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
想想,一棵樹
令人暈眩,令樹葉落地
中間滿是空缺
喲,想想那里,一個冒失鬼
終于伸手抓住了它
叫那蓄滿一天的雨
盡數灑落,毫不吝嗇
想想,這場固執的雨
正在逐漸變得稀薄
而樹仍在搖晃,在自己融化
先是一塊,不到巴掌大
就像烏鴉嘴里的那塊肉
然后是一棵樹的雪崩
和一天的遺忘——可他
從來沒想這么多
他還在望著那空缺
像丟了東西,那東西
快樂又茂密,像謊言
一天
這里不曾有河,可是今天
決定他們去向的是一條河
這里也不曾有樹枝低垂
可是他們帶回了樹枝
這里原來四處空空
但他們凝視著,仿佛凝視著
一個可凝視之物
像瓶中的那只船
門開了,一間不曾有過的房間
讓他們走進來
并預感到要說的話
就要脫口而出
南方
在南方,四處都有孩子試圖
壓住一只飛閃的蛾
然后抹掉,像抹掉一道顏色
一段巧合的故事
在我的童年,大海無所不在
它有著瘋子的掌力
它拍打著岸邊的房子
再把它灰塵一樣從指間吹跑
三個男孩
三個男孩。親愛的
那時候我們的手掌翻轉
打斷了他們:好,現在看看
誰的嘴巴上還有聲音——
但是,那讓人保持留心的
三個男孩都找到了什么?他們
一個手持杏花
雙腳試圖在一塊磚頭上
輪流站穩;一個去了海邊
語無倫次,然而他向我們
描述素馨的頭發
最后的一個,仍處在損失中
你可設想一次永久性的疼痛
至今尚未讓他透出性別的顏色
然而他向我們訴說
一個閃光的洞穴
啊,憂傷的認識
依然是三個男孩
那時候我們的手掌一翻
打斷了他們,在他們的相似之處:
他們終于能夠自己保持肅靜
他們曾經是我們
有關我們在此
有關我們在此
如同往日
開門見山地
做一次傾心的交談
老早就有人預言——
這是一個機會
一個千載難逢
的機會
然而就像從山上
滾下來的石頭
話語塞滿了
我的嘴
這就像開始不說
說起來又太多——
這超出了有關我們的
那個預言
海鷗
海鷗們喜歡在這里生活。
這里有大海波光粼粼,
有你想象的魚群淺游
和你預感的眾神滑翔。
然而屏住呼吸,某種喜劇發生了:
空氣中一股暗流襲來,
忽東忽西,背信棄義,
頃刻將一切統統吹向天上。
多少年了,我還記得
那個虛假的黃金時代。
我們學習海鷗,夢想超越其上,
卻不知自己是在捕風捉影。
抑或僅僅在自我意義上
對飛翔作滑稽的模仿,
從而完成了一次墜落,一次獻祭,
一頓面目全非的、天上的美餐。
鵜鶘的傍晚
在刮風的橋墩下
二十只鵜鶘并肩打盹
江面上暮色輕柔地搖晃著
這二十朵黑色的火焰(或者就是)
整個世界在輕柔地搖晃,搖晃一場
帶火焰的夢——因此太安靜了
安靜得像幽靈般漁夫主人
的身體剛從水底冒出
懷念
逝去的事物
螞蟻們又把它們
靜悄悄地搬回來
有時我們仍可以看見
一條螞蟻的河
和它們河底藍色的石頭
和我們曾經擺放在
桌上的那份甜食
嗅出它冬天殷勤的氣味
彎曲的樹枝
我看見一棵樹彎曲著蓄滿影子
(其實那只是一根下墜的樹枝)
我看見夏天,它的一些影子壓在
另一些影子上面,變得誰也不知道誰,
我看見它們酷似波浪下的靜水
而那些給它們以影子的樹葉和樹干
也死了似的,在等著風來掀開,
或像人一樣思量著如何擺動,
才能傾注一生的力量——啊!陰沉沉的
我看見它幾乎快倒在地上,
只是一些影子還在彎曲著,試圖
爬回樹上,或扭曲著隱入空中
似乎那里透著一道縫隙,可供它們
去享受一天的均勻的陽光;
就這樣向著大地低身。四周
沒有一絲風,只有生活本身
的空無;只有一些影子和一些
影子的影子的影子;(地底下
或許還滲透著影子)——喲,我知道
這是先人留下的一份清涼,
值得你回來一趟,或路過時,
肩頭放下孩子,膝蓋上歇一歇
然而我看見,這里并非天堂
只是一棵參天大樹,當它部分地下墜,
我看見冥冥中仿佛總有什么
飄飄然的,在更加濃密的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