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鴻彝
宋代律法的基層管理
——王安石的保甲制與呂大鈞的鄉約
文/陳鴻彝

王安石
一般認為,保甲制度是北宋時期王安石所創建。但如果不局限于“保甲”二字而就其實質內容來說,這個制度至少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一直到20世紀前半葉,南京國民政府時期以及日本侵占下的華北、東北、臺灣,仍在實施保甲制度。保甲制度,持續時間之長,世所罕見。
(一)保甲溯源“保”和“甲”二字,在先秦文獻中多次出現。“保”字可作“安”字“守”解,有保障、保護、保衛、保守等用法;“甲”字有甲馬、甲兵、甲胄、甲士、甲第、甲舍等用法,甲馬、甲兵、甲胄都是自衛工具,甲第、甲舍是門戶的次第。“保”、“甲”二字合并解釋,就是編聯甲第、組織兵甲,以保護居民之意,即基層居民自己保護自己的意思。
當年商鞅變法規定:五家為伍,設伍長,十家為什,設什長;什伍之內,實行連坐。漢魏繼承了什伍制度。《后漢書·百官志》記載“里有里魁,民有什伍,善惡以告”。漢代《戶律》規定“自五大夫以下,比地為伍,以辨券為信。居處相察,出入相司。有為盜賊及亡者,輒謁吏、典”。政府以法律的形式明確規定同什伍之家嚴禁窩藏罪犯,承擔互相監視并自覺告發的治安責任,知情不報,則會受到嚴厲制裁。
隋文帝廢除了三長制,規定“五家為保,保有長。保五為閭,閭四為族,皆有正。畿外置里正,比閭正,黨長比族正,以相檢察焉”。這是第一次以“保”來命名基層組織。唐代在隋保閭族的基礎上,制定了“伍保制”。規定:四家為鄰,五鄰為保,保有長,以相禁約;保內成年男丁都有防范盜賊、報告奸宄的責任,否則施以連坐。
從商鞅的什伍制度到唐代的伍保制,一個總的特點就是:統治者通過編制戶籍和實施連坐,將治安責任交于基層民眾。這與王安石所創建的保甲制度,實質上沒有區別,無保甲之名,而有保甲之實,成為王安石保甲制度的歷史淵源。
(二)王安石創建保甲制度于北宋初期,當時的北宋政府內外交困,遇到三大危機。一是財政危機。宋代出于皇權的需要,采用分化事權、恩蔭為官、大興科舉等方式,導致冗官;大規模招募流民入伍,導致冗兵;而冗官、冗兵又加劇冗費,從而導致財政入不敷出。二是社會危機。宋代不限土地兼并,導致三分之一的自耕農淪為佃戶,富者有田無稅、貧者負擔沉重。三是邊地危機。流民入伍,缺乏訓練;為防范武將,實行更戍法,導致兵無常帥、帥無常師;兼之財政危機軍費無保障,這些都導致軍隊戰斗力下降,無力應對邊患。為改變這種內外交困的情形,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開始了變法運動。而保甲制度就是王安石變法的重要內容。
宋代繼承了唐代的“伍保制”,在法律上仍有伍保連坐的規定。但是由于基層組織的渙散,伍保連坐并沒有得到嚴格執行。王安石在“伍保制”的基礎上對基層組織加以改革,并將其命名為“保甲”。而王安石創建保甲的目的,正如其所說:“大抵保甲法不特除盜,強身健體,固可漸習兵,且省財費。”王安石創建保甲,始于宋神宗熙寧三年(公元1070年),隨后幾年又陸續有調整。其主要內容有:
(1)結保。相鄰的居民每十家結為一小保,設一保長;每五小保結為一大保,設一大保長;每十大保設一都保,設都保正、都保副各一人(熙寧八年改為每五家為一小保,五小保為一大保,十大保為一都保);保長、大保長、都保正、都保副都要選有行止、心力、材勇、富裕的主戶擔任。
(2)抽取保丁。戶不分主客,家有二名年滿十五歲以上的成年男丁,抽一人編入保甲為保丁,兩丁之外若還有余丁,并附在保內,其中有武藝和最富裕者也編充保丁。
(3)自行裝備兵器。除朝廷法令禁止收藏的兵器外,保丁可根據自己的需要自己裝備,以便習武、制止犯罪。
(4)輪差巡警。每夜由大保長輪流安排五名保丁在本大保巡邏;遇有盜賊,擊鼓報警,大保長及大保內居民需協助;抓獲盜賊,按標準賞賜。
(5)伍保連坐。同保內有犯強盜、殺人、放火、強奸、略人、傳習妖教、造畜蠱毒等罪的,知而不告,按伍保法連坐;鄰居留宿三人以上強盜三日的,即使不知情,也要以“失覺罪”查處;若保內有外來行止不明之人,須覺察收捕送官。
(6)保牌管理。每保創制一牌,書寫所管居民戶數和保丁姓名。
保甲首先在開封試點實施,隨后推行至北方五路乃至全國。最初,保甲的主要目的在于治安,所謂“以捕盜賊相保任”。但在開封試點的時候,王安石向宋神宗強調:“大抵保甲法不特除盜,強身健體,固可漸習兵,且省財費。”此后,保甲逐漸轉向兵制,通過保甲制度下保丁的武藝訓練,實行征兵制,征招保丁入伍,改變以往招募流民的募兵制,以提高軍隊戰斗力。
王安石對保甲頗為自負,曾說:“保甲之法成,則寇亂息而威勢強矣。”但是,保甲自實施之日起,就出現了諸多問題。最主要的問題就是強制民眾承擔難以承受的經濟義務。如保長、大保長、都保正、都保副不同于漢代的鄉長,不是官,而是役,沒有薪水。保丁為了訓練武藝和輪差巡警,必須自己置辦弓箭;而每個小保也需要自筑射垛,自建執勤的鋪屋,自置警鼓。這些都需要民眾無償承擔費用,致使“中下之民,罄家所有,侵肌銷骨,無以供億,愁苦困弊,靡所投訴,流移四方”。時人司馬光就批評保甲制是“驅民為盜”、“教民為盜”、“縱民為盜”。宋哲宗元元年(公元1086年),司馬光上臺執政,就廢除了保甲法等新法。但是,保甲組織作為鄉村的基層組織,取代了原有的鄉里組織,在北宋后期和南宋時期仍然保留了下來,其職責仍在維持基層治安。
保甲制度是古人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的必然選擇,具有歷史合理性。中國自古以來國土遼闊,鄉村人口分散,限于當時的歷史條件,官府不可能在所有的基層廣設官吏,維護秩序,只能通過居民戶籍組織或社會組織來強制民眾承擔治安義務。
呂大鈞(1029—1080),《宋史》有傳,字和叔,陜西藍田縣人,出身世家,“一門禮義”,為時人所贊美。呂大鈞與張載為同年進士,得知張載學識淵博,便拜其為師。張載是宋代理學大師,也是關學的創始人,而關學的特點之一就是十分重視“禮”,強調“通經致用”,“躬行禮教”。呂大鈞將關學這個特點發揚光大。他雖然仕宦不高,也沒有什么政績,但他為人質厚剛正,重視禮儀,最大的貢獻就是改變以往“禮不下庶人”的傳統,在關中創建《呂氏鄉約》,推行禮儀,建立起中國最早的鄉村自治制度。
呂大鈞創建《呂氏鄉約》,緣起于對王安石推行保甲法的不滿。宋神宗熙寧三年(公元1070年),王安石在全國推行保甲法。這種以國家權力直接控制鄉村為目標的保甲法,遭到了蘇軾、司馬光等人的反對。但蘇軾、司馬光也沒有提出什么具體的辦法替代保甲法。在此情形下,熙寧九年(公元1076年),呂大鈞撰寫《呂氏鄉約》一書,并在家鄉藍田建立鄉約組織,以回應王安石的保甲法。
呂大鈞創建的《呂氏鄉約》,即村規民約,凡自愿加入的,即為鄉約成員。鄉約大致包括以下內容:
(一)建立鄉約組織。鄉約成員共同選舉剛直不阿者一人或二人為約正,負責監督賞罰是否公正;設執月一人,鄉約成員無論貴賤,按照年齡輪流擔任,每月一換,負責處理約中的具體事務。鄉約成員定期聚會。按照《呂氏鄉約》規定,鄉約成員每月小聚,每季度大聚,開支由眾人分擔。聚會目的,一是加深成員之間的感情,二是在聚會時記錄、公布成員的善舉和惡行,三是眾人商議討論約中事項。

陜西藍田縣的《呂氏鄉約》
(二)明確鄉約成員的互助事項。《呂氏鄉約》規定成員互助有四類事項,即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每一類事項下,又有具體的規定。在規定的互助事項中,有大量涉及基層秩序和穩定的內容。如過失相規中規定了三種過失,一是犯義之過,包括酗(酗酒鬧事)博(賭博)斗(打架)訟(栽贓誣告)、行止逾違(違反逾越禮制的行為)、行不恭遜(侮慢年長、持人短長、恃強凌眾等)、言不忠信、造言誣毀和營私太甚;二是犯約之過,即違反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的行為;三是不修之過,包括交非其人、游戲怠惰(無所事事、戲笑無度、不務正業)、動作無儀(行為粗鄙、野蠻)和臨事不恪(忘記正事、遇事懈怠)。患難相恤規定了七種情況下約中成員相互幫助,即水火、盜賊、疾病、死亡喪葬、孤弱無助、被誣枉和貧困。
(三)揚善懲惡。對于約中成員的善行,當眾公布和記錄;對于惡行,也要記錄和處罰。《呂氏鄉約》規定:犯義之過,罰五百錢;不修之過和犯約之過,罰一百;過失輕微,經規勸能改正的,只記錄,不罰錢;屢教不改的,經眾人商議,開除出鄉約。
呂大鈞在家鄉藍田推行鄉約大約五年半,隨著其病卒,鄉約在北宋就沒有推行了。《呂氏鄉約》實施后取得了很好的社會效果。《宋史》記載呂大鈞推行禮儀,“關中化之”。但《呂氏鄉約》的意義不在于此。從上述情況看,呂大鈞創建的鄉約,沒有官府的參與,鄉民是自愿加入鄉約,鄉約的事項、首領的選舉、處罰的實施也完全由鄉約成員議定,因此,《呂氏鄉約》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建立的鄉村自治組織,也是民眾自我管理的基層治安組織。近現代的鄉村自治運動乃至當代的村民自治,追根溯源,都可以從《呂氏鄉約》中找到它的縮影。
(本文作者系中國公安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