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鄉巨變（四）

賀友直　董子畏　周立波

88 就在這時，對面山里響起喇叭筒的聲音：“合作化的道路，是大家富裕的道路……”他老婆說：“你聽，這是盛家那個淑君的聲音。”“菊咬金”喝了聲“以后別理她們”，便埋著頭坐下了。

89 他想起合作化一定會給他帶來許多麻煩，不由得心煩意亂。下午，他拿了把斧子，上山去砍柴，看到自己山地里的一根竹子上，貼了一張粉紅油光紙的標語。

90 “菊咬金”看了，氣得舉起斧子，幾下就把竹子砍了。忽聽得后面有人叫：“哎喲，你怎么把竹子砍了？”回頭一看，是盛淑君帶著幾個姑娘過來了。

91 “菊咬金”氣沖沖地說：“自己的竹子，自己不能砍？”淑君揭下了這張標語，走了兩步，貼在“亭面糊”山地的一根竹子上，標語上的字句正對著“菊咬金”的山地。

92 “菊咬金”呆呆地望著標語喘氣。淑君把手一招，幾個姑娘都跟她走了。喇叭筒又響起來：“今天，宣傳隊在鄉政府演花鼓戲，請大家去看……”

93 轉眼到了申請入社的日期。“亭面糊”在清早的風里，聽到姑娘們嘶啞的聲音：“合作化是一條光明大道呀……今天在鄉政府辦理登記呀……大家寫申請書呀……”

94 “面糊”馬上向兒子下一道緊急命令：“過來，給老子寫一張稟帖。”學文照例不理，盛媽媽照例小聲地動員：“乖兒子，你去吧，聽媽的話，去幫他寫。”

95 學文提著筆等“面糊”說話。“面糊”躺在藤椅上，吸了一口煙，才慢吞吞地說：“你寫：我家里開了個家庭會，我和兒女都愿入社，只有老婆開頭有些想不通……”

96 他編造了一個說服老婆的故事，說得又長又啰唆。學文沒法寫，口里應著，手里卻照自己的意思寫了，套上一個封套，就交給“面糊”。

97 “面糊”特地換了件褂子，往鄉政府走去。只見鄉政府門口熱鬧得了不得，有的拿著紅帖子，有的拿著土地證，還有個家伙掮張犁來了。他說：“我不會寫，拿這個來表表我的心。”

98 會議室的桌子上擺著一疊五顏六色的紙，還有幾張土地證。李月輝正在跟一個老人家說話：“老師，房契請你帶回去，房屋不入社。”原來這位老人家是李月輝的啟蒙老師。

99 老人家才走，一個老婆婆把一只雞塞在鄧秀梅手里。秀梅解釋道：“雞不入社，你拿回去吧。”“那就送給你們吃，你們為大家辦事，辛苦了，補一補。”秀梅忙說：“那怎么可以，拿回去吧。”

100 老婆婆還要勸她收下。“面糊”擠上前說：“他們又不是貪官，要你的雞。請你讓開些，我們好申請。”老婆婆才收回母雞，叨念著：“好機靈的姑娘啊，雞都不要，真是個清官……”

101 老婆婆拄著拐棍走了。“面糊”掏出申請書，雙手送上。秀梅接來看完了，問道：“你不會后悔吧？”“面糊”說：“后悔還算人，我現在就是社里的人了，過會兒砍幾擔柴火來給你們烤火。”

102 “面糊”走后，掮犁的人送上了犁。秀梅說：“你決心大，我們歡迎，但現在還沒有處理耕牛農具，這犁請你掮回去。”正在談話，忽聽得外面傳來一陣鑼鼓聲。

103 人們一哄跑出去看，只見一群人敲鑼打鼓，抬著一臺禮盒走來。

104 謝慶元領頭，走進鄉政府，拿出一疊土地證，遞給李月輝，笑道：“我們全組的人都來了。”月輝問：“盛佳秀呢？她也愿意？”“大家都入了，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105 馬上有人稱贊起來：“老謝真行，不零敲碎打，一斬齊地都來了，多干脆！”謝慶元得意洋洋，帶著人走了。他一走，就有人議論起來：“真的都未了？”“平常多的是意見，怎么一下都進步了？”

106 秀梅聽到這些議論，也疑惑不定，便問月輝：“你看有沒有問題？”月輝說：“老謝這人，就是愛面子，要夸耀自己能干，工作不一定細致。我看盛佳秀這一戶，一定很勉強。”

107 秀梅問起盛佳秀的情況，月輝說：“她呀，實在是守活寡。男人是我的本家，出門多年，在外另成了家，她還將信將疑，盼望他回來……”說到這里，區里來了人，送給秀梅一個緊急通知。

108 秀梅拆開看了，是區委朱書記到了天子墳，要她和李主席明天一早去開碰頭會。秀梅把通知交給李月輝，叫劉雨生去了解謝慶元組的情況，叮囑道：“要防止強迫入社，盛佳秀那戶也去了解了解。”

109 當天晚上，鄧秀梅開過鄉上的匯報會，布置了明天工作，便回到住所，連夜趕材料。她統計了申請入社的農戶，分析了全鄉的思想情況，不知不覺，窗外雞叫了。

110 她和衣睡了一下，聽到雞叫三回，連忙起床，就出門去找李月輝。

111 李月輝一邊穿衣，一邊說：“看你急的。我們這里離天子墳近，別的鄉保管沒有我們這樣早。”秀梅說：“你沒見通知上寫著，要我們趕到那里吃早飯？”

112 月輝笑道：“我有辦法哩，可以抄小路，近得多。”他收拾了一下，就引著秀梅上路。一路上指指點點，談今說古，不知不覺就到了天子墳。

113 李月輝以為起了一個早，又抄了近路，到區里不是頭一個，也是第二名。哪里知道，走進區委臨時辦公室，那里早已坐滿了人。秀梅臉一熱，望望李月輝，他卻聲色不動。

114 朱書記聽了幾個鄉的匯報，就宣布：“吃了飯再談。”大家沖進灶屋，裝飯、端萊。李月輝笑道：“我說我們早，不料你們更早。”馬上有人接話：“搞社會主義，不趕早還行？”

115 朱書記響亮地說：“對啦！搞社會主義，大家要辛苦一點。這次合作化運動，中央和省委都抓得很緊。”大家都望著李月輝輕聲笑了。

116 早飯后，繼續開會。鄧秀梅第一個匯報，她把清溪鄉的情況談了一遍。朱書記問：“申請入社的，占全鄉農戶多少？”秀梅說：“百分之四十五點幾。”

117 朱書記追問：“到底是點幾呀？”秀梅一時答不上來，李月輝代她回答：“大概是點五。”朱書記嚴厲地說：“這樣是大概，那樣是大概，那我們的經濟不叫計劃經濟，要叫大概經濟了。”

118 他瞅瞅秀梅漲紅的臉，語氣溫和了一些：“講下去吧。”秀梅說了今后的做法，也提到村里幾家難搞的戶頭。朱書記說：“難搞，要看怎么搞？看什么對象，分配什么人去動員，這叫一把鑰匙開一把鎖。”

119 各鄉匯報完畢，朱書記做了總結。他要求大家努力，工作做得好，入社農戶有可能達到百分之七十。各鄉應該每天向區匯報進展情況，再過十天，還要開這樣的“戰地會議”。

120 散了會，鄧秀梅與李月輝在回鄉的路上，好久沒有開口。秀梅因為小數點后面的一個數字說不清，受了朱書記的責備，心里慚愧，但她現在想的不是這些，而是百分之七十這個數字。

121 兩人回到鄉里，當夜開了個支部會，傳達了區委會議的精神，分析了沒有申請的那些農戶，決定擴大積極分子隊伍，來搞思想動員，個別串聯。

122 接著分配任務，把幾家頑固的分給比較強些的干部。秀梅要陳大春去動員他的老子陳先晉，大春說：“把哪家分給我都可以，就是不敢包他。”秀梅笑著問：“看你這個團支書，連親老子也包不下啊？”

123 秀梅想了想說：“那好，包給我，可你也得做工作。謝慶元那組要人相幫，尤其盛佳秀一戶要做工作，防她半路縮腳。”李月輝說：“這一戶還是讓劉雨生去。”

124 大家說得很興奮，只有劉雨生皺起眉頭不說話。秀梅問起原因，雨生眼圈一紅說：“我老婆提出離婚了。”秀梅沉默了一下又問：“怎么鬧開的？是不是為了辦社？”雨生點點頭。

125 秀梅覺得這樣的婚姻散了也好，月輝也不急不慢地安慰道：“桂貞鬧得夠了，這樣散場，對你沒得害處。”雨生低著頭說：“可是我那孩子沒得娘了。你們兩位去勸勸她吧。”

126 第二天一早，鄧秀梅和李月輝便上“秋絲瓜”家來。張桂貞看見他們跨進大門，便嘟起嘴巴說：“哥哥、嫂嫂都出去了。”月輝笑嘻嘻地說：“我們是來看你的，怎么樣，不歡迎嗎？”

127 桂貞勉強把他們讓進去，就談起了離婚的事，月輝勸道：“老劉是打起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人啊。”桂貞冷冷地說：“他太好了，一天到晚就在外面，家里沒米，灶下沒柴，叫我咋辦！去偷？去搶？”

128 月輝耐心耐氣地勸了半天，說起那些貪圖享福的地主婆娘，土改時有好些挨了斗。桂貞發火說：“李主席，我沒有請你來教訓人，就是挨斗，也比過這樣的日子好受些。”

129 李月輝還是笑嘻嘻的，跟秀梅一同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曉得你是氣話。常言說，夫妻無隔夜仇，說不定明天你就回去了。”桂貞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我既出來了，就不打算回去。”

130 他們走出張家，秀梅疑心“秋絲瓜”在這里面搗鬼，有心打擊劉雨生辦社的勁頭。月輝說：“難說，他們兄妹只圖快活日子，指不定另有主意。‘秋絲瓜常說在城里沒腳路，或許想把桂貞改嫁給城里的買賣人。”

131 這以后的第三天，劉雨生正在鄉政府開會，張桂貞來找李主席，要他開個介紹信，到區上去辦離婚手續。月輝問：“雨生同意了嗎？”桂貞說：“我不管他，這日子我過不下去了。”

132 月輝說：“那不行，這是兩方面的事。”桂貞嘟起嘴，只得等雨生。雨生開完會，面帶笑容，跟大家一起散出來，一眼看見桂貞，臉色頓時變了。

133 他轉身回到廂房，桂貞緊跟進去，背對著坐下。雨生滿臉愁容，隔了一會兒才說：“看孩子的份上，你多想一想吧。”桂貞冷冷地說：“我都想過了，我們這樣拖下去沒有好處。”

134 她邊擦眼淚邊數說：“你一天到晚不管家里，要燒沒柴，要煮沒米。我為什么要做牛做馬，替你管這爛攤子？我恨，恨我的命，恨我爹娘沒眼睛！”

135 劉雨生從她的臉色和口氣里，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嘆了口氣，拿了鋼筆，草草寫了一個離婚申請書。

136 李月輝看了雨生的申請書，他老掛著笑的臉上也消失了笑容，轉臉對桂貞說：“你也寫一個。是你提出要離婚的，口說無憑，免得將來又后悔。”桂貞說：“我死也不悔。”

137 桂貞寫了申請書，李月輝開了個證明信，交給劉雨生。在人們憤怒和輕視的目光中，張桂貞昂起腦袋，嘟著嘴巴，走了出來。雨生跟在后面，一起上區辦離婚去了。

139 月輝搬一捆草坐在他旁邊，說：“這號女人勉強留在家里沒有好處，走了算了。老劉，振作起來搞工作吧，人一忙就會忘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你去看過盛佳秀嗎？”

138 月輝記掛著雨生，這天傍晚，跑去看他，只見他一個人坐在屋前一棵枇杷樹下，呆呆地出神。月輝望望那問冷清清的屋子，問道：“走了？”雨生抬起頭來，滿眼含淚地說：“走了。”

140 兩人正說話，鄧秀梅來了，看到雨生垂頭喪氣的樣子，眉頭鎖了一鎖說：“我勸你少想私事。經受不起這一點挫折，那還能行！”

141 雨生邀他們進屋坐。秀梅說：“我馬上要到陳先晉家去，沒得工夫。我們包干的幾家都不能緩了，趕緊進行吧。”提起辦社的事，雨生精神振作起來，三人就分頭做動員工作去了。

（第一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