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陪父母回鄉,穿過一個叫“后郢”的村子時,我的目光開始搜尋,看見了!那棟老屋!一位和老屋一樣上了年歲的老太太坐在門道里,手握著一根拐杖,下巴搭在拐杖頭上呆呆地望著門前的一切,門前并沒有具體吸引她的物件,她甚至沒正眼看下我們的車子。
我一陣陣心酸,真想向老太太吐露那個即將隔世的秘密。
幾年前,遠在臺灣的一位伯父回鄉探親,一番祭拜、訪親后,一個清靜的晚上,伯父對身邊的至親說,這么多年來,心里還有一個小小心愿,希望在這次回鄉之際,尋找年少時青梅竹馬的戀人。伯父說這話時,昏老的眼神突現一種穿越時光后的溫柔,倒是身邊人受驚不小。年代久遠,當初的秘密隨著伯父被抓壯丁而漂洋過海,這邊的親戚并不知情。
曾經,伯父——彼時的男孩家的田地和后郢連在一起,每每到田里必穿郢而過,就恰恰遇見了那位女孩——老太太年少時。在眉眼一傳一遞中,兩人心意相通,暗生情愫。男孩往田里跑得勤,女孩必然出現在經過的路口,一根頭繩,一把花生都是心意最濃烈的表達。田間地頭,塘邊屋后留下他們殷殷情話。男孩許諾,來年秋季,會遣人來提親。
現實的殘酷卻忽略不掉,戰爭,饑荒。忽然有一天,哭爹喊娘中,前前后后的郢子里,少壯的男子全部消失了,男孩也在其中。這一去結果渺然,從此以后,女孩沉默不語,遙望路口的眼神在一次次地黯淡。匆匆太匆匆,這就到了我知曉此事時——抓到臺灣的伯父返鄉了,還帶著在那邊子孫興旺的大家庭合影。
為了完成伯父的心愿,這邊親戚派出代表到了之前的后郢村子,尋到當年女孩的幾位娘家侄子。侄子們顯然略知姑姑的過往,但他們拒絕相見。也明說了,老太太還健在,獨居在不遠處的村東頭。當初的女孩謝絕一切提親,獨自守著爹娘一年又一年。
老太太的晚輩們之所以決絕,因為老太太的固守曾給家族帶來一路的風言風語,更何況都已垂垂老矣,只求平靜,再不想節外生枝。這邊的親戚再怎么勸說也無法動搖他們的決定,只能失落地從老太太的門前走過,遠遠地看一眼,她仍像我現在看見的一樣——靠坐在門框里,無神地望著外面的一切。因為意想不到的結局,這邊的親戚們避開伯父,開了一個緊急會議,最終決議是:老太太年輕時患惡疾,早已離世。
聽爸爸說,伯父當晚對著后郢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獨自站立很久很久。我曾不解地問爸爸,為什么不明說?這么遠的距離!這么深的遺憾!爸爸感慨地說:“記憶已淡,再喚醒無疑是重來一遭傷痛,這件事,就這樣吧!”
坐在門口的老人已然成了我心中的剪影,我害怕在某次回鄉的時候,再也不見。從年少到暮年,老人在一寸寸守望的時光中,那位笑意吟吟的陌上少年郎,也一次次地在夢中回來過吧,他有過許諾呢,許諾來年會娶她。伯父回臺灣了,海峽的這邊,海峽的那邊,兩位老人,行將走完此生。可此生,他倆再也找不到相見的路了。
(摘自《羊城晚報》 圖/黃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