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迎
一個國家如果沒有法制,游戲規則不透明、隨時在變,每一個人的權利不能得到有效保證的時候,這個國家的企業家不可能真正花時間去進行創新。因為創新需要的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一年兩年,而可能是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
從整個人類的視野來看,企業家在過去200年里面整體而言就是一個進行創新的群體。一個國家怎么變得自由?就是靠技術的進步、勞動生產力的提高;而勞動生產力要提高、技術要進步靠什么?要有分工和專業化。分工和專業化又要靠市場……這樣就形成一個良性的循環:一個國家市場越大、分工越細,專業化程度越深,技術進步就越快,創新就越多,勞動生產率就越高,經濟就進一步增長,財富就變得越多。人類過去的200年,甚至可以說500年,就是這樣一個循環。
從500年前哥倫布發現美洲開始,就走向了全球化,人類市場在不斷地擴大,分工不斷地深化,技術不斷地進步,財富不斷地增加。在這里面最核心的就是企業家。市場不是自然而然存在的,市場是企業家看到的,沒有微信的時候,沒有微信市場;沒有手機的時候,也沒有手機市場。所有的市場都是企業家創造的,分工也是企業家創造的。創新更是企業家的一種基本職能,創新帶來經濟增長,財富增加,而財富怎么變成新的市場,也可以說是企業家的工作。
今天的中國是普遍的產能過剩,意味著中國的企業家沒有進一步將增加的財富變成新的市場,我們還在重復地生產,市場上已經飽和。為什么會是這樣?
有兩個原因,一是中國企業家本身當他們在最初淘第一桶金——20世紀八九十年代,甚至21世紀初的時候,仍然是大量市場不均衡的時候。那時候,“低垂的果實”就是生產其他國家已有的產品——我們叫山寨——就可以賺錢,久而久之就不會思考怎么創造新的東西來滿足市場。
另一個是我們的社會制度。社會制度使得這個國家的企業家們更愿意去套利還是更愿意創新?相對而言,套利風險不那么大,不確定性也沒有那么大,我們只要敢冒險,就可以下海,就可以賺錢。而創新卻是完全面臨不確定的世界,看到沒有的東西、誰都看不到的東西。甚至當你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大部分人都認為你的神經有毛病。在一個不能夠容忍這種自由、每個人的權益沒有基本的保證、創新的成果沒有確定的回報的時候,我想好多企業家不會真正去創新的。
我再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刮胡刀。有一個著名的刮胡刀品牌:吉列。100多年前,吉列這個人是一個小商販。當他到處走街串巷去賣一些小產品的時候,自己面臨了一個困惑:他經常刮胡子,動不動就刮破了。能不能生產出一個又安全又便宜的刮胡刀?所謂安全,就是不把臉刮破,所謂便宜,就是刮鈍了之后我就可以扔掉,我不需要再去磨了。他找了好多個技術專家,這些人都說,No,這是不可能的,你沒有辦法把合金或鋼材弄得那么薄,做出那么便宜的刀片出來。但吉列就是不相信,他孜孜不倦地追求,最后花了6年的時間才做出來這個產品,6年的時間對一個創造性的產品來說也許是很短的。我們可以想象幾乎所有的創造性的產品面臨的都是這樣的問題。200多年前瓦特發明蒸汽機的時候,他面臨多少次的失敗。
要是中國真的從依靠過去的資源配置改進的增長,轉向了創新推動的增長,那么我們的企業家就必須從套利型的企業家轉向創新型的企業家。真的出現創新型的企業家,就需要我們現有的經濟體制、政治體制進行非常重要的甚至根本性的一些變革。
為此,我們也需要整個社會其他方面的改革,包括我們的教育體制的改革。我相信一個國家的國民,特別是我們的大學生、我們的學者,當他們有一顆自由的心的時候,我們才真的有新的想法會出來。我們所有的創新都是從一個想法開始——所謂“新”,就是與眾不同,所謂“新”就是大部分人不認同。所以只有到了那一步,我們中國才可能真正維持未來相對比較高的增長。
其實創新說到底就是自由——有“胡思亂想”,那就會有創新,你不會為了你的想法去冒險的時候,創新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需要的改革太多了。從中國歷史上講,什么時候有創新?魏晉南北朝時期我們有創新,20世紀20年代、30年代我們也有創新,那就是思想最自由的時候。我們現在講的改革開放制度創新什么時候出現的?那就是思想解放之后,而且如果沒有1978年的思想解放,后來所有的改革都是不可能的。
希望有一天年輕一代企業家每個人都可以“胡思亂想”。我們的創新對人類的貢獻,一定要超過我們人口在世界人口的比重,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學術問題。一個人坐在那兒是很難創新的,我們圈起來不跟外面競爭,用不了一代人之后我們就不存在了,我們的規模太小了。應該是人口規模越大的話創新的速度就越快。中國人占世界大約20%的人口,但我們為世界貢獻的創新有多少?有20%嗎?我們歷史上有過,但在近現代,我們連2%甚至1%都不到。按道理說中國要占到世界20%的人口,為世界創新的貢獻應該是40%左右。我們應該在這點上感到慚愧。
我想用一下《大停滯?》作者泰勒·考恩教授說的比喻:我們制度改革為什么這么快?我們采集了大量的“低垂的果實”,但這個果實是會采摘殆盡的,所以未來還是要依賴于我們自己去栽樹。讓世界其他人也能采摘我們種的樹的果實。
(摘自《創新驅動中國》中國文史出版社 圖/黃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