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敏
男,1963年出生,西安市人。干過美工、臨時工,后經商。上世紀90年代起,在《佛山文藝》《延河》《特區(qū)文學》《黃河文學》《山花》等期刊,發(fā)表小說約50萬字。

天熱,晚飯后走出院子,坐在街邊消暑。平日里愛吹牛的家伙都沒露面,我擺弄手機,微信上有個叫“風雨兼程”的小子,發(fā)了段視頻,勃拉姆斯D大調小提琴協(xié)奏曲。閑著也無趣,就勃拉姆斯吧。帕爾曼架著雙拐出場,鬈發(fā),面頰紅潤,帶了幾分稚氣。我用的是免費WiFi,劉一刀修腳屋的。小劉來自甘肅天祝,矮胖,面目黧黑,我們談得來。說談得來,無非小劉話多,從退耕還林夜走烏鞘嶺,到白牦牛冬蟲夏草身陷傳銷窩點,我聽得津津有味,夸他不易。小劉一高興,將WiFi密碼告訴了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從未在修腳屋消費過,蹭人家的WiFi,簡直豈有此理。小劉脖子梗梗著,多大個事情,算個鳥啊。
協(xié)奏變獨奏,牧歌性質的歡快,一絲荒涼,嗚咽。天色暗下來,老姚站在我對面,說了三個字,小提琴。我笑笑,對,聽著玩兒。我跟老姚不是很熟,見面點頭那種關系,他似乎更喜歡散步。說散步牽強了些,應該是疾走。每到黃昏時分,老姚夫婦昂著頭,直戳戳,甩動胳膊,倏忽而過。老姚腿長,一米八五的樣子,不僅甩胳膊,小腿也在甩,渾身上下,沒有贅肉。聽人講,老姚練游泳出身,五十好幾了,白天在廠里上班,晚上還去游泳館,給娃娃們當教練。原來如此。
他撿了個馬扎,坐下,兩條長腿蜷回來,略顯靦腆。小提琴,重復了兩遍,呢喃。仿佛小提琴不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樂器,近乎瑰寶,如冰似玉的秘色瓷。我有些訝異,你,玩過小提琴?不,這一回,倒是干脆,老姚挺起腰桿,我姑娘。姑娘?對,她是小提琴手,也可以說是青年演奏家。
有意思,我摸出煙來,讓老姚。老姚頷首,去兜里掏打火機。我煙癮不大,他說,本來戒了,最近又拾起來,一天也就七八支。我喏喏,不響。
老姚憨憨的,笑。他的嗓音略微有些沙啞,節(jié)奏感卻很好,不疾不徐。我媳婦在小學當老師,退了,今年剛退。她對音樂懂一點,我不行,外行,完全是個外行。老姚吸了口煙,目光炯炯掃過來。姑娘四歲半開始學小提琴,當時少年宮有個班,每星期跑兩趟,我負責接送。姑娘還是有悟性的,小學二年級,給她聯(lián)系了一位音樂學院的副教授。副教授可不是吃干飯的,家里兩面墻的書,擠擠挨挨。他說搞藝術,就三條,天賦、勤奮、性格。前兩條是基礎,底子,后一條決定你能走多遠,玩多大。真好,你猜怎么著?姑娘小學一畢業(yè),就是小提琴業(yè)余九級了,錢不白花,九級呀!
老姚明顯激動,起身,去小賣部買了兩瓶水一盒芙蓉王。勃拉姆斯早就歇著了,劉一刀站在修腳屋的門前,沖我擠眼,笑。
重新落座,抽芙蓉王,老姚清嗓子。姑娘小學畢業(yè),恰好中央音樂學院附中來招生,在咱這設了個點,給姑娘報了名。人家北京來的,才不管你八級九級,統(tǒng)統(tǒng)參加考試,尖子里拔尖子。初試復試三試,光小提琴這一項,兩百多孩子報名,最終參加體檢的,就剩下五個,我姑娘是其中之一。三試那天,太陽多大,我拿自行車馱著她,往考場趕。半道上,“嘭”的一家伙,車胎給爆了。把我給急的,想擋出租,的哥一看旁邊立著自行車,嫌麻煩,根本不帶停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急眼了,背起姑娘,撒腿就往考場跑,足足跑了有四公里。還好,謝天謝地,總算沒誤事。姑娘進了考場,我一屁股坐在臺階上,不是坐,癱在了那兒,心砰砰砰,跳。家長聚攏來,問咋了?得是病了?我光顧著喘氣,脊背濕嗒嗒,一句話也說不出,累慘了。自行車?在呢,那破車子扔在路邊,賊都不惦記。找了家修理鋪,拾掇拾掇,還能騎。
老姚抬頭望天,自顧自,笑。考完,告一段落,招生辦的人說,我們回京匯總,行還是不行,等通知吧。那半個月真可謂度日如年,每天下了班,就瞅單元門口的郵箱,媳婦放暑假,哪兒也不敢去,耳朵支楞著,生怕錯過點什么。終于,郵遞員在樓下喊姚蕭蕭,姑娘和她媽同時沖出去,兩封掛號信。一封是錄取通知書,另一封是公函,拿上公函,去派出所給姑娘遷戶口……
厲害呀,我禁不住贊嘆。老姚抹了把臉,喝水,眉眼舒展開,似乎還沉浸在往昔的喜悅中。還行吧,那一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在整個西北地區(qū),就錄取了三名正式生。
我突然有些冒傻氣,去北京念書,尤其藝術類院校,費用挺貴吧?
老姚嘖嘴,一年的學費八千,還得是正式生,如果培訓生,三萬五。那可是十三年前,咱這一碗面,也就兩塊錢,你說貴不貴?老姚苦笑,這么些年,北京不知跑了多少趟,姑娘在那兒,不跑咋辦么。看電視新聞,最惦記北京的天氣,冷了熱了,刮風了下雨了,操心。為方便聯(lián)系,給姑娘買了部諾基亞,也不敢經常打,怕花錢。媳婦說,我在一旁聽著,姑娘有時想跟我講兩句,我直擺手。不說了不說了,這可是長途加漫游……花錢的地方多,能省就省著點吧。
一輛救護車嗷嗷叫著,疾馳而過,老姚吁了口長氣。咱廠的情況你也知道,二十年前就不景氣,后來破產重組,最近這些年才緩過來。老姚擺弄起打火機,我從小就學游泳,最好的成績,在省上拿過第三。帶我們的是馬老師,中學教體育的馬亮。集訓隊苦,早起出操跑步,下午來到泳池,一泡就是三個點。當時條件有限,泳池的犄角旮旯,經常能見到魚蟲。練游泳的,整天跟水打交道,哪能不喝幾口水?沒事,就覺得肚子餓,饑腸轆轆。訓練一結束,馬老師領著,上未央路“八一”食堂,餛飩小籠包,香死個人。
老姚說到這兒,搖了搖頭。初中畢業(yè)沒多久,進廠搞機修,搞了幾十年,到現(xiàn)在還是個機修工。咱文化程度低,閑下來,抽煙喝酒吹牛,偶爾玩玩麻將,擦心慌。自從姑娘去了北京,不一樣,真不一樣。有天晚上,都躺下了,想后思前,跟媳婦說,煙酒麻將,從明天起,全戒。媳婦爬起身,不敢相信,騙人吧?我說不騙人,給姑娘攢學費。媳婦哭了,嗚嗚的。她最討厭我打麻將,你頸椎不好,一坐大半夜,滿屋子煙味,受不了。酒可以少喝點,麻將、煙,能戒就戒了吧。我是心里熬煎,咱一工人,收入不高,該摳的地方,就得摳。姑娘學琴花銷大,每年至少要一萬塊錢,廠子半死不活,咋辦?師哥師姐牽線搭橋,去航校游泳館當教練。雖說練游泳沒練出啥名堂,但教小孩子,綽綽有余。廠子這邊,先是請假,后來辦了停薪留職的手續(xù),就出來了。航校游泳館在全市都小有名氣,搞得早。下午叫初級班,晚上叫提高班,我干了將近七年。
老姚歇了歇。暑假,姑娘從北京回來,我?guī)虾叫#瑢W游泳,放松放松。說心里話,那是我最充實、最快樂的時光。對音樂咱是外行,老粗,什么練習曲奏鳴曲,運弓揉弦顫音,每當姑娘談起這些,我只有傻笑的份兒。但到了泳池自如多了,讓她看看,老爸精神著呢。蝶泳蛙泳仰泳,動作分解,挺髖、屈髖、提臀、伸膝,一套一套的。況且,更要緊的,能完完整整,跟姑娘呆一下午,看著她笑,說話,興高采烈的樣子,你能理解吧。因為到了晚上,姑娘又歸她媽管了,練琴,永遠練不完的琴。老師說了,想出人頭地,就得練……
老姚沉默了好一會兒,劉一刀從店里出來,往我們這邊張望。我移開視線,不想被打攪。沒完,應該沒完。一輛別克靠路邊泊住,大燈熄滅的瞬間,我發(fā)現(xiàn)老姚的臉上疙里疙瘩,布滿了皺紋。而頭發(fā),掉得差不多了。
附中讀了六年,順理成章,考本科,中央音樂學院。老姚慢吞吞,繼續(xù)。提前三個月,我跟媳婦去了,在學校附近租了間地下室,督促姑娘上補習班,主要是外語、文化課,突擊一下。專業(yè)沒問題,大大小小的獎杯獎狀證書,拿了厚厚一沓。附中老師跟我們開玩笑,說姚蕭蕭的專業(yè),應該是大三的水平。我倆不能總耗著,得上班,又把丈母娘請了來,專門給姑娘做飯。另外,高考前,身邊得有個親人不是?孩子也可憐,十三歲就開始吃食堂,吃了六年,好歹換換口味,舒舒服服的。最終,沒有任何懸念,姑娘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管弦系。
老姚喝了口水,多少有些感慨。說起來,姑娘附中的同學有不少都出國了,歐洲或者美國。畢竟,小提琴屬于西洋樂器,人家的水平更高。出國留學,一年的費用少說四五十萬,對我們而言,就是天文數字,想都不敢想。家里的情況,姑娘當然知道,從大一的下半學期開始,找了個家教的活兒,以減輕我們的壓力。讀大學,每年給她兩萬五,這對我們來說,緊是緊了點,還能承受。額外的支出?有,當然有。譬如去西班牙葡萄牙,交流演出,這個錢我們拿,也拿得起。畢竟幾年才一次,又不是天天出國,對吧?你恐怕想象不來,花銷最厲害,最讓我們頭疼的,是琴。
琴?我脫口而出。對,從小到大,買了六七把琴。有些是摔壞了,有些是質量問題,音量音色達不到標準,就得換。閑下來,我也瞎琢磨,我這人,就愛瞎琢磨。一定是姑娘進步了,原有的琴,滿足不了要求,你說呢?我不置可否,笑笑,給老姚一支煙。他點燃,深深地吸了口,琴,就是個無底洞。從幾百幾千,到幾萬十幾萬,里面的講究太多了,能寫好幾本書。連我這個外行,耳濡目染,也曉得最頂級的琴,是十七世紀三個意大利家族制作的琴,斯特拉里瓦里、瓜乃利、阿瑪蒂。這三家的琴,動輒幾十萬上百萬美金,你還買不著。琴,要看制作師傅的手藝,一把好琴,儼然一件精湛的藝術品,一點也不夸張。
老姚摸著下頦,思忖片刻。我父親去世早,下面有個弟弟,我們家,就兄弟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弟弟去了深圳,開超市,又開餐廳,有過波折,生意還是做起來了。我們兄弟感情不錯,手頭實在周轉不開,跟弟弟講,沒二話。我媽起初跟我們一起生活,退休后,去深圳給弟弟幫忙。說幫忙,主要是不放心。弟弟膽子大,敢整,老太太怕他染上壞毛病。我媽常說,錢這個東西,沒有不行,多了也麻煩,千萬不敢把人給搭進去。老太太不糊涂。姑娘考上本科,我媳婦領她上深圳轉轉,散個心。一天,孩子陪奶奶逛街,在琴行,看上了一把曹氏小提琴。姑娘太喜歡了,愛不釋手,我媽說看上了就買,這是正事,奶奶有錢。你猜多少錢?六萬八,我媽拿退休金買的。我媽退休早,當時的退休金每個月也就千把塊錢,存著,存了近十年,給姑娘買了把琴。我媳婦逢人就講,老太太瘋了,真是舍得,六萬八買了把琴。我媽倒坦然,我在這不愁吃不愁喝,要錢干嘛?接下來,給孫子攢著,買車,我弟媳生了個兒子。
老姚好一會兒,沒吱聲。蟬在樹上叫,一陣緊似一陣,撕肝扯肺。他撩起衣襟,揩汗。姑娘念大三,寒露那天,老太太晨起穿衣,突發(fā)心梗,沒等送到醫(yī)院,就咽了氣。人是沒遭罪,太突然,告別儀式在深圳舉行。我們都去了,坐飛機去的,姑娘和她朋友也趕了來,一位中提琴手。沒讓放哀樂,姑娘說,我們用琴聲,送奶奶最后一程。一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姑娘流著淚演奏,時斷時續(xù)。說不出的哀傷、悲慟,無法言傳,真的。我頭一次感受到音樂的魅力,后來問她,那曲子叫啥?姑娘說如歌的行板,行板……
沒風,一絲風兒也沒有,汗出沾背,我不停地喝水。老姚靜了靜,吸煙。姑娘上了大學,我在航校的差事也黃了。游泳館換領導,對外承包,沒我什么事了。剛好廠子來通知,所有辦停薪留職的,要么買斷,要么回去上班。我跟媳婦一合計,還是上班吧,穩(wěn)穩(wěn)當當的。依然干機修,到了夏季,去公司游泳池當救生員,能掙點外快。就這,也沒干兩年。市上來人檢查,說泳池的上空有條高壓線,屬于安全隱患,關了。閑?閑不住。如今生活好了,高新那邊的小區(qū),紛紛建起室內游泳館。餐飲、健身、娛樂,配套服務。現(xiàn)在的游泳館漂亮,凈腳池紅外強制噴淋,恒溫系統(tǒng),循環(huán)凈水設備,高端大氣。東西好,價格自然不菲,玩一回八十,好幾家老板喊我。咱也快退休了,老家伙,別讓領導為難。白天的活兒一概不接,晚上,雙休日,去兼?zhèn)€職,掙點油錢。我五十歲生日,弟弟送我一輛福特探險者,車是不錯,一年下來,雜七雜八的費用,不是個小數目,還得接著干……
姑娘畢業(yè)了吧?我問,怕他信馬由韁,扯遠了。
畢業(yè)三年了,老姚笑瞇瞇,在廣播交響樂團,忙。除了排練,也帶學生,經常參加演出。現(xiàn)在經濟上徹底獨立了,時不時,還給她媽買條裙子,買雙鞋,我用的iPhone4s,就是姑娘淘汰下的。老姚說著,從兜里摸出手機。你瞧瞧,五一放假,我跟媳婦去北京住了幾天,她請我們吃飯,還去國家大劇院看了話劇《海鷗》。太棒了,那燈光舞美,眼睛根本不夠用。老姚摸出手機的同時,也掏出花鏡戴上,指指戳戳。照片共三張,都是在餐廳拍的,庭院式餐廳。圈椅、桌布雪雪白,水榭回廊,芭蕉滴動。老姚的女兒一身緇衣,目秀頤豐,腦門上,架著太陽鏡。我沒好意思多看,將手機還給老姚,嘖嘖。姑娘準備買房呢,不讓我們管,中提琴手,就是她男朋友,人家買。環(huán)境位置都不錯,每平方米五萬八。還征詢我們意見,一百一十平方米夠不夠?我粗略算了算,傻掉了,眼睛瞪得多大。老姚意猶未盡,表情卻詭異,花非花,霧非霧。總算熬出頭了,姑娘也爭氣,不是買房買車,是專業(yè),藝無止境,去了愛丁堡。愛丁堡?是啊,那有個藝術節(jié),姑娘跟她同事,組建了一個四重奏室內樂團,去愛丁堡演出……
電話響,老姚的iPhone4s,他笑笑。我媳婦,叫我回家。這樣吧,你明天有空嗎?還是這個時間,我給你看愛丁堡的夜景,姑娘要發(fā)圖片過來,說不定,還有她們現(xiàn)場演出的視頻呢。我說好,一言為定。
老姚興沖沖,甩著小腿走了。游泳池,小提琴,青年演奏家。恍若電影畫面,一幀幀,閃回定格,目不暇接。這時,劉一刀晃著膀子過來,蠻熱鬧啊,你們倆。我站起身,活動腿腳。老姚講他姑娘,拉小提琴的,能不熱鬧?劉一刀嘴角叼著煙,眼白多眼黑少,胡子拉碴。講到哪了?
噢,他姑娘去愛丁堡了,參加國際藝術節(jié)。我盡量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輕飄飄的樣子。因為,劉一刀的姑娘,高中沒考上,在蘭州學美容美發(fā),結果老板跑路,白白損失了五千塊錢。小劉提起來肝疼,直罵娘。
劉一刀瞪眼,你真不知道?他姑娘六月份走川藏線自駕游,出車禍,人不在了。
什么?我大駭,怎么可能?!劉一刀給我一支蘭州,真事,誰敢開這玩笑。劉一刀齜牙,眉眼歪斜。有個客人,跟老姚住鄰居,聽他說的。我腿肚子發(fā)軟,晃了兩晃,急忙撐住樹干。老姚說他姑娘去愛丁堡,要壞事。劉一刀拍著我的胳膊,嗐氣。姑娘不在了,老姚想不通,受刺激,認識不認識,見面就談姑娘,小提琴。說別的倒沒啥,跟正常人一樣,愛丁堡不行。因為出事前,他姑娘是準備上愛丁堡,聽說連機票都預訂了。因此,只要提起愛丁堡,立馬犯病。明白了?我是為了你好。
我汗涔涔,腦子嗡嗡嚶嚶,亂響。你,沒事吧?劉一刀上前一步。我擺了擺手,橫穿馬路,回家。
這叫什么事兒,泡杯茶,沒歇氣打了幾個電話。老姚的女兒的確死于一場車禍,有說地點在雅安附近的二郎山,也有人說不對,應該是瀾滄江邊的芒康。單位蠻同情他,往勞動局報了個有害工種,準備讓老姚提前退休,班,是沒法上了。我不甘心。看著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有病?轉念又一想,姑娘分明不在了,老姚……最后一個電話打給了L,L是心理學精神病學雙料博士,我想聽聽專家的意見。就你事多,L呵哧帶喘,現(xiàn)場十分嘈雜。我馬上要登機了,去香港開會,留給你的時間大約是三分十五秒。我簡短截說,用四十五秒介紹了來龍去脈,L說去,心理溝通比吃藥強多了,實在不行七天后到門診找我,現(xiàn)在費用漲了,每小時五百,現(xiàn)金刷卡都歡迎……
放下電話,我怏怏的,查看資料,一直在聽小提琴曲。從馬斯涅、圣桑,到弗雷德里曼,幾乎一夜無眠。老姚,薄嘴唇、腦門锃亮的老姚。
第二天是個艷陽高照的日子,晚上七點,云層從西邊上來,黑壓壓,枝葉搖動。老姚已經到了,短褲人字拖,坐在梧桐樹下,身邊,放著馬扎,虛位以待。離老遠,我就開始笑,招呼,老姚硬邦邦說了一個字,坐。他明顯緊張,打火機芙蓉王,一會兒抓在手里,一會兒擱在鵝黃色凸出條紋樣式的盲道邊。劉一刀出來進去,探頭探腦。誰家的雪瑞納老氣橫秋,哼哼,像是在提醒著什么。
我鄭重其事,跟老姚握手,他掌心潮乎乎,冰涼。很高興又見到你,他說。我拋開所有的矜持與客套,直奔主題。姑娘去愛丁堡,乘法國航空還是德國漢莎航空?老姚眼前一亮,法航。好,那就先飛巴黎,AF129航班是不錯的選擇。下午兩點一刻到巴黎,進港中轉一個半小時,十六點五十分抵達愛丁堡,這個時間比較理想吧?老姚搓著手,笑,就是這趟航班,你簡直神了。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們肯定提前訂了青年旅館,價位低廉,藝術節(jié)期間,據說整個愛丁堡一房難求。是啊是啊,老姚鼓舞起精神,姑娘說了,她們準備住青年旅館,愛丁堡是不是一座小城?對,人口四十多萬,還沒咱一個縣城大呢。老姚嘿兒嘿兒,笑出了聲。不大歸不大,蘇格蘭首府,也算歷史名城,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有這事?老姚瞠目。我口若懸河,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以免節(jié)外生枝。第二天得出去轉轉,風土人情,古跡遺址,來一趟不容易。圣路德公園、愛丁堡城堡、大教堂。大教堂也叫圣賈爾斯大教堂,是蘇格蘭長老會禮拜場所,其獨特的蘇格蘭王冠尖頂,構成了愛丁堡天際線的突出特點。尤其是氣象萬千的彩色長窗,與天花板飾壁上的精美雕刻相輝映,風格凝重,令人過目難忘……
老姚的嘴唇努了努,滿臉愁苦,使出吃奶的勁兒。那,藝術節(jié)呢?是啊,藝術節(jié),愛丁堡之夜。我摘下眼鏡,擦汗。遠方,不知名的角落,滾過幾聲悶雷。雨,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砸下來,打牌的下棋的,一哄而散。我們這里還好,梧桐樹的枝葉密密匝匝,有零星雨點飄落,夾雜著泥土的塵腥氣。
別急,我目不轉睛,盯著老姚,絲毫也不敢懈怠。先去王子街看游行表演,那是藝術節(jié)的重頭戲。軍樂隊分列式,蘇格蘭風笛,來自世界各地的舞蹈團,前衛(wèi)藝術家,載歌載舞,盛況空前。我頓了頓,吸煙,口干舌燥,腦子飛速旋轉,想詞兒。老姚眼睛睒也不睒,天快黑了吧,四重奏,四重奏怎么還不出場?我咽了口唾沫,當地時間晚上七點半,亞瑟音樂廳,觀眾著正裝,拾階而上。
亞瑟?正裝?!對,愛丁堡位于福斯灣南岸,溫帶海洋性氣候,八月的夜晚微微有些涼意。亞瑟音樂廳以古典音樂為主,觀眾著正裝,是一種素養(yǎng),更是對音樂的尊重。而來自東方的女子四重奏,中國元素,無疑是本屆藝術節(jié)的一大亮點,兩個月前,門票就已售罄。老姚的嘴唇直哆嗦,眸子晶亮。我下意識地去兜里摸煙。這家音樂廳有百年歷史,枝形吊燈,暖黃色木地板,吸音座椅,燈光漸暗。舞臺中央,四位姑娘穿白色晚禮服,素雅而落落大方。演些什么曲目?老姚伸著脖頸,筋脈暴脹。海頓兩首;舒伯特、貝多芬、勃拉姆斯三首;德沃夏克、德彪西、巴托克、拉威爾,各一首。觀眾起立,掌聲經久不息,加演了一首……
什么?
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
謝謝,謝謝,老姚雙手捂臉,啜泣,身子抖成一團。這樣就好,這樣就好,我是舍不得,真的舍不得,沒事了。沒事了?我怯生生問。沒事了,老姚嗽喉嚨,我沒糊涂,只是不敢相信,謝謝你。
地面濕滑,他什么時候離開的,我不知道。霓虹燈路燈尾燈示廓燈,光影爍爍。我仿佛虛脫了一般,眼前一片模糊。
雨,依然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