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錦清
版圖、主權、邊界等概念都是西方獨有的,中國人不具備。State這個概念形成于17世紀初,它主要有這幾個要素:明確劃分的邊界;邊界內的人民受一個主權統治;所有的主權國家平等,它們之間的關系受國際法制約。這些概念,中國自古以來是不具備的。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后,中西在這個問題上怎么也談不攏。在西方人看來,他們是來要求通商、貿易。在其他國家的首都設立使館,互派大使,在歐洲已經成為一個國際慣例,在中國卻沒有這個觀念,中國人沒有平等的主權國家的概念。
中國人傳統的版圖概念,我們可以稱之為家國天下觀。這個國叫中國。中國自秦漢以后就采取郡縣制,郡縣以下的農民采取編戶齊民。
凡是不能列入郡縣制的,中國就采取第二類的治理方式,一般叫作邊疆,不叫邊界,它是一個廣闊的國土,這些國土包括北方的游牧部落。因為游牧部落不采取屬地原則,而是屬人原則,用清代的語言說就是盟、旗(現在,盟和旗變成一個行政區劃概念,在古代則是族群概念,人群概念),凡在土地上流動的都不屬于郡縣制管理。
一國是要有兩制的,南方的丘陵、山區很少有定居的農業,我們稱之為游農,也就是流動的農業。在這些地方一般也不設置郡縣。所以,古代的邊疆概念用清代版圖來理解的話,它包括內地中國,指的是長城以南,十八個行省,大體上是明朝的故土。長城以外主要是東三省、內外蒙、新疆、西藏等,屬于邊疆的概念。在這些地方,清朝是不采用郡縣制的,而是用其他的治理方式。
在中國傳統的統治里面,除了邊疆之外,還有四夷中國。也以清朝為例,四夷中國包括北邊的朝鮮,東邊的琉球群島,南邊的越南、緬甸、柬埔寨、不丹、尼泊爾等國。這些國家在傳統歷史觀念里面也是屬于中國的,因為中國的皇帝叫天子,天下所有的土地都由他來統治。這種觀念看似有些傲慢,但是在古代,中原地帶的發展的確是遠遠高于周邊國家的,形成這樣的觀念也由來已久。
近代中國向西方學習,并用西方關于民族——國家的概念來認識自身,而后又逐步形成了邊界的概念。我們花了60年的時間把22000公里陸路邊界中的20000公里劃定了,只留下了和印度接壤的2000公里的邊界尚待劃清。
海疆論更是一個極其現代的概念,古代中國沒有這個概念,近代有了,也是按照西方的概念來理解,比如大陸架、中間線、專屬經濟開發區等。如果按照西方來理解的話,我們和周邊國家是什么關系?中國崛起以后,周邊國家會產生怎樣的反應依然是一個值得我們關注的大問題。
近代以來,我們按照西方主權國家的邊界理論來劃定我們的國界,由于我們對這個西方概念理解不清,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中國和北面俄羅斯的邊界,現在也搞不清楚。因為我們原來有一個漫無邊際的邊疆概念,邊疆是國土,邊界是一條線。根據《尼布楚條約》來看北方這個邊界,我們少了幾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西邊也是這樣(我們講新疆的西邊),這兩塊地大概是147萬平方公里,加上外蒙古(現在的蒙古國),總共300多萬平方公里國土,所以,大清的版圖是960萬平方公里再加上300多萬平方公里,由于我們對邊疆的概念沒有迅速納入西方的觀念體系并按照這個觀念和外國人打交道,由于認識上的滯后,從而吃了大虧。
中國版圖的擴展是個自然的形成史,不是一個軍事殖民的歷史。近代崛起的西班牙、葡萄牙等西方國家版圖的擴張總是對外軍事擴張的結果。和西方相比較,中國是一個強大而和平的國家。關于這一點,西方很多學者都在重新加以研究,他們希望回答一個問題:中國崛起之后,會不會走上對外擴張的道路?中國人宣稱和平崛起,但西方人不信。因為西方所有國家的崛起都意味著對外擴張,這是他們共同的歷史經驗與歷史記憶。
中國歷史上確實存在過對外戰爭,在南部、在北部都發生過戰爭。我們和北方強大的匈奴、突厥進行過殊死搏斗,這是不容回避的事實。但是,可以負責任地講,其中多是自衛反擊戰,沒有攻城略地的記錄。原因非常簡單,我們的版圖已經足夠大,一個中央政權要管理這么遼闊的國土和如此眾多的國民,要解決的內部問題已經耗盡了中國政治家的所有精力。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未來也是如此!
我們不要鄰國的一寸土地,我們只是守住已有的東西。我們要求助于960萬平方公里國土,18億畝耕地養活現在的13億人口(未來的人口最高峰可能會有14.6億),我們主要需利用國內的資源。其次是通過和平的貿易,利用海外資源,利用國內國外兩個市場來養活、養好13億人口。如何養好,如何避免由資源匱乏形成的內部沖突,這是和諧社會建設的重中之重。
當然,在經濟全球化時代,我們需要有兩個市場。原因非常簡單,在農耕時代,我們只要有一個國內市場就足夠了。中華民族是一個高度自給自足的民族。葡萄牙、西班牙自1530年前后就開始和中國進行貿易,一直持續到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在這300多年,我們和西方進行的是單邊貿易。在1800年以前,漢、唐、明、清,中國人口占全球1/3,中國GDP占全球的1/3(所以,所謂中華民族崛起的說法是不對的,應該說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摘自《文化縱橫》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