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卓沈文君/文
偵查監督視野下對延長刑事拘留適用條件的再分析
●戴 卓*沈文君**/文
當下檢察機關的偵查監督工作必然涉及對公安機關延長刑事拘留是否合法和正當的判斷。但因相關規定的不盡明確,導致公檢兩家有較大的認識分歧,亟需對延長刑事拘留適用條件進行再分析。結合司法實踐進行學理探討,明確“特殊情況”、“流竄作案”、“多次作案”、“結伙作案”具體應當如何認定顯得尤為重要。
流竄作案 多次作案 結伙作案
實踐中,延長刑事拘留期限的常態化現象一直存在,公安機關對延長拘留期限的把握隨意性較大,而偵查監督工作中涉及大量對延長拘留期限行為是否合法和正當的判斷。《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89條簡單規定了公安機關可以延長刑事拘留的法定條件,即特殊情況、流竄作案、多次作案、結伙作案這四種。在此基礎上,《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125條進行了細化,進一步明確了“流竄作案”、“多次作案”、“結伙作案”的內涵。這一規定看似對延長刑事拘留適用條件的認定問題有所解決,但因每位承辦人的認識和把握標準不一,導致處理結果各不相同,司法實踐操作時仍然存在爭議之處,具體案件經常面臨無所適從的問題。對此,公檢兩家的認識也有較大分歧。因此,無論從保護犯罪嫌疑人的人身自由,還是從維護司法程序的嚴肅性,有利于實踐操作的角度出發,都有必要在當下對“延長刑事拘留適用條件”作進一步的界定。
案例一:李某盜竊案
根據在案文書,呈請延長拘留期限報告書顯示,犯罪嫌疑人李某涉嫌盜竊案因需進一步調查取證,延拘至7日。延長拘留期限通知書顯示,犯罪嫌疑人李某因多次作案,延拘至30日。
案例二:朱某某搶劫案
根據在案文書,呈請延長拘留期限報告書顯示,犯罪嫌疑人朱某某涉嫌搶劫罪因需進一步調查取證,延拘至30日。延長拘留期限通知書顯示,犯罪嫌疑人朱某某因特殊情況,延拘至30日。
案例一、二中的兩名犯罪嫌疑人實際均符合多次作案的條件,可以適用延長拘留期限至30日。但通過以上兩份內部呈請文書,可知公安機關對“特殊情況”的把握系“需進一步調查取證”。此外,還有一些公安機關以 “證據材料收集尚不足以提請逮捕”、“案情疑難復雜”來認定“特殊情況”。[1]
“特殊情況”一詞相對概括,且除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89條的規定之外又沒有其他法律法規或者司法解釋對“特殊情況”的具體內涵進行釋明,這實際上是給公安機關自行把握留下了余地。既然沒有相應對于“特殊情況”的具體解釋,也就無法對公安機關延長拘留期限的情形是否符合法律規定的 “特殊情況”進行評價,因此不能直接武斷地得出結論:將“特殊情況”理解為“需進一步調查取證”、“證據材料收集尚不足以提請逮捕”、“案情疑難復雜”即為不合法。
本文認為,將“特殊情況”理解為“案情疑難復雜”尚且合理,只是應當同時把犯罪嫌疑人所涉嫌罪行可能被科以的刑事處罰嚴厲程度作為認定 “案情疑難復雜”的具體量化標準之一,否則這一表述未免過于寬泛,沒有邊際;而將“特殊情況”理解為“需進一步調查取證”、“證據材料收集尚不足以提請逮捕”,值得商榷,難以體現出情況“特殊”之處,反而容易導致延拘至7日的濫用,不如將“特殊情況”的內涵進行細化,明確認定條件為“兩人的共同犯罪行為”、“案件證人在三人以上”、“經濟犯罪”、“犯罪嫌疑人不認罪”等。[2]
《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125條明確了“流竄作案”的內涵,是指跨市、縣管轄范圍連續作案,或者在居住地作案后逃跑到外市、縣繼續作案。這一款賦予了“流竄作案”詳細的內涵與適用范圍,彌補了刑事訴訟法留下的空白。但該條款所涉及的言詞含義仍有諸多模糊之處。比如,“市、縣”如何理解;直轄市與省同級,那么其下轄各區和省屬地級市同級,是否應該包含在內;直轄市下轄的區與省會城市等大城市下轄的區又可否作同等理解?“連續”、“繼續”是否為同一含義;如不同,應當如何認定;其二者是否與刑法理論中的連續犯、繼續犯有關聯?
案例三:陳某交通肇事案
2009年4月3日,犯罪嫌疑人陳某因在延慶縣犯尋釁滋事罪被延慶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0個月,2009年10月24日刑滿釋放。2015年2月4日,陳某因在延慶縣吸毒被延慶公安分局行政拘留5日。2016年11月2日,陳某因在海淀區交通肇事被海淀公安分局刑事拘留,后海淀公安分局以流竄作案為由延長拘留至30日。
案例四:張某某妨害公務案
犯罪嫌疑人張某某戶籍地在內蒙古赤峰市,居住地在北京市海淀區,此次作案地在北京市海淀區,此前無前科劣跡。2017年2月17日,犯罪嫌疑人張某某被刑事拘留,后海淀公安分局以流竄作案為由延長拘留至30日。
與案例四相同情況的實例還有很多,實踐中海淀公安分局對于只要是非京戶籍人士在海淀區進行犯罪活動的,就認為符合“流竄作案”情形,此種做法在其他地方公安機關也較為常見。慣常做法并不一定代表其是合法合理的,仍然存在可探討的空間。
根據《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對“流竄作案”的表述,應有之義是犯罪嫌疑人在兩個以上市、縣均實施有犯罪行為,而不能概括地理解為非本地戶籍人士在本地作案的即為流竄作案,并且此種概括理解明顯不符合 《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125條的文義要求。
對于“跨市、縣管轄范圍”,有人會機械地理解為“跨區”就不可以。此種一刀切的適用方法是不可取的。“區”分兩種,包括直轄市下轄的區和省會城市等大城市下轄的區。按照行政級別來說,直轄市下轄的區級別等同于省的地級市,也就是《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中提及的“市”,而省會城市等大城市下轄的區級別雖然低一些,但與此處的“縣”等同。故無論是直轄市下轄的區,還是跨省會城市等大城市下轄的區,都可以認定為“流竄作案”,只不過具體而言,一個相當于“跨市”,一個相當于“跨縣”。
而對“居住地”的界定也應當有所明確,不能簡單等同于戶籍地,對此可以借鑒《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25條對住所、經常居所的規定,將這里的“居住地”理解為“經常居所”,標準是犯罪嫌疑人此前連續居住1年以上的地方。
至于“連續”、“繼續”又當如何認定,二者是否為同一含義,其是否與刑法理論中的連續犯、繼續犯有關聯,“連續”是否要求時間間隔的緊密性,“繼續”是否要求作案行為的同一性?不應當如此嚴格限定。雖然,刑法為實體法,刑事訴訟法為程序法,并且目的是保證刑法的實施,但這并不意味著二者領域中出現的相同語詞應當作同一理解,更何況刑法規范本身并無連續犯、繼續犯的表述,僅為學理所創。那么,就更不能認為《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的制定者是借鑒了刑法學術界對連續犯、繼續犯的界定,而將“連續作案”、“繼續作案”作狹隘理解。
此處的“連續”、“繼續”具有同一含義,應當是犯罪嫌疑人所具有的人身危險性的延續;是其此前已實施了犯罪行為,此次又換了一個地方實施犯罪行為所表露出來的主觀惡性的延續;而對具體實施了何種犯罪行為,以及兩種犯罪行為之間是否存在時間間隔的緊密性、行為性質的同一性,則并無要求。因此,案例三適用延長刑事拘留是妥當的,而案例四則明顯不符合規定。
對于“作案”,官方并無正式的內涵界定,學者也未對這一法律術語進行名詞解釋。“作案”究竟是達到行政違法的程度即可,還是必須是符合犯罪構成要件的行為;而如果要求達到刑事違法的程度,那么是必須犯罪既遂,還是預備、未遂、中止都可以,對此并無定論。以盜竊為例,行為人竊取超市內價格低廉的食物能否認定為作案;行為人正為入戶盜竊而撬門時能否認定為作案;行為人在被害人家中已經竊取到財物,正欲離開時被堵在門口,被迫放棄財物逃跑能否認定為作案;行為人進入被害人家中竊取了財物,發現被害人是小學同學,于是將財物留下自行離開能否認定為作案;行為人正在為扒竊物色目標時即被抓獲能否認定為作案。
行為人實施了符合犯罪構成要件的刑事違法行為,并且已經既遂,是明顯的“作案”情形,對于包括預備、未遂、中止在內的未完成形態犯罪,也應當認定為“作案”;而不能將僅達到行政違法程度的行為理解為“作案”,但是如果結合刑法對犯罪構成要件的規定,多次行政違法行為累計進行評價即可入罪的,比如盜竊罪中的多次盜竊,那么該單次行政違法行為也為“作案”。也就是說,單純的、對入罪評價沒有任何影響的“違法行為”在本文看來是不能認定為“作案”的。結合“作案”所處的規范語境,其是在《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中有所提及,顯然該規定的適用對象為刑事案件,那么其文本所考慮的“作案”也應當限于刑事案件,而不可能跨行政案件、刑事案件來認定,除非此前的“違法行為”是此次“犯罪行為”的構成要件之一。否則,純粹的僅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等行政法規的行為是不能評價為刑事法領域中的“作案”的。
在刑事立法與理論已經普遍認為“多次”應當為至少3次的情況下,對于“多次作案”的認定似乎已經不存在任何問題。但是,結合海淀公安分局以多次作案為由延長刑事拘留的兩個實際案例,便可以發現其認定依然有討論的必要,而且何為“一次”的判斷至關重要。
案例五:馬某某敲詐勒索案
犯罪嫌疑人馬某某以自己經手的公司項目存在違法違規情形為由,向公司總經理也即被害人索要5000萬,后逐步提高金額。被害人被迫交付50萬后,犯罪嫌疑人馬某某為索要剩余款項,繼續進行威脅恐嚇。2016年12月20日,犯罪嫌疑人馬某某因涉嫌敲詐勒索罪被刑事拘留,后海淀公安分局以多次作案為由延拘至30日。
案例六:梅某某信用卡詐騙案
犯罪嫌疑人梅某某使用一張光大銀行信用卡多次透支消費,2017年3月15日其被刑事拘留,后海淀公安分局以多次作案為由延拘至30日。
對于案例五中的敲詐勒索案件,何謂 “一次”作案,存在爭議。公安機關認為,其中的多次撥打電話索要錢款的行為即為“多次作案”;而檢察機關則不同意該種理解,認為基于同一事由向同一被害人索要錢款,在數額不變的情況下,僅是多次電話催促交款的,不為“多次作案”。由此可見公檢兩家對何謂“一次”的認定分歧,是應當為一次完整實施了符合犯罪構成要件的獨立行為,還是單次犯罪中的某個階段行為?
多次作案的條件應當是,行為人每次均實施了完整滿足犯罪構成要件的獨立行為,而不能是一次作案中的非獨立行為。具體到案例五,行為人為達到犯罪目的所實施的多次撥打電話進行催款的行為,系其敲詐勒索犯罪的必經階段,不能認定為獨立的“一次”作案,該案中的犯罪嫌疑人馬某某不滿足“多次作案”條件。同樣,將此種認定標準適用到案例六的信用卡詐騙,便可發現公安機關適用延長刑事拘留的理由并不妥當。針對同一個被害銀行的一張信用卡,進行多次透支消費,最后是計入該張信用卡惡意透支的總額,犯罪嫌疑人對該張信用卡下每次透支的數額是有概括犯意的,結合起來方為一次獨立的犯罪行為。只有針對不同銀行的信用卡或者同一銀行的多張信用卡,分別進行惡意透支的,方可評價為多次的獨立作案行為。
《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125條對結伙作案的解釋是2人以上作案。此解釋不盡詳細,只說明了何謂“伙”,而對“結”有所忽略。這就會導致,在有些情況下能否認定為“結伙作案”存在爭議。
比如,有些地方公安機關在辦理窩贓案件時,將犯罪嫌疑人單獨實施的窩贓行為,認定為 “結伙作案”,以此為由適用延長刑事拘留。猜測其適用邏輯,只能是認為他與被窩贓者之間是結伙作案。但,這種思路是否符合立法本意值得商榷。[3]正是因為《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的不周延解釋,才使得實踐中這種關聯作案的情況也被錯誤包含在其中。如果不看規定的具體內容,單純考慮何謂“結伙作案”,我們自然的理解就是犯罪嫌疑人糾集他人一起進行共同的犯罪行為,那么人數必然就至少有2人,可見該規定并無多大實際意義。相反,正因為這一規定沒有對何謂“結”進行釋明,才模糊了有些情況下能否認定為“結伙作案”的界限。
有人認為,實踐中“結伙作案”被錯誤理解為多人沖突,并以某地公安機關辦理的一起羅某故意傷害案為例。根據案情,羅某與馬某系朋友關系,某日二人所駕汽車與齊某所乘劉某的出租車發生追尾事件。馬某與劉某因經濟賠償問題發生撕扯,齊某下車予以勸阻。羅某以為齊某幫劉某打架,上前將齊某推下泄洪溝,導致齊某摔成重傷。事后,公安機關將羅某刑事拘留,并以“結伙作案”為由延長拘留期限至30日。筆者認為,此處公安機關的適用邏輯是錯誤的,簡單理解為只要發生沖突的雙方為多人就是“結伙作案”,而不管行為人之間是否具有共同的犯罪故意和共同的犯罪行為。[4]這種情況在公安機關對延長刑事拘留的適用實踐中也是較為普遍的。在辦理涉眾型案件時,公安機關的偵查人員往往不加仔細甄別,即適用“結伙作案”,而沒有具體了解案情,去認定這里的“涉眾”是否屬于共同犯罪,忽略了單獨犯罪混雜其中的可能。而這種誤解與《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對“結伙作案”的不甚明確有很大關系,為此需要予以具體解釋。
本文對于“結伙作案”的理解是,伙同他人一起作案。這一解釋重在何謂“結”,而不釋明“伙”。因為“結”本身就包含了“伙”的意思,必然就會為2人以上作案。這里的“他人”不要求達到刑事責任年齡,不要求具備刑事責任能力;也不僅是自然人,還包括法人、非法人組織。本文認為,“結伙”的本意是要突出多人糾集在一起,共同謀劃、實施犯罪,由此所體現的社會危害性、人身危險性更為嚴重,其案件偵查本身也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進而去明晰每名犯罪嫌疑人的角色分工、參與程度以及地位作用,因此延長刑事拘留具有充分的客觀必要性。
結語
任何的權力運用都應當在法律框架內,即便是法律規定不明確,也應當有堅實的法理進行支撐。具體到公安機關適用延長刑事拘留的權力,本文認為相關的法律規定雖然并不明確,但不能因此就成為濫用、泛用的理由,否則將有損法律規定的嚴肅性,導致權力運用的隨意性。只要是在法律框架內的合理解釋,符合延長刑事拘留法定條件的,便可以延長。正如對“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的理解——“當寬則寬、當嚴則嚴”,對延長刑事拘留適用條件的認定也當如此。
注釋:
[1]參見鄭清:《對延長刑事拘留期限問題的思考》,載《江西公安專科學校學報》2007年第4期。
[2]參見宋洋:《論“特殊情況”延長拘留期限適用情形的細化——兼論對〈刑事訴訟法〉第八十九條的再分析》,載《法制博覽》2015.03(下)。
[3]參見侯曉焱、劉秀仿:《關于刑事拘留期限延長的實證分析》,載《人民檢察》2005.11(下)。
[4]參見楊蕾:《略論刑事拘留期限延長問題》,載《鐵道警官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0年第2期。
*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檢察院偵查監督部檢察官[100089]
**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檢察院偵查監督部檢察官助理[100089]