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作為生在上世紀80年代的廣州人,我們這一代可以說是廣州城市發展南北巨大落差的最后見證者了。一條珠江隔開了老廣州人所說的“河北河南”——“河”以北是傳統的鬧市中心,“河”以南則是舊工業區和城鄉接合部。“寧要河北一張床,不要河南一棟房。”在21世紀頭10年房地產大規模進駐珠江南岸之前,“河南”的偏僻蕭條跟“河北”的熱鬧繁榮,一直是這座城市居民心中的貧富分割暗示。
我自小在“河南”岸邊的一座工人宿舍長大,離江水不過200米,晚上睡覺伴隨著街對面工廠的輸送帶聲音和貨船汽笛聲進入夢鄉。在城市天際線遠沒有被樓盤擠占的90年代,我家面北的陽臺正好對著“河北”,能夠看到對岸長堤那一排20年代修建的民國新古典風格大廈。大鐘樓、郵局、南方大廈、新華酒店、大同酒家和愛群大廈這些高樓屹立在夕陽光芒下,讓人感到典雅從容,猶如卡內基時代的紐約曼哈頓。這里是廣州90年代以前的商圈,猶如香港中環,這里有廣東第一家百貨店,還有第一家從香港遷回粵的屈臣氏。90年代初晚上廣州珠江的夜空中,愛群大廈頂層的霓虹燈成為為數不多的亮色。“從紅色變綠色啦!”5歲的我趴在陽臺欄桿上,指著愛群大廈的頂尖,霓虹燈每變一次色都歡呼一次。
環顧四周的廠房和狹窄的小巷,我們“河南仔”仿佛有一種自卑感。祖父有一次跟住在河北的親戚說:“我們這里連外國游客都沒有。”是的,90年代初的廣州鋪天蓋地要“建設國際大都市”,然而在一個“河南仔”的眼中看來,真正稱得上“城市”的地方就在河的對岸。
長堤一帶自從20世紀初以來就是風花雪月的餐飲聚集地,酒店、飯店、酒家和茶館曾經開滿了珠江的北岸。然而隨著經濟中心外遷,愛群、大同和大三元成為這里所剩不多的老廣式酒家,到了新千年即將來臨之際,那家聞名東南亞的大三元也走進了歷史故紙堆。90年代的長堤大馬路還有香港引進的百貨和頗有設計感的時裝店,到了2000年后卻剩下了10元折扣店和地攤貨。我的個子越長越高,但是長堤卻沒有以前感覺的高端大氣,書店、精品店、咖啡店一間接一間消失了,精致的雕花拱門下新的主人變成了手機配件批發市場,手推車伴隨著高亢的吆喝聲,這些拉貨的粗漢子貌似對他們眼前的一磚一瓦沒有任何愛惜,磕磕碰碰把這根柱子砸爛,那片雕花刮壞,一棟棟原本精致的老房子都變成了他們的倉庫。
長堤在城市的地位一落千丈,但是對于我和家人來說卻依然占有歷史高位。讀中學的時候,大同酒家成為家人每周去喝早茶的地方。學業繁忙,只有周六早上才有一家三口放松的機會。這座始建于30年代的大廈,五個樓層的風格各不相同。二樓三樓是喝工夫茶的地方,相隔開的小廳讓人有一種親密感,80年代木板天花板的保守陳設盡管有些媚俗,卻溫暖舒服;五樓和六樓(沒有四樓)是大廳茶座,80年代末的時候曾經全部裝修成為太空飛船的風格,面對江邊的那一排窗戶全部都改建成飛機窗戶的模樣,在當時算是非常前衛;頂層是高端消費的小廳茶座,50年代曾經被改建成托兒所,我父親就在那里度過了幼年。廣州人喝早茶喜歡從一大早坐到中午,把早餐和午飯都一次過吃下肚子。我是家里的獨子,寵愛也體現在家人給我點的茶點上。廣州的腸粉有齋腸、雞蛋腸、牛肉腸、豬肉腸和蝦腸,蝦腸自然最貴,而我每周都能夠吃到一碟好的蝦腸。一般廣州人出來喝茶幾乎是一種社交活動,可能以聊天和家庭聚會為主要目的,茶點的需求反而不太重視。我看有些老人,坐在桌上幾個小時,但來來去去就是一壺茶,和一籠叉燒包或者灌湯包。青少年長身體自然是無肉不歡,我吃完了蝦腸,還要吃拳頭大小的牛肉丸(干蒸)、蒸排骨、燒賣、鳳爪……真正的廣州地道茶樓點心味道清淡,醬油和調味料都不會過重,任何食材的不新鮮都能夠馬上吃得出來。祖父家鄉來自距離廣州不遠的珠三角魚米之鄉順德,對于魚類食用的要求可以用“吹毛求疵”來形容,死的魚不吃,煮得不夠滑的魚肉也不喜歡吃。在他更加年輕的時候,為了買到他最認可的魚,還要親自從廣州長途跋涉回順德買魚,有一年還因為遭遇洪水把買回來的魚都沖走了。
就像廣州傳統的審美觀那樣,廣州的點心不追求鮮艷的顏色和濃烈刺激的口感,而是精致而新鮮,口感順滑又不會沒有滋味。盡管我吃的是肉類為主的點心,但它們一點都不肥膩。即使是咬進去滿口肉的牛肉丸,也加入了陳皮,平衡一下味蕾。除此之外,凡是有肉的點心都有一點滑溜的其他元素搭配平衡著:蝦餃有一層滑滑的水晶皮,燒賣也有一層薄薄的蛋黃皮;牛肉腸、豬肉腸和蝦腸也就更加明顯了,跟肉類齊放到嘴里的肯定是光滑半透明的米粉皮。點心做不了大餐,但肯定就像維也納波爾卡舞曲那樣,短小精悍。
就好像大部分的傳統茶樓Art Deco裝修那樣,老派廣式點心趣味的精粹是20世紀初的中西文化混合,是嶺南文化開始與世界接軌的產物。“蛋撻”據說是從葡萄牙傳來的食品,最初在澳門登陸,后來在廣州茶樓的餐桌上落下了根。蛋撻的四邊是松脆的皮,折皺就像歐洲中世紀貴族的衣領那樣,中間是凝固的黃色啫喱狀物體。據說在70年代,要吃上一碟大同的蛋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起碼要排半個小時的隊。
考上珠江對岸的高中后,我作為“河南仔”覺得更加寫意:當時的“河南地”還有很多地痞小流氓,中學校園都被小惡霸滲透。來到了江的對面上學,我終于可以遠離這些聞風喪膽的小惡霸了。高中的教學樓是嶺南建筑大師林克明的杰作,高大潔白的羅馬柱和陽臺十分有氣勢,被同學們戲稱“總統府”。“總統府”往北,是歷史長達200年的十三行;向南是舊洋人租界沙面島;往西是中國鐵路之父詹天佑誕生的黃沙,往東則是我每天都必須仰望的長堤水岸。在“總統府”里我感受到了中國近代史距離自己是多么近,歷史老師在課堂上提及的省港大罷工隊列當年就在“總統府”門前走過……在廣州特有的參天婆娑大樹和羅馬柱老樓里,在吃著大同的蛋撻點心時,我慶幸自己終于擺脫了“河南地”的魔咒。
然而,多吃到好的點心并不意味著高考成績有所保證。2004年,我高考成績不理想,不得不到廣東西部一個海濱小城上大學。下了火車,再坐一個小時的顛簸國道來到了位于郊區的校園門口。天啊,“河南”的舊廠房和狹小的巷子已經夠糟糕了,可是現在還淪落到一個三線城市的城郊!那個午后陽光下閃閃生輝的長堤也離我越來越遠了!生于江邊,我對水無比親近,到現在卻來到了一個小山岡下的郊區旁。我的第一年求學生涯無比痛苦,除了要適應沒有隱私的宿舍生活外,還要治愈剛患上的皮膚和眼部過敏,每天的進食還要有各種忌口。盡管還是一個粵語地區的城市,這里的食材卻截然不同,調味料和醬油都比我所習慣的老廣州飯店要濃烈,配料也許更加多元,甚至有一絲張揚的味道。味道濃郁的炭燒海鮮和肉類盡管可口,卻始終不是健康的食品。5元一餐的學校飯堂也就更加不用說了,僅僅能夠維持一個年輕人的身體健康。
大學離家500多公里,我每半年才回廣州一次,其余時間都在校園度過。我甚至沒有到這座城市市中心閑逛的欲望,每天下午也就在周圍的農莊田間小道跑步健身,把屬于城市最好的記憶留給長堤。汗水灑在紅色的泥土上,亞熱帶的太陽把自己的皮膚烤得黝黑。路邊的牛糞在酷熱的烤曬下變成了一塊干枯的餅,塑料袋、汽水瓶和煙頭被隨便扔在草叢里,偶爾經過的土狗在草叢和干牛糞之間不斷聞鼻子。校門口的摩托車總是在招搖地等待學生的進出,村民自己出錢修建的卡拉OK到了夜里傳出唱歪調的歌聲能夠傳出好幾公里。這里沒有民國老房子,沒有雕花,沒有白鵝潭水邊的江風……從小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來到這個地方生活。跟一個來自其他地方小縣城的同學聊起詹天佑故居和沙面,他們往往一臉茫然;跟學校國道旁一個田邊小商店的兒子聊起在沙面老洋房聽爵士樂,對方基本上跟我沒有共鳴。“這個城市人太作了!”這成為其他同學議論我的一句套話。
寒假到了,在期末考試完畢后我總是第一個收拾好行李,坐上城際大巴,數著腕表上的鐘點看什么時候能夠回到廣州。看著窗外,從粵西的田野丘陵,到珠三角外圍的密集小河,再到特大都市圈外圍灰色一片的廠房,從近郊進入內環路,城際大巴進入了水泥高架橋遮蔽的天空。
每次回程起碼要足足八個小時,我原本的小世界從來沒變得如此擴大,盡管這種擴大并非是我的意愿。回到家,皮膚又感受到傍晚江邊吹來的一陣陣風。從陽臺向北望去,長堤被新修的樓盤遮住了一大半,只有愛群大廈的尖尖在縫隙中露出來。夜幕來臨,廣州已經沒有了以往那種紫色晚霞,愛群大廈不遠處再往北,新的大廈正在修建,漆黑的新建筑主體讓老建筑相比之下猶如一個侏儒。家里對面的工廠早已停業多年了,貨船汽笛聲也早絕于耳。街上下班的工人沒了,老工廠變成了大排檔,取而代之的是嘈雜的烹調和聊天,直到深夜。
第二天,家人為我接風洗塵,對于喜歡墨守成規的父母來說自然是要到江水對面的大同飲早茶。就好像維也納新年音樂會那樣,年年歲歲曲相似,每年都是約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和波爾卡做主。跟家人喝早茶還是同樣的點心:牛肉丸、腸粉、燒賣、蛋撻……在明亮的大廳、鑲了反射玻璃的柱子和對著江水的落地玻璃窗前,那個500公里外的鄉鎮校園恍如隔世。喝完茶已經到中午12點半,街上的路人比往年少了,隔壁的餅店也沒有開門。往年在酒樓門口還能在一個大報攤上買到廣州出版的各種雜志報紙,到了這天卻剩下了一個板凳。手推車運載著貨物在拱廊之間穿梭,路上的方磚布滿了灰塵。大汗淋漓的拉車工人在飯店門前穿梭,這座聞名遐邇的飯店大堂仿佛在他們的眼里并不存在,這條屹立了幾乎90年的高大走廊仿佛只是他們每天辛苦勞動中必須穿行的通道。
從酒樓走到長堤的路上回望“河南”,在短短500米的距離內起碼有三個參天大樓盤在崛起,以往平直的天際線突然冒起了三塊大屏風。2004年是廣州空氣質量最差的時候,霧霾籠罩在整個珠江的上空,加上樓盤揚起的塵埃,抬頭看著長堤像是一張泛黃的照片。
過完寒假回到學校,雙眼慢慢好轉。在一個初夏的中午,學校突然停電了。白云就在頭頂翻滾著,深藍的天空仿佛向遠方無限延伸。我登上半山腰圖書館第五層,往窗外望去,赫然發現海岸線就在東方最遠處,山下的校門口以及遠處的村莊,天底下一切都那么渺小。這個仿佛能夠直通天地的圖書館,瞬間成為一座圣殿。漸漸地我發現了這個地方的美,就像后山張狂的蔓藤那樣,粗獷原始卻非常廣闊。“你在這里的經歷,其他廣州的孩子是沒有的。”我身后的外教老師這樣跟我說。
由于專業的關系,我認識了一些關系比較好的外籍教師。直到最近,長堤一帶的酒家依然是我款待他們做客廣州的“會客廳”,只是長堤已經成為群樓包圍下的侏儒。其中一位年長的德國女士最喜歡在大同喝下午茶,一邊觀看粵曲的演出。她雖然聽不懂里面的任何臺詞,卻很喜歡觀察曲藝演員們的手指。“德國戲劇大師布萊希特曾經說過,歐洲戲劇永遠做不到這么精致的手勢,歐洲演員都應該把自己的手指砍掉!”她一邊看一邊感嘆道。那天還是大年初一,所有的批發檔口都沒有關門,長堤背后的整個十三行都空了,建筑像積木堆砌出來的模型,只有兩個百無聊賴的本地中年門衛在巷口看著兩只家狗在玩耍,然后用同樣諧笑的表情看著我跟一個白人老女人在空蕩的大街上走。農歷新年的太陽很快就下山了,從長堤到十三行,都好像缺少娛樂的老人那樣在傍晚早早睡去了。抬頭看到兩旁的房屋,窗戶漆黑,人們沒有晾曬內褲衣物,一座座不同形狀的羅馬柱、雕花和木框窗戶,讓我們跨越時空走入了一個博物館。我們走到人民南路和十三行路的交界,丁字路口立著一個洋人跟清朝商人交談的雕塑。德國女士用蒼老的手摸著洋人銅像的鼻子,在漆黑的街燈中嘗試看清楚大理石基石上寫的英文介紹。在平時,我是絕對不建議她撫摸這樣一塊暴露在街口的公共雕塑的,萬一沾滿了人們的口痰和嘔吐物怎么辦?還好,這里的手推車雜音和尿味在農歷新年都完全消失了,漆黑掩蓋了平日的污物和丑陋。
“下一次我還想帶著我妹妹來參觀!”這位德國女士這樣說。我卻暗暗地想,要是在新年之后再來,也許你會發現從天堂掉進地獄了。從“河北”走回“河南”到老師下榻酒店的地方,我們穿過了橫跨珠江的橋,此時我想起了祖父說過的“河南”沒有外國游客。面對我們的“河南”已經萬家燈火,那幾棟屏風一般的大樓盤好像是巨大的集成電路板,散發出色彩各異的光芒。連大榕樹也有照明燈讓路人看清楚樹干的輪廓,江邊散步的一家三口絡繹不絕。這些在昔日“河南”堤岸上走著的小孩子,再也沒有像我那樣用憧憬的眼光看著對面的長堤。過了22點,愛群大廈的燈就滅了,對岸變得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