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瓚的詩

周瓚

哥本哈根的月亮

——為格麗特而作

一

六月，明凈的夜，月亮飛奔于云朵之間

海面上，島嶼和建筑儼然凝重的神

克莉斯蒂亞娜湖邊，皮影般的鷺鷥、鵝群

蝸牛貼著路沿伸長柔軟軀體上的觸角

測聽被大麻迷醉的游人的腳步

和那并不久遠的叛逆、革命或頹廢

枝椏密織，湖心島上群鳥轟鳴

向游人騰起一段往事。此處嚴禁拍照

但無妨眼睛的進補結合心的暢游

星際若有絮語，不過如此

云被層疊，高風助推，穿過星空的穹頂

并不減步速，誓同海上巴士賽上一程

而那個異鄉人正用鄉音拉響

文明的汽笛：注意！那沒有顯形的阻力！

二

海上巴士張開蜂翅，透明著，與海水混淆

巡游于這片水域，匆忙停靠，仿佛一螫

瓦藍與橙黃，天空的驚嘆，小島城市的流線形

花園，港口浮動如花朵，深色玫瑰

吞吐蜜與露，甲板上兒童活躍

但有一個是安靜的，坐在船舷上出神

聊天的小伙伴突然哄鬧，速度與海風猛撲

他們的金發如火焰，年輕的火炬

一個孩子的沉靜如海底

呼應著異鄉人凝神的隔膜

她感覺疏離，像所有被放逐的人

拘謹地坐在過道邊的位置上

好像隨時準備一躍而起，遁入水中

撈起你那嶄新的眼睛觀察周圍

風景還是原來的，只因觀看者而變化

她和孩子們中間隔著一道光

三

大塊頭建筑，密集如碼好的骰子

那些古老的房子，有著尖頂教堂的銅綠

地鐵口進出，紛亂而有序的人們

遲疑者多是游客，飛轉的自行車輪

仿佛模擬賽道上被遙控的樣品

跳蚤市場在宗教節日的街心花園舉辦

曬人的午后陽光下，你等著遠方的信息

沿著看不見的電波、磁場和航線

落入你手掌中藏身。只是你依然匆忙趕路

從新港到新歌劇院，步行街和水上巴士

名牌商店占領了主要商業區，這里和那里

只有腳步不同，只有思念總被鍍上新的光線

四

你說，全世界的大都市都有一條步行街

街邊的商鋪也總有那幾家。這里，也不例外

只是，游客沒有那么多，天地干凈得叫人慚愧

我們跟著人群漫游，遇到每一處風景時停下

那么隨心所欲，仿佛過去的緊張生活不復存在

又好像我們在加速揮霍機遇和幸運

在如此無序的安排中把握與造物的奇跡

人們相遇，互相了解，轉身離開彼此

我們將之稱為過程，一條線的模樣

不管你怎樣抻拉，扭曲，顛倒，但，如果是一個圓

沒有開口處，它沉靜地關閉自己，像個沉默者

我們在圓周上滑行，制造切線，仿佛被加速度

甩了出去。而如果我們安穩地滑著，沒有任何

創造花樣的打算，那可是門藝術！也許我們

就相信了命運。現在，你沉默片刻，告訴我

但如果我們只是在圓的里面，那會怎樣？

五

兩千座島嶼的國度。極地之光下喧囂的

沉寂。你注視每一個人，生長緩慢。有流星

劃過世紀的深夜，耀眼的隕落與誕生

我們跨大步穿城而過，談論凱倫·布里克森

她怎樣遠赴異域，又如何回到故鄉

而不遠的圖書館里存有她的全部手稿

這里有童話和哲學，深藏在高窗背后郁悶、發酵

還有月下美人魚的低泣，她怎能忍受成日被看

游人如急雨，如單曲循環，如透明的盜賊

我愧疚，愿與你們一起慢下來

像一座生長中的島嶼，愿提供我的肩頭

給安靜的兒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領會生與離

決意

色彩嬗替的街邊風景

細風吹落綻放殆盡的花瓣

油嫩的新葉像是樹身擠出的綠血

我走在去年冬天新踩出的土路上

穿過桃樹、銀杏和連翹布置的綠化帶

二月蘭如同新鋪的地氈

頂著一層青紫色軟毛

我決意不再是我

萌生的愉悅并未加入輪回的游戲

咀嚼幾個青澀的詞

耳機中的節奏帶動想象的舞蹈

流向四肢之端

要把這綿力傳遞到它應施展的地方

若能收放自如

若能憑著熱愛和忍受繼續

我就能接通生命的核心運化能量

詩人的功課

節制是刀刃在吶喊之前瞬息的遲疑

警覺是眼睛眨動中仍舊意識到自己的位置

堅定是石頭被海嘯帶動后學會了游泳

自由是與鎖鏈共舞，看誰先踩準

音樂中的最弱音，然后請對方來一段獨白

一整出戲劇發明了一個個夜晚

當帷幕拉上，重復是回到身體時

關節和肌腱相互致敬，只有一次是有效的

拉伸運動測試你的誠實如飛去來器

呼吸屬于音樂，叩擊鍵盤與運行筆尖

都試圖與你的氣息一起嬉戲，角力或彼此相容

照鏡子是偷懶的行為必須嚴加禁止

時間是永恒的動詞，正如你一旦開始

你就得披上這件外衣，戴上這面具，隨時準備摘下

童年的夢

一個孩子夢見自己

拉開高過頭頂的門閂

潮濕的暗夜使勁兒擠進來

裹在夜深的懷抱

她安穩得像能夠彈起

蚯蚓般的小路邊

露珠咕噥著青蛙的問候

薄霧伸開手掌

螢火蟲攀上指尖

葛藤拉住她的腳踝

她終于還是來到了桃樹下

照小河的鏡子

南方

我的南方，貯存雨水、翠綠、悶雷和溽熱

我的南方，霧氣洇開拔節、漲潮與躁動

我的南方，一股沁入心脾的腥臊、煤煙、油香、糞臭

船槳曾經在河水里悠游，而扁擔安臥肩窩中哼唱

那里，重力匯聚，靈魂萌發她自身的翅膀

我的南方，嫁娶與喪葬的顏色驚動流離失所的泥土之神

酒漿在田野四溢，嗩吶儼然失傳的古意

我馳入人群，奔忙的東風邁進金黃的油菜地

蜜的足跡，花田中心熱烘烘的勞作

正午降臨我的南方，植物嬌嫩的尖頂，眺望霞帔

淺淺的褐色泥土下，懷抱蟲蛹的根須一起抻長晝夜

宇宙安睡，啟動心靈開機的那一瞬間

我的南方和我自己互相夢見，也或者是

在同一個夢中，文字潛入血液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