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與司法的沖突與調整

摘 要 西方法學家將藐視法庭罪視成保障國家法律無上地位的基石。英國刑法中的藐視法庭罪作為調和媒體與司法的緊張關系的碩果之一，最早可以追溯至12世紀，研究英國藐視法庭罪的內在邏輯與歷史沿革，能夠為我國刑事立法在當前媒體與司法緊張關系背景下研究相似問題提供有益的參考。

關鍵詞 藐視法庭罪 媒體 司法

作者簡介：常鑫，江蘇省常州經濟開發區人民法院法官助理，研究方向：中國刑法。

中圖分類號：D911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1.048

媒體，在如今的西方社會中已然成為繼行政權、司法權以及立法權之后的“第四種權力”。媒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保障公眾知情權、遏制權力的濫用，但是如同硬幣的另一面，如果媒體在對司法程序進行報道時不能恪守客觀中立之立場，影響法庭正常的審判活動，法院就有可能在強大的輿論面前變成道德附庸。合理的調和司法和媒體的關系，對于維護正常的司法權威、保障新聞自由，皆具有重要意義。

在現代國家，英國較早確定了司法獨立原則，現代媒體也發育的較為完備，因此，英國法律對于如何調和媒體與司法的緊張關系形成了相對成熟的規則，其中的成果就包括了藐視法庭罪。研究英國藐視法庭罪的內在邏輯與歷史沿革，以及它與媒體二者關系的演化進程，能夠為我國刑事立法研究相似問題提供有益參考。

一、 價值權衡：英國藐視法庭罪演進的內在邏輯

1688年，英國爆發了光榮革命，詹姆斯二世的統治地位被推翻，進而確立了資產階級君主立憲制。不過因為英國資產階級的軟弱性，相比于同時期的法國大革命而言，英國資產階級革命進行得并不徹底，這從革命的最終成果——君主立憲制的確立——就可以看出。由于資產階級力量在與封建勢力的反復較量中最終妥協，這使英國法律在處理新聞自由與司法權威時愈發保守，事實上，在當今的西方國家中，英國是嚴格限制媒體報道的國家之一。

英國雖然以高度的司法獨立以及法官的尊崇地位為榮，法律亦對媒體報道施予了多重限制，但這并不意味著法律忽視對新聞自由的保護與尊重。事實上，英國法律一直尋求司法獨立與新聞自由兩者間的平衡。英國法律認為，只要是民主國家，其新聞應當具有自由的特點，公眾輿論可以報道并評價案件的進展，新聞是防止權力被濫用的額外保障。不過，英國法律也特別地指出，絕不允許媒體的報道有損法庭權威、破壞司法獨立，“只要開始程序，法律即需要堅守這個原則，即新聞媒體自由是建立公共利益與公正審判前提下的”。在《法律的正當程序》中，英國大法官丹寧勛爵表示：英國憲法中規定了新聞自由，對于公眾關注的熱門問題，報紙有權發出公正的聲音，但這種權利必須受到蔑視法與誹謗法的合理限制。法庭絕對禁止任何傳工具的審訊，例如“電視審訊”、“報紙審訊”等。可以這么認為，正是有了藐視法庭罪，才得以讓媒體在發表意見過程中與公正公平以及主流價值觀念相一致。

二、艱難中前行：英國藐視法庭罪的歷史沿革

英國藐視法庭罪以《藐視法庭罪法案》（1981年）的制定為分界線，其演化過程大致可以劃分成兩個部分。

（一）第一個時期：制定《藐視法庭罪法案》（1981年）之前

1742年，“圣·詹姆斯晚郵報案”公開審理，主審法官為曼斯菲爾德勛爵（Lord Mansfield）。此案確立了“媒體不可以妄加評價未決案件”的原則，即對于審理中的案件，在終止訴訟程序之前，禁止媒體對案件作出不合理報道。在此之后，大量案件都遵循這樣的規定。

1873年，“斯基普沃斯案”在布萊克法官的主持下公開審理，布萊克公布判決意見表示，就算某人秉持善良、正直、誠懇之態度報道案件，只要終結訴訟程序之前，該報道實質性地損害審判公正性，就可以認為其藐視法庭。1981年英國編制的《藐視法庭罪法案》中的嚴格責任，就與該判決意見密切相關。

在1930年的“威廉湯姆斯船運公司”案和1966年的“酒園案”兩個典型案件中，英國法律對藐視法庭罪的行為方式進行了豐富，如下行為被加入其中：若當事人意圖使用操控輿論的方法對法官、陪審團施加壓力，或使被告妥協不敢上訴和提供證據，或迫使被告認罪、證人發言等，諸行為皆構成藐視法庭罪。

在藐視法庭罪的發展演化中，瑟利德米案可以說是劃時代的一個案件。瑟利德米是一種鎮靜藥劑，由英國某制藥廠生產制造，部分孕婦使用該藥劑后生下了畸形嬰兒，《泰晤士報》了解該情況后，就起草了一篇譴責制藥廠的新聞稿件，出于報道可能影響訴訟程序的考慮，法院不允許其發表此稿件。正因為該事件，《泰晤士報》向法院提起訴訟，當時審理該案件的丹寧勛爵院長表示，即便早些年的“圣·詹姆斯晚郵報案”審理后規定了媒體不可以評價未決案件，不過在確保案件獲得公正公平審判的情況下，也應當保障公眾對重大的公共事務、事件具有評價評論的自由與權利，如果媒體的報道的是事實、態度公允，法律理應允許。不過上議院推翻了上訴法院的判決，上議院根據該案件制定了與1742年規則相類似的準則，就是“媒體不可預先評判未決的案件”。根據英國司法制度，通常而言，英國上議院已經具有了最高裁決權，不過因為英國承認歐洲公約，《泰晤士報》就根據該公約第十條規定，向歐洲人權法院提交此案件。公約第十條規定，所有人皆享有言論自由的權利，即便公共權力與國界亦不得限制。最終歐洲人權法院以11比9判決《泰晤士報》有權報道和該案件相關的信息。

瑟利德米案直接沖擊了“媒體不可以妄加評價未決案件”的規則，也促進了英國《藐視法庭罪法案》（1981年）的制定，藐視法庭罪由此轉變為制定法中的犯罪，其發展進入到第二階段。

（二）第二個時期：制定《藐視法庭罪法案》（1981年）過后

《藐視法庭罪法案》將藐視法庭罪劃分為民事藐視法庭罪和刑事藐視法庭罪，后者是通常意義所指的藐視法庭罪，該罪行為之一就是刊物藐視行為，該行為是指媒體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實施有預謀、有某種傾向的干擾。其行為要素包含：

第一，行為主體是包括“刊物”在內的多種對象，例如電視、廣播、報紙等，它們都可以觸犯是該罪的主體。

第二，報道行為具有對案件審理產生嚴重妨害的實質性危險。實質性危險是確定需要全面考察媒體的報道時間、傳播途徑、影響力、受眾人數、空間距離、報道的輻射區域、與審判時間的距離等不同因素。這里的危險性應當屬于實質性危險，理應對審判程序構成實際性危害，而不是潛在的未產生的危險。并且，該實質性危險還需要達到嚴重妨害的程度。

第三，免責情形。第一種免責情形為“已盡合理義務”，法案規定，若媒體報道時已經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其不知道也不應當知道案件正在審理過程中，即便報道在客觀上可能對案件的審理產生影響，亦不構成該罪；第二種情形為“公共利益免責”。法案規定，如果是與公共利益、事務相關的重大案件，若媒體秉持善良、公正之態度進行報道評價，就算其輕微地影響審判程序，也不應當認為構成該罪。

第四，值得關注是，該罪責以嚴格責任作為主觀歸責原則。適用嚴格責任的出發點是為了維護公共利益，例如，性犯罪在英國早期就適用嚴格責任歸責，嚴格責任的適用使人們的行為更為謹慎，在嚴格責任下，如果行為人具有某行為，不管是故意還是過失為之，都必須承擔刑事責任。藐視法庭罪同樣如此，如果媒體觸犯了相關的條款，并且不在免責事由范圍內，不管其過失或者故意，都應當承擔責任。

《藐視法庭罪法案》實施后的十余年，英國產生了兩個著名的案件。首先是“泰勒案（Taylor and Taylor）”，在該案中，某男子被殺害，由于該男子同泰勒姐妹具有密切關系，導致泰勒姐妹受到警方懷疑，在媒體就此事進行渲染報道之后，陪審團在沒有完全根據證據確定案件事實的情況下，判處泰勒姐妹有罪。泰勒姐妹提出上訴，控告媒體的不當報道對審判造成了干擾，最終贏得上訴；另外一個是“麥肯案”，該案中，因為涉嫌謀殺北愛爾蘭政府官員，麥肯等三名北愛爾蘭共和軍被逮捕，在案件審判過程中，英國內政部長正擬定一部法律，其規定，如果犯罪分子參與恐怖活動，若證據確實充分，可以將其沉默作為默認。媒體對該擬定的法律大量報道，法庭判其有罪，三人不服提出上訴，其理由與泰勒案相似，最終上議院將此案件發回重審。

三、反思與借鑒：對我國刑事立法的啟示

英國藐視法庭罪的演進過程有以下幾點值得我們思考與借鑒：

第一，英國是自發型、內源型的法治國家，在法律文化土壤中，法庭權威已經深深扎根，英國素以高度的司法獨立及法官的尊崇地位為榮，但即便如此，英國仍然沒有廢除藐視法庭罪，這對于目前司法權威不高、司法獨立性不足的當下中國來說，具有啟發意義。

第二，即使英國法律通過設立藐視法庭罪防止媒體干擾審判，但它同樣一直在司法獨立與新聞自由之間尋求平衡，藐視法庭罪只有在行為后果極其嚴重時才可適用，以防在維護司法權威、保障司法獨立的同時妨害公民權利的行使。

第三，目前，英國的藐視法庭罪已由最初的保護法官之獨立地位，逐步過渡到保障審判過程的公正性，即其保護重心由保護審判獨立性逐步轉向保障刑事被告人權利。

第四，在制度設計層面上，英國刑法在量刑的輕緩化、歸責原則、行為定型化、適用限制、媒體范圍的界定等具體制度設計，對我國刑事立法完善都具有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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