的變遷,不再是有一種社會要素引導的畸形興衰過程,也不再是政治與經濟要素不平衡導致動亂,而一旦達成平衡則讓社會陷入死寂般的寧靜。不列顛新帝國創制的工業革命機制,乃是一種永無止境的創新機制。人們處在這樣的機制中,總是會產生種種遏制和逆轉它的沖動,農業烏托邦總是引導這些人,要么試圖回到已經不知所以的傳統,要么邁進美侖美奐的理想境界。但結果總是差強人意,甚至造成巨大災難。新式帝國總是促使人們相信,基于現實的進步主義,才有望引領人們邁向一個更為美好的世界。〔4〕
最后,國家由盛到衰的變化,不再是一個國家獨秀始終的過程。不列顛新帝國的崛起,確實是獨秀于林。但工業化的進程,不會因為不列顛新帝國不再獨領風騷,就失去了工業化的國家載體。工業化是一個向全球范圍推進的人類社會結構變遷過程。不列顛新帝國將工業化的誘人景象示范全球,凡是接受工業化邏輯的國家,尾隨而來,努力效仿,力求超越。結果英國成為一個各國謀求發展的典范。典范本身的典范性未必能夠長期保持,但模仿者本身卻可能成為這一發展范式的新典型。這是一個一個工業國家接力的創新過程,是一個推動不同國家進入富裕與文明生活的擴展型發展模式。
但不能否認的是,僅就不列顛新帝國一個國家來看,它的由盛到衰,絕對不是一件令人、尤其是令英國人歡欣鼓舞的事情。何以單元化的工業強國由盛到衰,并且無法阻擋呢?是英國在第一次工業革命之后“不能”延續發展奇跡嗎?對此質疑,霍布斯鮑姆斷然指出,不是英國人“不能”延續工業革命的奇跡,而是英國人“不想”延續這樣的奇跡。他設定,資本主義這樣的工業化經濟類型,不是人們計劃出來的,而是從眾多追逐私利的個體決定中興起的。因此,一種趨同的社會心態與行為模式,會決定這種經濟形式的前途與命運。“關于英國工業活力的喪失,最常見也很可能最好的經濟學解釋是,問題終究緣于‘工業強國的發動時間早且過程長,它以多種方式彰顯了私有企業機制的不足。率先工業化所寄身的那些特殊條件自然不可能維持下去,它所采用的方法和技術無論當時多么的先進和有效,不可能始終獨領風騷,它所創造的生產和市場方式也未必一直最適于支持經濟增長和技術變革。然而,從過時的舊方式轉向新方式既昂貴也困難。”因此,英國人寧愿守住成本相對低廉并且已經賺取大錢的工業機制,不愿冒險進行工業結構的再創新。加之英國從來沒有遭遇德國、以及日本那樣摧毀性的打擊,擺在面前的困難不足以讓他們改弦更張。因此,英國不落伍誰落伍呢?
一個惰性十足的英國便呈現在世人面前。“英國正在成為一個寄生型而不是競爭性經濟體,純粹依靠國際壟斷盈余、依靠欠發達世界、依靠過去的財富積累、依靠對手的進步而過日子。”作為創造了第一次工業革命奇跡的英國,讓人無比興嘆;而衰頹的英國,吃國家福利、享世界進步好處的英國,也讓人無比感嘆。工業社會的邏輯就是這么顯出它的冷酷無情。隨著二戰的爆發,英國的世界霸主地位終于宣告終結。此后的英國,無論是凸顯凱恩斯主義的政府調節,還是張揚撒切爾主義的市場化改革,都無法再將英國推向世界霸主地位。一切改革的核心,似乎都在如何維持住英國的既有地位。停滯的“英國病”就此成為一個聚集英才去努力解釋的大問題。
第二次工業革命催生了叢生的帝國,這些帝國試圖重建類似于不列顛新帝國那樣的殖民體系,不過種種嘗試均歸于失敗。現代世界確認的是繼不列顛新帝國而起的美帝國那種旨在建立無形帝國體系的政治進路。因此,當“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的殖民地崩潰事件發生以后,殖民地與前宗主國的現代行動邏輯高度一致起來,帝國邏輯勢必讓位給多元世界邏輯。這便是后帝國主義時代的世界大局勢。
由于霍布斯鮑姆將《工業與帝國》的論述主題聚焦于經濟中心論題,因此他不愿意凸顯不列顛新帝國崛起的政治動力、文化精神、宗教倫理、歷史背景。他明確要求對英國崛起和衰落的經濟事件進行經濟解釋。因此他努力勾畫一條不列顛新帝國從工業革命領先國家何以墮入跟隨發展的經濟軌跡。但不可否認的是,不列顛新帝國崛起的工業動力,實在是與英國的宗教、文化、傳統與社會諸要素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綜合性事件。工業衰退的帝國挽歌,其實深埋在不列顛文化深層土壤之中。① 當霍氏將經濟之外的種種因素作為絕對輔助性的解釋要素時,可能有損于他對自己立論的解釋力。不過要承認,如果人們不追求大而全的泛泛解釋,霍氏這本旨在面向公眾的、著眼以經濟事件解釋經濟問題的著作,確實是一部值得認真閱讀的著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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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英〕霍布斯鮑姆.工業與帝國:英國的現代化歷程〔M〕.梅俊杰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
〔3〕〔美〕邁克爾·曼.民主的陰暗面:解釋種族清洗〔M〕.嚴春松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
〔4〕〔英〕大為·蘭德斯.解除束縛的普羅米修斯:1750年迄今西歐的技術變革和工業發展〔M〕.謝懷筑譯,華夏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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