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堅
·地方黨史研究·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上海“高精尖”發展方針的提出與演進
黃 堅
自1958年4月上海提出工業向“高精大新”方向發展的方針后,該方針先后經歷了從“高精大新”“高精大”“高精大尖”到“高精尖”的不同表述;“高精尖”也從一個工業發展方針演變為工業生產和科學研究工作的共同指導方針。它的貫徹實施,使上海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初步建設成為全國先進的工業和科學技術基地,成為新中國工業化建設的成功范式和樣本,對上海乃至中國的現代化之路產生了深遠影響。
20世紀五六十年代;“高精尖”方針;上海范式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上海提出并積極貫徹了向“高精尖”發展的方針,進而將上海這個以輕紡工業為主的老工業城市,建設成為新中國先進的工業和科學技術基地,對上海乃至全國的建設和發展都產生了極為重要而深遠的影響。目前,學界有關上海“高精尖”方針的研究存在一些分歧與不足:在其提出的時間和依據上分別存有兩種觀點①一種觀點認為是“上海在制定第二個五年計劃過程中”〔孫懷仁主編:《上海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發展簡史(1949—1985)》,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08頁〕或“在50年代末,當上海在制定第二個五年計劃時”〔張忠民:《經濟歷史成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9年,第369頁〕;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是“1958年”〔陳沂主編:《當代中國的上海》(上),當代中國出版社,1993年,第516頁〕或“1958年4月24—25日”〔江怡、邵有民主編:《中共上海黨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第56頁〕。和三種看法②有的認為是“根據中央的要求”〔孫懷仁主編:《上海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發展簡史(1949—1985)》,第308頁〕,有的認為是“根據中央的要求,以及上海作為中國老工業基地的定位和上海的實際情況”〔張忠民:《經濟歷史成長》,第369頁〕;或者認為是“根據中共中央提出的‘向科學進軍’和‘迅速趕上世界科學先進水平’的號召”〔陳沂主編:《當代中國的上海》(上),第516頁〕。;在方針提出后不同時段的各種表述及其內在原因的探討方面,則沒有系統的梳理和分析;在方針的評價上,大都僅局限于從上海市委的決策、工業發展的角度加以論述*孫懷仁主編:《上海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發展簡史(1949—1985)》,第308—309頁。。本文擬通過初步梳理和分析目前所掌握的資料,確定該方針提出的時間及其依據,厘清其各種表述的演變過程并剖析緣由,在此基礎上嘗試探討該方針對新中國上海城市精神的塑造、上海工業化發展路徑選擇與“上海范式”的意義,以期進一步深化對社會主義時期上海地方史的研究。
上海“高精尖”方針到底是何時提出的?由于1956年7月召開的中共上海市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制定“充分利用,合理發展”的工業方針的同時,就已初步規劃了上海市工業在第二、第三兩個五年計劃時期的發展規模和發展方向;繼之,1957年6月17日,上海市計委提出了《關于上海市第二個五年計劃建議的綜合報告》*《上海市計劃報告集(1949—1998)》,上海市新聞出版局內部資料準印證(98)第056號,第437頁。;1958年1月15日,上海市計委在市人委第十三次會議上宣布了上海“二五”計劃的控制數字*《現代化工業星羅棋布 上海第二個五年氣象萬千 大型建設項目達126個 生產總值要增加1倍》,《文匯報》1958年1月16日。孫懷仁主編:《上海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發展簡史(1949—1985)》,第279頁。。因此,上海市第二個五年計劃的制定實際跨越了1956年、1957年、1958年三個年份,認為“高精尖”方針是“上海在制定第二個五年計劃過程中”提出的觀點,實際上并不能確定提出該方針的具體年份。1958年4月23日,《文匯報》發表題為《上海工業確定新發展方針》的文章,提出上海“已經確定了生產高級、大型、精密新產品的方針”;中共上海市委辦公廳主辦的《黨的工作》報道,1958年4月24日至25日召開的市委擴大會議上,上海市委第一書記柯慶施在論及“上海工業的方向是什么”的問題時,提出上海工業應該“發展高級的、精密的、大型的產品,發展新產品,如高級合金鋼、電子計算機等”*《徹底改變領導作風和工作方法,使整風運動獲得更大的勝利》,《黨的工作》1958年第15期。。依據上述兩份資料,筆者認為上海提出該方針的時間,雖不能確定具體是哪一天,但可以斷定是1958年4月。
上海提出“高精尖”方針的依據是什么?上海提出該方針,既與當時時代發展的大背景、黨中央確定的宏觀發展戰略相關,又與上海工業發展面臨的挑戰和機遇密切相連。
從時代發展的大背景來看,新中國成立之際,適逢世界科技進入飛速發展時期,這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三次技術革命。核技術、火箭技術、微電子技術等一批高新技術紛紛涌現,二戰后期彈道導彈、火箭、噴氣式飛機、雷達、原子彈等新式武器先后亮相,這一切,都使世界各國認識到發展領先的科學技術對于壯大國家軍事和經濟力量的重要性。二戰以后,世界各國開始投資發展科技,美蘇兩國更是展開了白熱化的技術競賽。與此同時,各國的工業化革命也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時期。新中國成立之初,雖然政治上獨立了,但經濟上遭人封鎖,外交上得不到某些大國的承認,軍事上依然受人威脅,甚至遭到核訛詐。嚴峻的現實要求我們向“高精尖”方向發展,盡快追趕上世界先進科學技術水平,早日實現工業化,這是時代和國情賦予中國共產黨人和中國人民的歷史使命。
從中國的宏觀發展戰略來看,中國共產黨為早日實現工業化,在借鑒蘇聯經驗,結合國情的基礎上,選擇了優先發展重工業、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的發展戰略,并確立了自力更生為主、依靠外援為輔的發展路徑。因此,國民經濟一經恢復,黨中央便制定、實施了“一五”計劃,并在世界形勢趨緩的50年代中期,及時提出要進行技術革命、文化革命,發出了“向科學進軍”和“為迅速趕上世界科學先進水平而奮斗”的號召,隨即組織編制了《一九五六—一九六七年科學技術發展遠景規劃綱要》,重點確定了13個領域的57項任務、616個中心研究課題,明確了中國科學技術的發展方向和任務。同時,確定了調動國內外一切積極因素,為社會主義服務的基本方針,并調整了沿海工業發展的政策。1957年底,黨中央更加明確地向全國人民發出了“在15年左右的時間內在鋼鐵和其他重要工業產品的產量方面趕上和超過英國”的號召。
然而,由于中國工業基礎十分薄弱,“一五”計劃的實施未能使中國迅速建立起基本完整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也未能迅速改變中國仍不能制造一些重型、精密的設備,不能設計某些特大的、技術最新的和特別復雜的工程,以及核工業和航天工業才起步不久的現狀。因此,黨中央決定在“二五”計劃期間,號召全國各地發展工業,抓住對工業化有決定意義的鋼鐵、石油、有機化工、機械工業等建設項目,調整上海、天津等老工業基地的發展規模,并“集中力量發展原子彈、導彈、飛機和無線電事業”*《中國共產黨歷史》第2卷上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第415頁。。
1958年3月,黨中央在成都會議上提出了發展中央工業和發展地方工業同時并舉的方針,號召“全黨辦工業,各級辦工業”*《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5年,第223頁。。同年4月5日,為解決和防止全國各地發展工業以后,最主要的工業城市和工業基地與全國其他各地之間在經濟關系上已經發生和可能發生的某些問題,黨中央又作出了《關于在發展中央工業和發展地方工業同時并舉的方針下有關協作和平衡的幾項規定》,要求上海、天津、遼寧以及其他工業城市應該立足于全國,從全國全面發展的觀點,“在消費資料和生產資料的生產上,主要應該發展高級的、精密的和大型的產品,發展新產品,在這方面提高技術,提高質量,趕上并超過國際水平,并以此為主干推動全國其他各地”,“除開完成國家規定的任務外,應在技術方面、設備方面和人才方面,支援中小城市地方工業的發展,幫助工業不發達的地區”*《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1冊,第242頁。。因此,發展“高精大”產品,發展“新”產品,是中國工業化的題中之義,也是黨中央對上海工業發展方向的明確要求,更是黨中央利用上海等老工業城市和工業基地帶動全國工業發展的戰略部署。這是上海制定“高精尖”方針的直接政策依據。
與此同時,1958年伊始,上海工業發展也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挑戰與機遇并存的歷史時期。當時,全國各地積極響應中央號召,大力發展地方工業,加速農村工業化,然而卻遭遇到了生產設備極其匱乏的瓶頸,為此,各地紛紛要求上海供應大量的機械設備、化肥工廠的成套設備、中小型冶金設備、采礦設備、各種小型的輕工業工廠設備、水利灌溉設備、農業機械設備、建筑器材以及小型電站全套設備等。同時,武漢鋼鐵廠、包頭鋼鐵廠、鞍山鋼鐵廠等全國重點建設項目為早日完工,也紛紛要求上海盡早提供各種協作設備。此外,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對各種消費品的需求也提出了更高要求。因此,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不同層次、大規模需求的出現,無疑給上海工業帶來了巨大的機遇與挑戰,促使上海一方面必須盡快克服工業原材料基礎薄弱,數量小、品種少、缺門多,設備簡陋,大型設備和產品匱乏,鑄鍛能力薄弱,缺乏大型骨干企業等發展短板,加強工業改組和技術改造,迅速提高工業生產技術和水平;另一方面,必須充分利用自身的工業基礎以及科研院所、高等院校相對集中的優勢,積極發展“高精大新”產品,實現與各地差異化協調發展。這是上海制定“高精大新”方針的現實依據。
綜上所述,1958年4月,上海市委之所以制定上海工業向“高精大新”方向發展的方針,是上海在20世紀50年代世界科學技術和產業革命進入到信息化時代的歷史階段,在黨中央積極推進優先發展重工業和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發展戰略的過程中,主動順應時代要求,響應中央號召,服從國家戰略需要,促進各地經濟建設,滿足人民生活需要,克服自身發展短板,迅速提升工業生產技術水平的戰略性選擇。
上海自提出工業向“高精大新”方向發展的方針以后,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以前的歷次市人代會、市黨代會、市工業會議、市科學技術工作會議上,該方針的表述先后經歷了“高精大新”“高精大”“高精大尖”“高精尖”的演變,并最終從一個工業發展方針演變成工業生產和科學研究工作的共同指導方針。
1.從“高精大新”到“高精大”
1958年5月16日,上海在提出工業“高精大新”方針后不久,便正式起草了《1958—1962年上海工業發展規劃綱要》(以下簡稱《規劃綱要》),提出了實施該方針的具體行動綱領。根據《規劃綱要》,“二五”期間上海的發展目標和方向是要“成為全國一個以重工業為中心的具有先進技術水平的綜合性的工業基地”;上海重工業要發展大型的、精密的機床設備和工礦企業的成套設備,發展高頻電訊電子儀器和精密儀器儀表工業,制造大型遠洋貨輪,初步建成較為完整的機電工業基地。建立煉鐵工業,發展中厚鋼板、合金鋼等各種高級鋼材,建成中型的鋼鐵聯合企業。發展有機合成化學工業、化工原料,建成一個以煤、石油、電石、食鹽等為中心的綜合利用體系;上海輕紡工業要“建立一系列的化學纖維抽絲織造工業,成為一個棉、毛、絲、麻和化學纖維綜合性的紡織工業基地”,要“利用各種化學新原料,發展高級日用品和文化精制品,為國內外高級產品的供應中心之一”*《上海市計劃報告集(1949—1998)》,第588、589頁。。
然而,時隔不到半年,上海“高精尖”方針的表述經歷了第一次變化,從“高精大新”到“高精大”,去掉了“新”字。1958年10月24日至11月6日召開的上海市第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提出:“積極改組上海的工業生產組織,向高級、大型和精密的方向發展”*《上海市第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決議》(1958年11月6日),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上海市檔案館編:《上海市黨代會、人代會文件選編》下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09年,第500頁。。同年12月28日至1959年1月16日召開的中共上海市第二屆代表大會也作出了相類似的表述:“根據全國的統一計劃,上海的工業生產……進一步向高級、精密、大型的方向發展。”*江怡、邵有民主編:《中共上海黨志》,第176頁。只是“大型”“精密”的順序作了對調。
上海“高精尖”方針表述發生變化的原因,對照當時中共中央的文件和中共上海市委擴大會議的報道,我們不難發現,“高精大新”方針,其實涉及“發展高級的、精密的、大型的產品”和“發展新產品”兩個方面。就兩者的聯系來說,“高精大”產品應該是“新”產品,而“新”產品不一定是“高精大”產品。因此,依據當時上海工業實際需要擔負的任務和克服的短板,市三屆人大一次會議和市二屆黨代會在相關的表述中都更加強調了上海工業要發展的是“高精大”產品。
2.從“高精大”到“高精大尖”
在相隔更短的時間內,上海“高精尖”方針的表述經歷了第二次變化,從“高精大”到“高精大尖”,增加了“尖”字。1959年2月20日至3月7日召開的上海工業會議提出:“上海工業生產的方針,應當根據國家的統一計劃,既要滿足市場的需要,又要向高級、精密、大型、尖端的方向發展”*吳明、馮小敏主編:《“大躍進”時期的上海工業》,上海科學普及出版社,2003年,第368頁。。同年5月28日至6月6日召開的市三屆人大二次會議肯定了這種表述,提出:“上海工業生產應當根據國家統一計劃的要求,在‘全國一盤棋’的方針下,既要力求滿足國家建設和市場需要,又要逐步向高級、精密、大型、尖端的產品方向發展”*曹荻秋:《上海市人民委員會工作報告》(1959年6月1日),《上海市黨代會、人代會文件選編》下冊,第511—512頁。。
這次表述變化的原因,既與當時黨中央提出的長遠目標及對上海的迫切要求與期望密切相關,又與上海服務全國的高度責任感、將工業生產轉移到新的技術基礎上的發展理念及堅持發展新技術和尖端科學的決策緊密相連。
從客觀上來說,1958年11月,黨的八屆六中全會提出大約要用15年、20年或者更多一些時間,把我國建成一個具有高度發展的現代工業、現代農業、現代科學文化的社會主義國家的目標,并通過了《關于一九五九年國民經濟計劃的決議》。在總結1958年“大躍進”經驗教訓的基礎上,黨中央提出要完成1959年度經濟建設計劃,關鍵是要搞好“全國一盤棋”。而在全國這盤棋中,“關系全局、牽動全國最大的首先是上海”。*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編著:《鄧小平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2頁。因此,黨中央對上海寄予了厚望。一方面,黨中央要求上海機械、電機工業生產較多的產品,生產其他地方無法生產而上海有條件生產的“許多賬上無名、必須上海協作的,特別是大型、高級、精密的產品,如電機配套方面的儀表等”*吳明、馮小敏主編:《“大躍進”時期的上海工業》,第369頁。;另一方面,黨中央還要求上海等地方科研力量積極參與發展新興的尖端科技。1958年12月20日到1959年1月4日,國家科委在上海召開第一次全國地方科學技術工作會議。國務院副總理、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主任聶榮臻提出:“要強調全國一盤棋的思想,強調地方科研力量……要積極參加全國重大科研項目的協作攻關。例如噴氣技術、空氣動力學、高溫合金、電子技術、高能燃料、人造地球衛星、若干重要的基礎理論,以及在像長江三峽水利樞紐工程等重大項目的科學研究方面,地方科研力量根據自己的特長和優勢,力所能及地積極參與”*《聶榮臻年譜》下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660頁。。會議提出要“繼續加強幾門新興的尖端技術的工作”,認為“各地對發展幾門新興的尖端科學技術,應該采取積極的態度”*《發展尖端科學技術 保證生產更大躍進 全國科技會議提出今年計劃草案,一九五九年科學技術重點任務》,《文匯報》1959年1月16日。。
從主觀上來說,上海在黨的八屆六中全會提出未來十五年的發展目標后不久,便主動提出要“爭取提前在十年內,使上海的工業的機械化自動化程度,使上海工業的發展水平,達到全國在十五年、二十年或更多一點時間達到的水平”。上海認為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支援全國在十五年、二十年實現這個偉大的歷史任務”。*吳明、馮小敏主編:《“大躍進”時期的上海工業》,第371頁。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上海積極響應中央的號召,提出1959年上海工業生產高級、精密、大型、尖端產品的比重和新種類產品,“都將有顯著的增長”。特別是重工業要多產優質鋼和擴大鋼材品種,“今年合金鋼將由一九五八年的七十種增加到一百多種,還要試制比較大型的遠洋海輪和成套發電設備等新產品,提煉多種稀有金屬,制造高級、精密的儀器儀表、電訊器材等,以適應工業發展和科學研究等需要;綜合利用煤、石油廢氣、天然氣等資源,生產高級塑料、合成纖維、合成橡膠以及其他基本化工原料”。由此,“上海工業生產的水平就將進一步轉到新的技術基礎之上,從而有可能為國家建設服務和滿足人民生活需要,作出更大更好的貢獻”。*曹荻秋:《上海市人民委員會工作報告》(1959年6月1日),《上海市黨代會、人代會文件選編》下冊,第512、513頁。對于發展尖端科學技術,上海其實早在1958年9月向中央提交的《關于上海科學技術工作最近情況的報告》中,就已明確提出要發展新技術和尖端科學。同年10月,為改變上海工業新技術處于空白的狀況,上海積極部署建立原子核、電子學、無線電技術、計算技術等16個新技術和尖端科學的重點研究所*重點是5個新技術研究所,即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與復旦大學聯合籌建的上海原子核研究所、上海技術物理研究所;與上海交通大學聯合籌建的上海計算技術研究所、上海力學研究所;與華東師范大學聯合籌建的上海電子學研究所。,并在高校中設置尖端技術專業,抓緊培養相關新技術科技人才。
因此,促成“高精大”方針演變為“高精大尖”方針,既有客觀上中央對上海的要求,也有主觀上上海力圖提高工業生產技術水平,為新中國工業化建設作出更大貢獻的意愿。
3.從“高精大尖”到“高精尖”
隨后,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上海“高精尖”方針的表述又經歷了第三次變化,從“高精大尖”到“高精尖”,去掉了“大”字。1960年1月,市委在閔行召開第一次上海市科學技術工作會議(簡稱“閔行會議”)。會議提出:“上海應發展成為國家新產品試制和新技術研究的重要基地,加速發展高級、精密、尖端產品;上海的科學技術工作必須為加強工農業技術改造、提高勞動生產率,發展高、精、尖產品服務,特別是在無線電、儀器儀表、新材料、精密機械、小型和新型電機制造以及造船科學技術方面要加速發展;尖端科學技術要打下穩固、扎實的基礎,基礎理論研究要有獨創性。”*李開亞主編:《上海人民政府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478頁。同年3月26日到5月6日,市委召開工業會議,強調“要使產品向高級、精密、尖端的方向發展”,“努力把上海建設成為全國制造高級、精密、尖端產品的工業基地之一,成為我國先進的科學研究中心之一”*柯慶施:《領導技術革新和技術革命運動沿著正確的科學的全民的軌道前進》,《文匯報》1960年4月5日。。同年5月,市三屆人大三次會議更加明確地提出要“把上海建設成為生產高級、精密、尖端產品的基地之一,建設成為先進的科學技術研究中心之一”*《柯慶施在上海市第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上的政治報告提綱》(1960年5月14日),《上海市黨代會、人代會文件選編》下冊,第537頁。。
上海“高精尖”方針表述第三次變化的原因,既與中共中央關于加速發展尖端科技的決策有關,也與當時上海工業發展面臨的挑戰和機遇有關。
1960年,蘇聯單方面撕毀協議,撤走專家,帶走資料,停止設備供應,導致中國在許多新技術、尖端科技領域的發展受挫,中國新技術裝備的生產和國防科學技術研究工作的開展遇到了很多困難,特別是“原材料的數量、品種、規格的保證問題”*《聶榮臻年譜》下卷,第679頁。。面對嚴峻的局面,為使我國在國防建設和經濟建設上取得完全主動,不受制于人,黨中央決定獨立自主,依靠中國自己的力量發展尖端科學技術和研制“高精尖”產品,并對上海繼續寄予厚望。1960年1月,聶榮臻在上海市科學技術工作會議上發表講話,要求“把上海建成一個具有高度科學技術水平的大城市,為發展全國科學技術工作開路”*李開亞主編:《上海人民政府志》,第478頁。,鼓勵上海“要發揮技術優勢,多出成果,多出人才,為建設社會主義祖國多做貢獻”*《聶榮臻年譜》下卷,第708頁。。
與此同時,上海經過1958年、1959年兩年的建設,不僅提前三年基本完成了“二五”計劃的主要指標,建立起一批大中型骨干企業,創制了一些新裝備,研發了一些新技術和新工藝,為上海向“高精尖”發展創造了條件、奠定了基礎,而且也使上海更加清醒地意識到作為一個原材料十分缺乏的城市,要長期依靠外地大量供應原材料、燃料來發展大型產品和一般生活用品,顯然既不可能又不明智。當時,全國各地由于受到“大躍進”運動和自然災害的影響,一方面對上海提供的各類機械設備的需求減少,另一方面為上海輕紡工業提供的農副產品原料也大幅減少,這使上海深刻認識到本地工業必須進一步調整產業結構和產品結構,發展原材料消耗少、技術要求高的“高精尖”產品,發展國防科技和國防工業急需的新材料才有出路。因此,發展“高精尖”產品,不僅成為上海工業發展的方向,也是上海科學技術工作必須圍繞的目標之一。
這一時期,上海不僅在方針的表述上,保留了“高精尖”三個字,同時去掉了“大”字,而且對發展“高精尖”產品提出了更進一步的要求,更加強調“要特別注意研究試制對國民經濟發展具有重要意義的尖端產品,力求補足空白、缺門,成批投入生產,迅速占領高精尖陣地”。具體來說,“鋼鐵工業要進一步擴大鋼材品種,要求比1959年增加近1倍。機電工業要積極發展高壓、高真空、超低溫機械設備和耐高溫、超高頻的無線電元件、半導體元件和機電設備,并發展重型和精密機械。化學工業在大力增產三酸二堿等基本化工原料的同時,要重點發展合成橡膠、高級塑料、高效農藥和各種化學試劑、溶劑。輕、紡工業……要努力發展高級產品。輕工業要生產高級光學玻璃、高級照相機和手表、五彩膠卷等;紡織工業要進一步提高精梳織物的比重,生產防縮防皺防污的高級棉布、透明花布、精紡毛織品和耐高溫耐腐蝕的各種工業用織物”。*曹荻秋:《關于上海市1960年國民經濟計劃草案的報告》,《文匯報》1960年5月18日。至此,上海各行業要發展的“高精尖”產品的“名錄”更加明晰。
4.從工業“高精尖”到工業生產和科學研究的“高精尖”
時隔近三年后,上海“高精尖”方針的表述經歷了第四次變化,即從工業發展“高精尖”產品到上海工業生產和科學研究工作向“高精尖”方向發展。1963年12月,中共上海市第三屆代表大會提出:“努力把上海建設成為我國先進的工業和科學技術基地之一,使上海工業生產和科學研究工作,在中央的統一規劃下,有計劃、有重點地向高精尖方向發展,積極趕上國際先進水平,并能夠在先進科學技術上積極發揮樣板作用,進一步支援全國的社會主義建設。”*陳丕顯:《深入開展三大革命運動,為把上海建設成為我國一個先進的工業和科學技術基地而斗爭》(1963年12月16日),《上海市黨代會、人代會文件選編》上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09年,第267頁。1964年9月召開的市五屆人大一次會議,要求上海“努力實現中國共產黨上海市第三屆代表大會提出的戰斗號召,盡快地把上海建設成為我國一個先進的工業和科學技術基地,更好地發揮上海這個基地的作用,在人力、物力、財力和技術等方面,對國家的社會主義建設作出更大的貢獻”,并要求“進一步加強科學研究和技術改造,使上海工業和科學技術迅速地趕上國際先進水平”*《上海市第五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的決議》(1964年9月26日),《上海市黨代會、人代會文件選編》下冊,第653—654頁。。由此,上海“高精尖”的方針,已突破了單純地對上海工業產品的要求,進一步發展成為對上海工業生產和科學研究工作的共同要求。
上海“高精尖”方針表述再度發生變化,既是黨中央確立的發展新目標和對上海的新期望、新要求的反映,也是上海探索發展國防尖端技術與工業生產技術相結合之路、克服“兩個落后”問題*即上海不少產品在質量和成本等方面落后于國內先進水平,更為突出和主要的是上海的工業生產和科學技術大大落后于國際上的先進水平。的具體體現。
1963年9月,黨中央決定再用三年的時間,繼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國民經濟工作,為第三個五年計劃實現建立一個獨立的、比較完整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使我國工業大體接近世界先進水平打下更扎實的基礎。同時,科學技術新的十年發展規劃要求中國的科學技術在1963年至1972年這十年內,“在重要和急需的方面,趕上六十年代的科學技術水平,并準備向七十年代的水平過渡”,在此基礎上,“力爭再用十年左右的時間,趕上世界先進的水平”。*《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第499頁。為了完成這樣的發展目標,黨中央對上海支援全國、發揮工業基地的作用提出了更高的期望,要求上海不光以產品支援全國,更重要的是要在試制生產“高精尖”產品、探索和掌握新技術上發揮“樣板”作用。因為“上海的研究試驗任務能否及時勝利完成,對我國趕上六十年代科學技術水平關系很大”。*《聶榮臻副總理在上海市科學技術工作會議上的講話(記錄稿)》(1964年3月12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52-1-199。與此相應,國家分配給上海的新產品試制任務和科研任務也愈來愈重。如在1963年至1965年機電工業新產品和1964年新型金屬材料的兩項試制任務中,上海即各占全國任務的1/3左右*《鼓足革命干勁,為加強上海工業和科學技術基礎而斗爭(初稿)——劉述周同志在上海科學技術工作會議上的報告》(1964年3月9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52-1-190。。同時,在國家新的十年科學技術規劃中,“上海擔負的研究課題的比重是很大的”*《陳丕顯同志在上海市科學技術工作會議上的報告提綱(草稿)》(1964年3月9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52-1-188。。上海每年要接受近2000項國防尖端科研項目。
與此同時,早在調整初期,上海就已開始探索發展國防尖端技術和工業生產技術相結合之路。根據既確保國防尖端技術過關,又要保證吃穿用科研任務完成的原則,上海在系統調查科技工作和工業基礎的同時,重點調查了新型材料、電子元件、精密儀器儀表、精密機械、特殊設備、測試技術和計量基準等國防尖端科技“開門七件事”,摸排技術關鍵,尋找薄弱環節,逐漸摸清了發展國防尖端技術和工業生產技術之間的內在聯系,從而為上海形成工業生產和科學研究工作共同向“高精尖”發展的設想指明了方向,提供了現實的可能性。而1963年,上海在制定市科技新的十年發展規劃過程中,通過系統調查國內外科學技術發展水平和趨勢,以及上海市科學技術現狀和工業基礎,發現由于歷史原因和其他因素,上海存在著“兩個落后”的問題。因此,上海要建設成為中國先進的工業和科學技術基地,要完成國家交辦的各項試制和科研任務,在科學技術上趕上20世紀60年代的世界先進水平,首先就必須解決“兩個落后”的問題,就必須發揮科學研究工作在工業向“高精尖”發展中的先導、引領作用,這就為上海工業生產和科學研究工作共同向“高精尖”方向發展提出了現實的需求。
綜上所述,上海為響應黨中央關于“向科學進軍”“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的號召,按照上海、天津等工業城市在消費資料和生產資料的生產上要發展“高、精、大產品”“新產品”的要求,結合上海實際,于1958年4月提出了上海工業向“高精大新”方向發展的方針。之后,隨著形勢的發展,不僅該方針的提法幾經變化,而且其適用范圍也由工業領域擴展至科學研究領域,到1963年最終確定為“使上海工業生產和科學研究工作,在中央的統一規劃下,有計劃、有重點地向高精尖方向發展”。據此,上海首先在工業和科學研究方面,打好新材料、新裝備、新技術、新工藝的基礎,接著,重點發展新型金屬材料、精密機床和特種設備、電子器件和電子設備、精密儀器儀表、石油化工和高分子合成材料及新型硅酸鹽材料等6個新興基礎工業,以及氧氣煉鋼、工業自動化等18項新技術。在這一方針指導下,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上海初步建設成為我國的先進工業和科學技術基地。
學界對上海“高精尖”方針的評價普遍比較高,但較多是從市委決策、工業發展角度加以論述,認為它“是50年代后期中共上海市委確定上海工業發展的一個重要方針”*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編纂:《中共上海黨史大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3頁。,“是從上海實際出發所作出的正確決策,對于解決當時上海工業發展方向起了積極作用,對于在貫徹‘充分利用、合理發展’方針中利用什么、發展什么以及怎樣才算合理等問題,也在一定程度上作了回答。這對上海工業長遠發展目標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同時,向“高精尖”方向發展,“是上海貫徹‘八字方針’的一個組成部分”,是實現把上海建設成為我國的一個先進工業和科學技術基地目標的“重要部署”。*孫懷仁主編:《上海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發展簡史(1949—1985)》,第308—309頁。
除上述評價外,筆者認為這一方針還有三方面意義。
首先,制定和貫徹向“高精尖”發展的方針,是中央與地方良性互動的產物,是國家利益與地方利益和諧發展的典范。它既是中央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以重工業為中心推進工業化建設進程中,在“向科學進軍”,趕超國際先進科學技術水平的進程中,從全局發展的戰略高度向上海提出的期望和要求,凝聚了中央對上海的殷切厚望。同時,它也是上海積極響應中央號召,充分挖掘、利用和發揮自身原有工業基礎和科學技術優勢,提高自身發展質量,并在促進國家工業化、推動全國各地建設和趕超世界先進科學技術水平中作出更大貢獻、發揮更大作用而作出的戰略性選擇,進而成為上海自覺的要求和追求。它體現了上海高度的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體現了上海的大局意識和“全國一盤棋”的精神,充分展現了上海善于因勢利導發揮主動,積極進取,實事求是,敢為天下先,勇為天下先的城市精神。
其次,制定和貫徹向“高精尖”發展的方針,使上海找到了一條適合自身發展需求,工業和科技相結合,特色鮮明的發展道路。該方針的表述由最初的“高精大新”到“高精大尖”再到“高精尖”的演變,其適用范圍由最初的工業生產領域擴展到科學研究領域,生動反映了上海積極探索順應國家工業化戰略、國防建設需求,并符合本市特點的建設社會主義道路的歷程。通過對工業化建設和科學研究工作之間內在聯系的不斷思考和摸索,上海最終找到了這條順應時代要求、符合自身特點的社會主義建設之路。它不僅深刻影響了五六十年代上海經濟建設、科技發展和城市發展,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上海后來的走向和路徑,并延續至今。
再次,制定和貫徹向“高精尖”發展的方針,也為新中國的工業化進程樹立了較為成功的“上海范式”。它不僅對上海城市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而且對國家工業化進程、對我國經濟建設和國防建設發揮了重要的引領示范作用。它使上海掌握了一批核心科技,研制出一批高精尖產品,從無到有建立起了半導體材料、無線電工業、電子計算機制造工業等新興工業,優化和完善了工業產業結構,提高了工業生產技術水平和產業能級,這不僅有力地推動了國家工業化的進程,而且對我國建立獨立完整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同時,它有效地提高了上海工業產品的質量,使上海工業產品在相當長時間內暢銷全國,成為高品質的象征,為我國經濟建設和國防建設提供了品質可靠的產品和技術。它也使上海的科學研究獲得了較快的發展,上海提供的高質量的科研成果及其產業化轉化,在我國“兩彈一星”的研制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為提高國家綜合實力作出了應有的貢獻。此外,它還為上海培養造就了一支高素質的科技隊伍和生產隊伍,并進一步培育了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城市精神。
總之,“高精尖”發展方針的確立與貫徹,為上海建設成為全國先進的工業和科學技術基地,為上海實行改革開放奠定了重要的物質、技術、人才和經驗基礎,其功不可沒。
(本文作者 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副研究員 上海 200030)
(責任編輯 朱昌裕)
A Review of the Proposal and the Evolution of the “High-Grade, Precise, and Sophisticated” Development Policy in Shanghai during the 1950s and the 1960s
Huang Jian
After Shanghai proposed the “high-grade, precise, and sophisticated” development policy in April 1958, the expression was changed from “high-grade, precise, big, and new,” to “high-grade, precise, and big,” to “high-grade, precise,big, and advanced,” to “high-grade, precise, and sophisticated” during the different stages of its evolu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dustrial development, “high-grade, precise, and sophisticated” has become the common guideline for industrial production and scientific research work. Due to implementation of this development policy, Shanghai became a national advanced industrial, and science and technology, base in the mid-1960s, and a successful paradigm and model for the industrialization of the New China. It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modernization of Shanghai and even on the entire country.
D232; F120.4; G322.0
A
1003-3815(2017)-02-008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