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娜
摘要:《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四十四條第一款規定,網絡交易平臺在不能提供網絡經營者的真實名稱、地址和有效聯系方式的情況下,需要承擔先行賠償責任。對該條款的理解和適用需要結合立法本意和實踐情況綜合判斷。該法律條款的立法本意是讓消費者有明確的對象進行索賠和訴訟,同時考慮到網絡交易平臺提供經營者信息的責任需與其審查能力相匹配。網絡交易平臺能夠提供經營者營業執照、個人身份信息、有效聯系方式,即可認為是履行完了提供信息義務。同時,應當對交易平臺提供信息的時間予以合理限定。
關鍵詞:第三方交易平臺 先行賠付責任 有效聯系方式
一、問題的提出
在電子商務中,第三方交易平臺通過互聯網信息系統為交易活動提供設施、規則及相關服務,使得交易成為可能,其自身并不參與具體的交易活動。因此,網絡交易平臺提供者并非買賣雙方中的任何一方,其有特殊的法律地位,一般對商家侵害消費者利益的行為不承擔賠償責任。這一觀點是目前各國的通行觀點,美國法院和英國法院均在個案判決中表明,如果第三方平臺沒有提供增值服務,只是一種被動、中立性、公正的角色。但是,2014年3月15日生效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以下簡稱《消保法》)第四十四條突破了這一原則。該條款規定了在特定的情形下,網絡交易平臺是需要承擔相應責任的。其中,第一種情形就是當網絡交易平臺不能提供經營者的真實名稱、地址和有效聯系方式時,需要對消費者承擔先行賠償責任。目前,這一情形已經成為司法實踐中網絡交易平臺承擔責任的重要原因。根據筆者對著名網絡交易平臺阿里巴巴旗下購物網站淘寶、天貓近三年的案例研究,法院以網絡交易平臺未提供經營者真實、有效信息為理由判決敗訴的案件占到上述購物平臺所有網絡購物類型敗訴案件的45%。
雖然已有較多的司法判例,但鮮少有學者對該問題進行深入研究。筆者試圖結合各地法院針對淘寶網的相關判例,對上述問題進行分析,以澄清法院的一些觀點和做法。
二、平臺不能提供經營者信息需承擔先行賠付責任的正當性基礎
網絡交易平臺參與的網絡交易關系中,共有三方主體,買賣雙方加上網絡交易平臺。在這三方主體中,網絡交易的買家和賣家之間存在買賣合同關系,而買賣雙方又分別與網絡交易平臺存在服務合同關系,因為網絡交易平臺提供者為雙方的交易活動提供了網絡平臺服務。但是網絡交易平臺為何在一定條件下需要承擔賠償責任,其法律依據是什么,至今學界仍未有有力的論述予以說明。
筆者總結了目前針對這一問題的已有論述,主要有以下兩類觀點:一是競合侵權行為說。網絡交易平臺提供者之所以須對在網絡交易平臺上遭受交易損害的消費者承擔附條件的不真正連帶責任,原因網絡交易平臺提供者與銷售者或服務者各自基于不同的原因或行為致使同一消費者的合法權益受到損害。因為存在網絡交易平臺,才能使缺陷商品到達消費者之手,并且造成消費者損害,因此網絡交易平臺是間接加害人,其責任形態是附條件的不真正連帶責任,所附條件即是網絡交易平臺提供者不能提供銷售者或者服務者的真實名稱、地址和有效聯系方式。二是附隨義務說,該觀點認為,網絡交易平臺和消費者之間簽訂的服務合同有特殊的附隨義務,當消費者和經營者發生交易糾紛時,網絡交易平臺應當提供經營者的相關信息,以協助消費者找到經營者以解決購物糾紛,這是網絡交易平臺的協助義務,如果網絡交易平臺無法提供,即違反該附隨義務,需要對消費者承擔責任。
筆者認為,這兩類觀點并不全面,有失偏頗。網絡交易行為中,經營者和消費者之間既有可能發生合同糾紛,也有可能發生侵權糾紛,從《消保法》第四十四條的內容來看,其所稱的“合法權益”應當既包含買賣合同中應當享有的權益,也包含可能出現的侵權糾紛中的人身、財產權利?!扒謾喔偤险f”將責任限于經營者提供了致害商品的責任承擔上,顯然范圍過窄。而“附隨義務說”則很難界定網絡交易平臺的責任范圍。當經營者因提供致害商品而導致損害賠償時,如果以網絡交易平臺僅僅因未履行提供經營者信息這一附隨義務而需要承擔全部損害賠償時,顯然不合常理。
在論證網絡交易平臺未提供經營者有效聯系方式時應當承擔先行賠償責任的正當性基礎時,筆者認為可以比照線下商場的責任方式。在線下租賃的商場柜臺或者展銷會等場合進行交易活動時,出售商品或服務的賣家,首先需要承租商場柜臺或者展銷會上的攤位,然后才能開展交易活動。在線下實體平臺責任承擔上,《消保法》規定了在展銷會期間或者商場租賃期間,消費者權益受到損害的,只能向經營者要求賠償,但是在展銷會結束或者柜臺租賃期滿后,消費者可以向展銷會的舉辦者和柜臺的出租者要求賠償的。該條款的目的是為了消費者合法權益受到侵害時,能夠及時的找到相應的主體予以索賠。
對比網絡交易平臺不能提供經營者信息的責任條款和上述線下商場的責任條款,可以看到,無論是實體的商場和展銷會,還是虛擬的網絡交易平臺,作為市場的開辦者,都需要對其開辦的市場承擔責任。特別是當消費者無法找到經營者進行索賠,或找到經營者索賠的成本過高時(對于展銷會或商場而言是結束展銷會或者租賃期屆滿,而對于網絡交易平臺而言是經營者使用了網名,不便查找),市場的開辦者即需要先行承擔相應責任。由此可見,網絡交易平臺之所以在不能提供經營者聯系方式的情況下需要承擔先行賠償責任,是因為其作為虛擬市場的開辦者,與線下實體商場一樣,對消費者負有一定義務,在消費者無法找到經營者進行索賠時,需要先行賠償。
三、司法實踐中網絡交易平臺是否提供有效信息的認定
如前文所述,目前網絡交易平臺在司法案件中敗訴的最常見理由是平臺不能提供經營者的真實姓名、地址和有效聯系方式。但是,如何認定真實名稱、地址和有效聯系方式,各地法院均有不同的的觀點。第一類觀點是,真實的名稱、地址和有效聯系方式指的是平臺提供的電話號碼要有人接聽,且認可其就是經營者本人。如有法院認為,平臺提供的電話號碼停機,原告無法通過平臺提供的通訊地址與賣家取得聯系,因此認為平臺未能依法向買家提供銷售者的地址與有效聯系方式。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經營者的聯系方式是否有效是以其在訴訟中是否簽收法律文書作為標準。有法院就以“平臺雖提供了店鋪經營者的營業執照和登記地址后,但根據工商登記地址向經營者送達相關訴訟材料的郵件被退回”為由,認定平臺未提供有效聯系方式,從而判決平臺承擔經營者的相關責任。
筆者認為,上述司法觀點未綜合考慮立法本意和現實情況,僅僅以不能聯系或者無法送達法律文書作為讓網絡交易平臺承擔責任的條件,有失偏頗。
(一)網絡交易平臺提供信息的責任需要結合立法本意認定
在線下購物環境中,消費者往往是與賣家在面對面的情況下選購相應商品,如果遇到糾紛,可以直接找到賣家進行處理,或者以賣家為被告提起訴訟。但是消費者在第三方交易平臺上進行購物,出現了糾紛的時候,消費者在索賠時會遇到相應障礙。因為平臺上的個人賣家使用的都是網名而非真實姓名,這種虛擬性特點,使得消費者難以確定銷售者或者服務者的真實身份,因“明確的被告”是法院受理起訴時的一項審查要件,因此難以確定銷售者或者服務者的真實身份信息將使法律賦予消費者的維權救濟方式落空。網絡交易平臺作為平臺的開辦者和管理者,對于利用其平臺向消費者提供商品或服務的經營者負有入駐審查和日常監管職責,尤其是考慮到網絡交易平臺對利用其平臺的經營者的控制能力遠遠超過消費者,因此,《消保法》規定了網絡交易平臺提供者對平臺內經營者的真實身份、地址和有效聯系方式的提供義務,即是為了讓消費者有明確的被告可以起訴。
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只要被告的姓名或者名稱、住所等信息具體明確,足以使被告與他人相區別的,即可以被認定為明確的被告。對于網絡交易而言,在B2C模式下,交易平臺如果能夠提供經營者的營業執照信息,在C2C的模式下,能夠提供經營者個人的身份證件信息,上述信息已經足以讓該經營者的信息你與他人相區別,消費者就完全可以對證件上載明的主體提起相應訴訟,消費者的訴訟權利得到保障,該條的立法目的就可以得到實現。
至于前述判決中所闡述的“商家無法聯系”、“材料無法送達到”等情況,這些情形在其他普通民事訴訟中也經常出現,如民間借貸案件中,被告的聯系和送達就是一個疑難問題。但是在其他類型的案件中,如果出現了這些情況,法院一般會通過公告送達等方式得以解決,因此,法院不能因為聯系不上賣家或者郵寄無法送達等理由,從而認定平臺未提供經營者信息。
(二)交易平臺提供經營者信息的義務應當與其審查能力相匹配
根據現行的法律、法規規定,網絡交易平臺在經營者入駐時應當盡到必要的身份審查義務:自然人經營者需要向第三方交易平臺提供真實姓名、地址、有效身份證明、有效聯系方式等信息;法人或其他經濟組織經營者,則應當在其網站首頁或者從事經營活動的主頁醒目位置公開營業執照登載的信息或者其營業執照的電子鏈接標識。也就是說,網絡交易平臺的審核義務基于經營者主體的不同分為兩類,對于自然人而言,需要審核的是自然人的身份信息,包括姓名、地址以及身份證明等信息,同時包括該自然人的有效電話號碼。當然,對于交易平臺而言,還應當采取技術方式檢驗其所獲得的信息是否屬于真實信息。而對于法人或其他經濟組織的經營者而言,因為法律明確規定了展示執照的要求,但未規定平臺應當對此進行審核,因此即使平臺基于商業考慮進行審核,其審查的義務也限于審查營業執照信息。
基于權利義務相統一的原則,應當認為網絡交易平臺提供信息的范圍不能高于其審查義務。既然法律、法規規定了網絡交易平臺對于經營者的審查范圍限于上述主體信息,那么在其向消費者提供信息時,也應當認為其提供義務也不能超出上述范圍,即身份證或營業執照上的姓名(名稱)、地址,這樣才能保持一致。而電話號碼,也應當指在網絡交易平臺審核時有效的聯系方式,如審核時能撥通的手機號碼,能夠接收郵件的電子郵箱等,而并非永遠保持有效的聯系方式。
因為現實中,難以聯系經營者的情況多種多樣。首先,經營者在經營過程中,很有可能因各種原因而更換聯系方式和地址。網絡交易平臺無法強制經營者實時更新信息。其次,經營者趨利弊害的特點會導致其故意不接電話或者不回復郵件?,F實中發生過經營者一聽是消費者或者法院電話,馬上掛斷電話并且再也不接電話的情況。因此如果認為平臺是否履行提供信息的義務是以該信息能否找到該經營者作為標準,顯然要求過高。如果將消費者能夠聯系到銷售者或服務者作為交易平臺是否履行了提供義務的標準,會對交易平臺造成負擔過重的情況,也會影響交易平臺的發展。
有學者認為,如果網絡交易平臺在履行了上述義務后,消費者卻無法通過該信息聯系到銷售者或服務者的,應當認定其提供的聯系方式無效。這是因為制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4條第一款的目的,在于協助消費者及時找到銷售者或服務者,使消費者能夠向直接責任人請求賠償。筆者認為,這種理解曲解了該法條的立法背景,而且也未考慮現實情況的復雜性,給網絡交易平臺增加了不必要的義務。
四、網絡交易平臺提供經營者信息的時間應當合理
對于網絡交易平臺而言,法律沒有明確規定提供上述名稱、地址、聯系方式的時間要求。到底網絡交易平臺何時提供信息即可以視為履行責任,對該問題的裁判上,各地法院也是莫衷一是。如,有法院認為,“被告(網絡交易平臺)在明知原告和涉案賣家發生爭議而無法解決的情況下,未能舉證證明其已及時向原告披露涉案賣家信息以便訴訟,導致原告只能以交易平臺為被告提起訴訟……”,認為網絡交易平臺應當在明知買賣雙方發生爭議而無法解決的情況下,即應主動提供信息。也有法院認為,庭審中網絡交易平臺能夠提供賣家的信息,即可視為網絡交易平臺提供了經營者信息,可免除承擔相應責任。
筆者認為,有效的救濟制度應當兼具合理性與及時性。雖然法律上并未明確限定網絡交易平臺應當在何時提供相應信息,結合立法目的,應當遵循以下原則:
第一,網絡交易平臺應當應消費者的申請而提供經營者信息,不能主動予以披露。在C2C情形下,網絡交易的賣方信息包括姓名、地址等信息,屬于個人隱私的范疇,不能隨意向他人予以披露。在發生了經營者損害消費者合法利益的情況下,如果消費者不向交易平臺提出,平臺無從得知,也無法推斷出消費者需要獲取經營者信息進行索賠或訴訟的意圖。如果平臺主動將經營者信息予以披露,平臺可能會面臨泄露他人信息的責任。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種情形僅限個人店鋪,因為企業店鋪本就有展示經營許可證的義務,消費者只要登錄店鋪即可查看,無需提出申請。
第二、網絡交易平臺于被訴后進行披露的,并無效力。如前文所述,規定網絡交易平臺在不提供經營者信息的情形下,交易平臺應當承擔先行賠付責任,這一立法本意就是讓消費者有明確的對象可進行索賠和救濟,如果網絡交易平臺因拒絕提供經營者信息,從而導致交易平臺被訴,交易平臺在訴訟過程中提供經營者信息的,無法實現立法目的,也沒有任何意義。有法院就在判決中表明,“淘寶即使在訴訟中提交了賣家信息……消費者有權要求其承擔相應責任”。
由此可見,網絡交易平臺在收到消費者要求披露商家信息的申請后,應當在合理時間內予以披露,這一合理時間可以由交易平臺根據自身業務結合日常生活常理予以設定,并進行公示。網絡交易平臺如果能在合理時間內提供商家信息的,應認定為其已履行了義務。否則應認定為不能提供,需承擔相應責任。
五、結束語
綜上,《消保法》第四十四條第一款是網絡交易平臺承擔先行賠償責任的法定條件。雖然《消保法》是以保護消費者權利為己任,但是本著法律是利益平衡產物這一特點,對于網絡交易平臺承擔先行賠付責任的法定條件的解讀和適用仍然應該遵循立法的本意和現實情況,不能為了保護消費者而作出對于網絡交易平臺不利的擴大解釋。事實上,國內幾大網絡交易平臺之間的競爭非常激烈,為了在競爭中處于有利地位,吸引更多的消費者來平臺購物,各大網絡交易平臺提供者都越來越重視對消費者權益的保護。因此更多的平臺會承諾在發生糾紛時先行對消費者予以賠付,以對消費者讓渡部分利益的方式,從而獲得更多地流量和消費群體,這是商業利益的必然選擇。正如諺語所言,“讓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司法應當堅守公平原則,因為商業主體會作出更符合其長遠商業利益的市場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